16

做了決定,唐不知心中釋然不少。他在玄關處換了鞋,然後移步到書房。

拖鞋與木地板接觸發出“嗒嗒”的聲響。進了房間,看到牆壁上反射着一層綠光,上面疊着大大小小的盆栽的剪影,半透明不規則的形狀,經脈的顏色則要深一些,像是有人用炭筆在牆上畫了一副寫意素描。舒展開葉子的龍血樹背後,是顏色暗沉的書架,上面整齊擺放着一摞摞書,哲學類,文學類,實用性的…封面上既有英文也有漢字,看起來都不像新書——意味着每一本宋雲水都翻看過。

第二排放着太宰治的作品集,《人間失格》、《女生徒》、《美男子與香煙》等等。看着這些書,唐不知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在出版社工作,已經五十三歲了,卻依然堅持用紙筆寫文章。他的床邊也擺着太宰治的作品,大概是很喜歡這個作家吧。

自從離開家裏以後,唐不知就很少和父親聯系了。和齊威不同,他并不讨厭自己的父親,只是父親對一件事情總是頑固地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性格有些霸道,所以從小到大,他都不太擅長和父親交流。

九三年的時候,為了一本書的校對工作,父親帶着他們搬去了北京。那段時間,他所屬的出版社的狀況并不太好。不管是他還是他的同事們,身上穿的衣服都很舊,袖口處還打着補丁,像灰蒙蒙的烏雲。不過,即使薪水微薄,父親仍打算努力經營下去。大概是為了補貼家用,沒多久母親也出去找了工作,她在花兒市的大賣場上班,聽起來好像收入不錯,實際上只是替朋友看着一家生意慘淡的服裝店罷了,而且那一帶區位不好,所以她的賺的也不多,但她曾偷偷拿了店裏的衣服給父親穿……這件事不僅沒被那位朋友發現,甚至連父親也被蒙在鼓裏。

假使父親了知道那件深灰色的羊毛衫是偷來的,一定會黑着臉責罵母親。唐不知知道他會這麽做,因為他的自尊心很強,而且不近情理。有次,一位客人來拜訪父親,與父親談論太宰治的短篇小說《蟋蟀》。

“我有一個朋友,也跟《蟋蟀》裏的妻子一樣,完美主義!我實在很想發牢騷,俗人又怎麽了,在意金錢又怎麽了,人們不正是依賴着物質而生活的嗎,放眼周圍,真正不在意物質的人存在嗎?我覺得金錢是生存的基礎,可那并不代表我唯利是圖,我也不會為了錢而去做壞事,為什麽偏偏會有人嘲笑我們呢?我不理解。我只是依靠自己的努力來獲得酬勞,這樣也有錯嗎?那位妻子,因為丈夫變成了她鄙視的現實派,就選擇離開丈夫,實在是太無情、太殘酷了!她一定不懂得丈夫的痛苦和無奈,所以才會那麽做…為什麽原本清高的丈夫,後來會變得庸俗、刻薄呢,不正是因為他沒法相信他人嗎?所以才會做出那些事。而就在丈夫陷入悲慘絕望的境地時,妻子居然還寫信譴責他,甚至揚言要和他分手,遇到這樣的事,丈夫心裏該多難過啊,他還能對別人充滿善意嗎?妻子實在太過高尚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角色,反而更同情那個滿是毛病,有些自私自利的丈夫。人與人之間不就是這樣嗎?明白自己有諸多不足,才會理解別人的不完美,不用嚴格的标杆來要求別人,彼此之間才能輕松舒适地相處。我相信,只有這樣……”客人說話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不時停頓一下,仿佛思考着該怎麽把心中所想描述出來。

“依照你的看法,屈原對楚懷王直言不諱是錯的,提倡舉賢授能也是錯的,他不該孤芳自賞,也不該以死明志,反而應該學習秦桧、和坤這樣的人,遷就堕落的君王,逢迎獻媚,溜須拍馬,是嗎?因為大家都有無可奈何的理由,所以就惺惺相惜,彼此體諒才好——哈哈,有道理,你說的真有道理,但是像我這樣愚鈍的人,可能一輩子也沒法理解,更不可能接受。”

父親端坐在椅子上,手裏端着羊脂玉白陶瓷茶杯,裏面的苦紅茶正冒着熱氣。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嘲諷,雖然臉上面無表情,眼神卻像刀尖一樣鋒利。

“唐先生……”客人全身都凝固了一下,仿佛父親的話一針見血,讓他無言以對似的。

唐不知有些同情這位梳着三七頭,身材單薄的客人,覺得父親太過咄咄逼人了。

然而,和唐不知不同,弟弟對父親并沒有打心眼裏想要反抗的感覺,相反,他覺得父親是一個睿智的人。

當時,看見客人窘迫的樣子,弟弟忍不住彎起了眉眼,仿佛覺得好笑。他像一個喝醉的人一般,斜斜靠在門邊,兩只手臂抱在一起。袖子挽到臂彎,陽光照下來,手臂上的皮膚顯得金黃金黃,宛如塗了一層蜜油。他那年十歲,遇到不懂的問題,總會去向父親請教。後來,他還曾在作文裏寫到:

“……孔夫子曾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句話,通常是用來批評那些不懂裝懂的人,但我爸爸卻說:‘實際上,不懂裝不懂才是中國人最大的通病。’我覺得爸爸說得很有道理……我很喜歡和爸爸一起讨論問題,因為有一種‘我已經長大成人了’的感覺。爸爸有一種寂寞的堅強,我很佩服。”

此刻,書房裏非常安靜。唐不知覺得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住在另一個城市的父母,現在離他非常遙遠。于是不再多想。在椅子上坐下,翻開劇本宋雲水給他的劇本,用食指按住瑩白色的紙張往後翻,打算今天就把劇本看完。

陽光在窗框上閃爍着。一陣風吹,使得院子裏棕榈樹的葉子微微擺動起來。圍牆外,灰色的街道散發着淡淡的瀝青味。幾個混混模樣的青年從麗麗理發店門口走出來,你推我搡,吹着不成調的口哨。一只流浪貓注視着他們,發現他們對它似乎有調戲之意後,便逃到了路旁的銀杏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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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大概是整個城市節奏最慢的地方,一所所房屋都沉浸在寂靜之中,偶而有車輛開過,也不會發出刺耳的喇叭聲。

當一個人的耳邊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時,是很容易犯困的。

大概一個多小時後,唐不知就打起了哈欠,覺得雙眼有些疲憊。用手揉了揉眼睛,還是很困,索性把頭靠在臂彎上,打算休息一下,結果就這樣睡熟了。

……

“唐不知,醒醒……”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唐不知緩緩睜開雙眼。

宋雲水剛剛下班回來,他一邊問着“你怎麽在這裏睡着了,昨晚沒休息好嗎”,一邊走到陽臺前,伸手關上了窗戶。

唐不知擡頭,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嗯”了一聲。

窗外天色有些幽暗,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通常宋雲水是在九點之後到家,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回來得要早些。

宋雲水走到擺有盆栽的牆壁前,突然嘆了口氣。

“怎麽了?”

“這盆春羽好像快死了。零下五度的氣溫,果然還是不适合養這個。”他用手輕輕撥弄着枯黃的葉片,眼裏的遺憾慢慢轉變成了淡然。

唐不知來到他身旁,看到泥土上方,春羽的莖杆全都往下垂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引力似的,看起來奄奄一息的模樣。

“幸好,根系還沒腐爛。”宋雲水檢查了一會兒,偏頭對唐不知說:“可以把剪刀遞給我一下嗎?就在書架旁邊的櫃子裏。”

“要剪刀幹什麽?”

“把爛掉的葉子剪掉,這樣春羽可能還會再活過來。”

唐不知驚訝得擡起了眉毛,但還是“嗯”了一聲,走到書架旁,打開暗紅色的抽屜,把剪刀遞給宋雲水。

“謝謝。”宋雲水彎起胳膊,開始細心地修剪那些枯葉。他的衣裳随動作發出輕微的布料摩擦聲,像細沙在流動。

米白色的汁液從植物的葉子和莖的切口處滲出來,散發出和天空一樣微妙的味道。

唐不知提起他以前也養過一盆植物,是小學同學送他的春蘭,“沒有春羽這麽大,花的顏色比葉子淺一些”,可惜後來也蔫掉了,被他弟連花盆一起扔到了他家對面的垃圾筒裏。

宋雲水聽完後,微微眯起了眼睛,偏頭看向唐不知,“你覺得有些遺憾,是嗎?包括那盆春蘭,包括人類無法像植物一樣起死回生。”他的聲音沉穩而鎮靜,明亮的雙眸裏映着夕陽的餘晖。

唐不知覺得那些話像是閃電一樣砸在他的心上,讓他有些動容。他又聞到了那股淡淡的蘭草香,與之前略有不同,這次的帶着血腥味,仿佛要穿透人的皮膚,深深地滲入到血肉裏。唐不知盯住他,“……宋雲水,你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別人在想什麽?”

宋雲水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連自己都看不清。”有些無奈的語氣。他站起身,把剪刀放回原位。“不過,我能猜到一點。你有事瞞着我。是跟我有關的事,對嗎?”

“……”唐不知突然很想把真相告訴宋雲水,但是他擔心宋雲水知道那件事後,會選擇自己承擔一切。所以他決定把真相爛在肚子裏,這是最穩妥的做法。

“沒錯,但是,暫時不能告訴你。”

唐不知笑了笑,實際上心裏有些悲傷。“我現在這樣,是不是也在自殺呢?難道弟弟的命運,最終也是我的命運嗎?”他心想。

宋雲水沉吟一聲,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也許是覺得興致索然,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這讓唐不知松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唐不知突然說:“宋雲水,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宋雲水有些狐疑地看向唐不知。發現那張鼻梁高挺端正的臉龐上,苦惱、哀愁、悲傷、堅毅、決絕等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人想到一位治愈了病人,卻使自己染上瘟疫的醫生。

見唐不知露出這種表情,宋雲水心裏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感受。但是,宋雲水的思考從不外露。所以唐不知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唐不知有些尴尬,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說那句話,可能是覺得既然自己做出了犧牲,就希望從對方那裏得到點什麽吧。但是,能得到什麽呢?安慰?這根本說不通。唐不知覺得自己很愚蠢,而且莫名其妙,後悔之情在胸膛湧起。

唐不知本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我開玩笑的”把那話糊弄過去,卻見宋雲水朝他走來。

“還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這種要求。”宋雲水把右手放在唐不知的肩上,寬慰似的拍了兩下。“我照你說的做了,現在感覺好多了嗎?”語氣算得上溫柔。

也許宋雲水有着火焰對風那種敏銳的直覺,他的眼神看過來,便是直接燒到了你心底,一個人看透了另一個人。一顆心讀懂了另一顆心。那些冰冷、堅硬、厚重的壁壘,在剎那間通通灰飛煙滅。

唐不知覺得宋雲水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并不覺得讨厭,相反,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是一種理解。他很感謝宋雲水沒有問他“你為什麽要我安慰你”,否則他會覺得很羞恥的。

宋雲水所表現出的成熟,讓唐不知感到寬慰。之前像巨石一樣壓在唐不知心口的情緒,逐漸消失不見了。

唐不知看到宋雲水在微笑,那笑他看不懂,不過還是讓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唐不知想做一件事。有個聲音譴責他:“這樣不好”,但是他聽不進去。畢竟人的思維和行動未必總是符合理性的。他的心髒在躁動,他能感覺到每一秒細胞都在死去,下一秒又分裂重生,那種異常的感覺,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着流淌,沖垮了應該和不應該的界限。

唐不知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做了那件事,“不行,太冷漠了。”

“什麽?”宋雲水不明所以。

“安慰一個人的時候,應該這樣。”唐不知伸手箍住了面前那人的腰。“不要抱得太緊,也不要放得太松。然後,像哄小孩睡覺一樣,用手輕輕撫摸對方的背……時機恰當的時候,摸一下他的頭,讓他靠在你的肩上。這樣他就能感覺到你的關心,心裏也會舒暢很多了。”

宋雲水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後,下意識想往後退。

“別怕,我又不會吃了你。”唐不知無奈地笑了笑。

感覺到唐不知的手掌在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後腦上。身體變得有些僵硬,仿佛石化了一般。除了拍戲的時候,從沒有人和他靠得這麽近。

唐不知的手指微微用力,想讓宋雲水把頭靠到自己的肩上。

不過,他感覺到宋雲水有些抵抗。

唐不知放松了手上的力氣。

然而,過了一會兒,肩頭又傳來略微沉重的感覺。

唐不知明白宋雲水最終還是靠了過來。他的手指碰到宋雲水的黑發,從指隙間傳來絲絲涼意,宋雲水的頭發像岸邊的蘆葦一樣柔軟,帶着。

大概是離得很近的緣故,那股若有若無的蘭草香,此刻突然變得強烈起來,讓人産生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就要溺死在這香味中。

“這味道,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忘記吧。”唐不知忍不住想。

片刻靜谧後,宋雲水嘆了口氣,仿佛生氣似的沉下臉來。

宋雲水掙脫他的臂彎,“唐不知,就算你心情不好,也不能拿我來開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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