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剛剛分神了,是在想什麽?”宋雲水望着他,倒是直白地問了。
窗外正淅淅瀝瀝飄着雨絲,今天是和110正式會面的日子,所以唐不知穿得比較正式。他坐在桌前,陰天的光線,藍中帶着暗,使得桌子變成了灰色,而他的臉,好像剛從冰箱裏拿出的死魚,煞白煞白,憔悴得讓人心疼。
“我在想,不知道那部電影要做些什麽培訓。”他知道宋雲水是特別敏銳的,所以凡跟厄運有關的事,他都決定保密。然而面不改色地說謊了,他心裏多少有些愧疚。
……
雖然之前引起過輿論,但宋雲水在采訪中做了澄清,聲稱他和唐不知只是朋友。對于記者和電視臺的詢問,宋雲水也做了天衣無縫的回答,讓人挑不出一絲破綻,他的缜密和擅于撒謊,後來成為唐不知恨他的兩個理由。
言歸正傳,由于緋聞已暫時壓住,兩個人便一起去了黎明。從家裏到公司,一路上都在下雨。唐不知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街上那一片片泛着光的傘面,看的他眼花缭亂。
男人,女人,少年,少女,每個城市最平凡的景象不過如此,大家彼此間擦肩而過,如果不是特殊情況,誰也不會多留意誰一眼。
黑色皮靴踩起一道水花,濺到旁邊的建築牆上。角落裏,野薔薇幾乎已經腐爛,細細的抹灰塗料滑下,仿佛想遮住那一片蕭條。而大地仍睜着眼睛,陰沉的天幕下,車子駛過,行人走遠,嘩啦啦的世界,一瞬間充滿了冰冷和遺忘。
上了電梯,宋雲水聽到身旁的人“喂”了一聲,偏頭,看到唐不知的手朝他臉伸過來。
宋雲水下意識便往後退了一步,
唐不知停下動作,有些無辜地解釋道,自己之所以伸手,是因為宋雲水沒關車窗,臉上濺上了雨水。“我看你半天都沒發現,就想幫你擦擦。”
“這點雨,我以為它自己會幹的。”宋雲水擡起手臂,随意揩了幾下。愛幹淨的人,連衣服袖口都是完全潔白的。
唐不知什麽也沒說,沉默地偏過頭去。
電梯空間不到兩平米,四周是銀灰色的金屬牆。冰冷,無機質。
唐不知望着逐漸增加的數字,大腦感到輕微的失重。
手指把兜裏的香煙揉到粉碎,幾秒鐘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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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煙葉分散在口袋裏,粗糙的,像鯊魚骨頭一樣磨着他的指尖。
一股奇怪的無名火從他胸口升起。
呵,可笑,我在生氣嗎?就因為他對我一副警惕的樣子。
然而,身後又傳來,“不過,還是謝謝你提醒我。現在像你這樣随時為他人考慮的人可不多見了。”
聽到這話,唐不知心裏的火一下子熄了,反而變成一種微妙的感受。
此刻,宋雲水站在唐不知後方,十幾厘米的地方。視線略微向左。
牆上有他的影子唐不知的影子。像玻璃球裏的圖景,只有色塊,沒有細節。
宋雲水動了動手指,現在,他的影子的手疊在了唐不知的影子上。
隔着一段真實的距離,手指沿着那模糊的輪廓劃下,從突出的眉骨,到硬朗的下颌。暧昧的、仿佛某種儀式的動作。
在做這動作時,宋雲水臉上神色比之前溫柔了不少,而他的思緒,仍像陰影中的刺客一般,隐秘得讓人無法揣度。
而這一切,前方的人都不知道。
……
5、6,當顯示屏上的數字變為7時,唐不知和宋雲水道了別,步出走廊。
周冰彤早已在外等候,她穿着襯衣半裙和西裝外套,顯得麻利幹練。
唐不知出來後,她便帶他去了110的辦公室。
因為是第一次來,唐不知邊走邊打量兩旁的環境。
一扇扇百葉窗開着,後面是看起來很高級的辦公間。
員工們坐在轉椅上,正仔細地對比着手頭資料和電腦數據。
偶爾偏頭抿一口咖啡,然後再度投入到眼前的工作當中。
每個人都是異常專注的樣子,唐不知心想或許過道外有誰突然猝死了,他們也不會發現。
下一秒,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晦氣。
周冰彤在一扇暗棕色的烤漆門前停下腳步,她這裏就是110的辦公室。
唐不知跟她一起進入屋內,卻沒看到那個本該出現在此的男人。
“堯零不在嗎?”唐不知疑惑道。
“桌上的咖啡還冒着熱氣的,他應該剛離開不久。”周冰彤臉上浮出抱歉的笑容,“他可能正在跟別人讨論電影的事吧,這樣,你先在這裏等一下,我出去找他。”
“嗯。”
周冰彤走出門外後,房間裏就只剩唐不知一個人。他站在海綿材質的沙發旁邊,清晨的光線在他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他看到對面的牆壁上挂着一些油畫,每幅畫的尺寸都差不多,內容和色調也比較統一,故而擺在一處并不會讓人覺得淩亂,反而有一種和諧的美感。
左右兩邊是驕陽普照的海岸風光,顏色明亮,充滿光感,中間則是一雙眼睛的特寫,裏面倒映着流雲、海浪以及起航的帆船,畫面中幾乎沒有黑色,勾勒的線條也很柔和,所以整體看起來幹淨空靈,本該讓觀者心情愉悅,但那明顯是雙小孩的眼睛,從圓潤的眼角和上下眼睑就能看出來。這使得唐不知又想起師父對他的告誡:
“八字是今生的因,也是來生的果。人生在世,無非生、死、情三場大劫。不知,我替你蔔的卦,是陰陽交泰的卦象。你要是心術正,那事業自然會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是記得一件,今年是龍年,你應該少跟童子,也就是少跟小孩兒接觸,否則會引起三爻發動,導致血光之災!”
從早上開始,唐不知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此刻他的預感成真了。
他剛往沙發上坐下,心髒就毫無預兆地疼了起來。
随即大腦仿佛被子彈擊中一樣,開始發暈。他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旋轉,就像掉進大海裏,四周波濤洶湧,而他只靠着一截浮木。視野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巨大的不适讓他胃裏有些想吐。
雙腿下意識立了起來,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不是找人求助,而是“不能弄髒地板,得去衛生間”。然而沒走幾步他就摔倒了。有什麽東西從他的喉嚨裏流出來,他看到地面被液體染成了紅色。然而來不及思考,意識就陷入了一片混沌當中。
另一邊,宋雲水還在審核手上的資料。現在是早上八點二十四分,那文件是人事調配小組送來的,宋雲水本來打算九點鐘召開一個會議,但是一個人突然走進屋來,告訴了他七樓發生的事。
宋雲水趕來的時候,看到110正抓着唐不知的胳膊,試圖把他從地上扶起來,“這家夥怎麽這麽沉,幹脆改名姓陳得了。”
周冰彤也另一側幫忙,她沒理會110的抱怨,她的臉色煞白,身子有些顫抖,明顯是被眼前的狀況給吓到了。
白光從燈管上照下來,在唐不知身上打上一層高光,他閉着眼睛,臉上那麽多血,連西裝襯衫也被染紅了一片。氧化之後,晦暗而沉重的顏色,仿佛只要伸出手就會感覺到刺痛。
這讓宋雲水想起母親死去的那個黃昏。許多年過去,那天的記憶仍盤桓在他的腦海裏,像一根無法取出的刺。
助理發現宋雲水的眉頭皺了起來,那雙總是寒冷鎮靜的眼睛裏,竟然也泛起了一絲波瀾。
剛才去通知的宋雲水的人就是助理。
前段時間,宋雲水和唐不知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公司裏基本上人盡皆知。助理本來不以為意,畢竟一切都只是猜測,并沒有确鑿證據,何況她平時也沒見自己的上司和那位姓唐的男士有什麽來往。
記得以前在電影節上,除非必要,宋雲水基本上不會主動和別人搭讪。其他同行都在熱烈讨論着影展的內容,宋雲水卻游離在那種氛圍之外,好像對現場的發生的活動絲毫不感興趣。然而,即使他不言語,還是有人被他強大的存在感,或者說他散發出的獨特的氣質所吸引,朝着他的座位走來。通常都是些大名鼎鼎的導演和制片人,也不乏有資歷的音樂家、演員和評委。
在助理的印象中,宋雲水一直很受那些大人物的歡迎。不過,這并未減弱他身上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
相反,也許正是因為現實際遇的懸殊,很多尚未闖蕩出一番事業的藝人對宋雲水都有些畏懼,覺得他好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似的。
除非本身就很自信,否則普通人面對宋雲水時,都會感覺巨大的壓力。助理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對誰表現出親近——不論對方是男是女。
以前也有一些和宋雲水合作過的女演員打電話到工作室來——因為并不知道宋雲水的私人聯系方式——想要約他出去吃飯、打網球之類的。出于禮貌,宋雲水并不會拒絕她們的邀請。可是盡管一起去玩過兩三次,宋雲水對她們還是像對待普通朋友一樣,各方面都保持着适度的距離。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放棄了和他以男女朋友交往的意思。
她們可能都認定了宋雲水有着想讓事業更進一步的雄心,所以才決定把婚姻的事推後考慮。原本助理也是這麽想的,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使她的看法産生了動搖。
“你們退一下,我來扶他。”宋雲水走到昏倒的男人身旁,對屋內的那兩人說。
少頃,宋雲水用左臂攔着唐不知的腰,讓他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宋雲水今天穿着一件暗藍色的風衣,藍得有一種深海之意,多少舒緩了那血紅所帶來的緊張感。
接着,宋雲水把右手放在唐不知的側臉上,替他擦掉上面的血。這動作是過于溫柔了,弄完之後,宋雲水又用臉貼了下唐不知的左腮,仿佛在确認體溫似的。他的眼裏,竟然透露出某種虔誠。而那姿勢,與其說是攙扶,不如說是把他整個人都抱在了懷裏。
周冰彤望着宋雲水,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不明白宋雲水為什麽會做出那舉動,即使從朋友的角度而言,那動作也太過親密了。
周冰彤覺得宋雲水對唐不知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否則他對他不會變成這種态度。
兩個月後,她的想法得到了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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