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一刻, 喬細雨站在他們母子的身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因為不管她說不說話, 都會顯得場面更加尴尬。
陳起年像一塊冰冷的木頭伫立在沈靜晚面前,不論她怎麽拉扯自己,都不予回應, 冷漠至極。
而沈靜晚抹着眼淚:“年年……”
陳起年俊昳的面孔冰涼一片, 他皺着好看的眉頭注目着面前的女人,好像在壓抑着自己胸中翻騰的雲海。
他慢慢回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喬細雨, 盡力用着自己此刻能給出的最和善的口吻道:“喬喬, 我今天可能送不了你了, 抱歉,我失言了。”
沈靜晚怔怔掉着淚,這才反應過來陳起年的背後還站着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姑娘。
沈靜晚看着喬細雨,喬細雨也看着沈靜晚。
這種氣氛下,任誰都會順着臺階下,喬細雨自然不可能揪着陳起年不放。
“……阿姨好。”喬細雨有些尴尬,但還是十分禮貌地喚了一聲沈靜晚。
沈靜晚臉上還挂着淚珠,有些茫然無措地點了點頭, 收斂了些自己的情緒,略帶哽咽地溫柔道:“你好……”
“你和阿姨有事的話就先忙吧, 我自己可以回家的。”喬細雨拘謹地看着陳起年,踟蹰道, “……那, 再見了?”
“抱歉。”陳起年緩緩點了點頭, 與她道別。
“阿姨再見,我先走了。”喬細雨又與沈靜晚告別。
沈靜晚控制着情緒,盡量禮貌溫柔地道:“……好。”
說完,喬細雨便接過自己的書包,朝着地鐵站的方向匆匆離開。
她朝前走出了很遠,才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眼陳起年跟沈靜晚所站的方向。
視線中,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渺小,喬細雨已經看不清陳起年此刻面容上的表情。
她回想起剛才沈靜晚的模樣,還有這段時間了解到的有關與陳起年身世的事情,越想越覺得這對母子之間的關系似乎十分緊張。
她之前一直以為沈靜晚是不愛陳起年的,可是從今天的樣子上來看,好像這件事又另有隐情。
喬細雨轉過頭,沿着人流朝地鐵站的方向疾走而去,埋下滿腹的疑慮。
陳起年站在人行道旁,舉目眺望喬細雨身形消失的方向。
等到女孩全然不見,他的目光才輕描淡寫地挪了回來,盯着面前哭得眼睛通紅的沈靜晚。
“有事嗎?”陳起年看着沈靜晚的時候,不像看着自己的親生母親,而像是看着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這樣平靜而淡漠的目光像是一把錐子紮在沈靜晚的心上,紮得血流如注。
她咬了咬嘴唇,想說話,但卻又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陳起年臉上的溫和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喬細雨從沒見過的冷漠,像是一塊捂不熱的冰。
他的雙手緩緩環胸,眸光平靜中透着一絲譏诮地望着面前落淚不止的母親,道:“我記得上次你出院後,我就告訴過你,如果你還是執意要幫俞家寧開脫的話,之前的所有事情就都是你自作自受。而我,不會管你,也再不會幫你。”
“而且我也說過,如果你來找我總是為了幫俞家寧說話的話,那你可以不用再來找我。”
沈靜晚咬着嘴唇,那張沒有被歲月侵蝕過的漂亮臉蛋上流露出一絲哀色。
“為什麽不說話,沈女士?難道是都被我說中了?”陳起年側首戲谑地看着沈靜晚,那雙與沈靜晚如出一轍的漂亮桃花眼裏泛濫出冰冷的笑意。
沈靜晚還是沒有說話。
陳起年突然笑了,笑得無比涼薄,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逐漸露出一股深濃的厭煩和徹底的失望。
“看來是都被我說中了,俞太太,您過來是為了之前我和俞家寧在學校鬧沖突的事情對麽?你是想來求我不要對俞家寧動手,不要針對他是麽?啊,您可真是一位好媽媽。”陳起年微笑着,“就算是親媽也不過如此吧?”
“年年……”沈靜晚的瞳仁裏流露出惶恐。
陳起年叫沈靜晚為沈女士、俞太太,可是唯獨不肯叫她一聲媽媽。
“除此之外您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不奉陪了,告辭。”陳起年話落轉身,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年年,別走!別走!媽求你!”沈靜晚一剎那就繃不住了,連忙伸手拽住陳起年的胳膊不讓他離開。
陳起年沒有即刻回頭,只是寬大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過了須臾,他才慢慢地扭頭過來,冷淡看着沈靜晚:“俞太太,您到底要說什麽?”
沈靜晚的瞳仁顫了顫,最後還是下定決心一般,踟蹰地開了口:“……年年,你跟小寧真的不能好好相處嗎?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不要再同他生氣鬧矛盾了好嗎?媽不是偏愛他,只是他這個孩子性格別扭,其實他人……”
“夠了!”陳起年一把甩開沈靜晚的手,額角上微微跳動的青筋顯示着他已經壓抑到極點的暴怒。
沈靜晚沒想到陳起年會真的用這麽大的力氣推開自己,不設防的一瞬間被他狠狠推開,整個人往後踉跄了幾步。
她穿着一雙小細高跟,被這麽一推,整個人直接摔倒在地上,發出一聲疼痛的吸氣聲。
陳起年看到母親摔倒的一瞬間,身體下意識地往前一傾,想要去攙扶,臉上的神情也從冷漠變成慌亂。
他的左腿微微邁了一步,但是很快又僵在原地。
陳起年死死握緊了手心,壓抑着自己想要上前攙扶的沖動,冷眼看着沈靜晚挎着包慢慢地站起身。
好在只是絆倒了一下,并沒有受傷。
沈靜晚慢慢站起身,擡起雙眸,用一種哀恸的眼神望向陳起年:“年年,你就聽媽媽一句話,不要跟小寧再鬧了,好嗎?你們和平相處,看在媽媽和你俞叔叔的份上,媽媽求求你了。”
“我說了,我不想聽到你替他講話。”陳起年冷淡盯着沈靜晚,“而且,你覺得我們能夠平和相處嗎?”
沈靜晚目光含淚,看着距離自己咫尺的高大兒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嘴唇顫了顫:“年年,可是俞叔叔他對你很好,你為什麽一直不肯接受他?這些年你俞叔叔對你處處關照,我一直以為他可以是你的父親。”
“做我父親?”陳起年的眼仁中驀然抖落出一絲譏诮,語氣中含着一絲憤恨,“我的父親難道不是被俞太太您,以及您的丈夫俞總給逼到絕境而死的嗎?”
“沈靜晚,我永遠忘不了公司破産,我爸四面楚歌的時候,你是怎麽像甩一個破包袱一樣甩掉我爸還有我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我爸死前那雙絕望的眼睛,我永遠忘不了你嫁給俞文慶以後對我這個親生兒子不聞不問,反而對那個處處傷害你、跟你作對、打你、罵你、羞辱你的繼子處處維護小心讨好的樣子。”
“我爸死前的時候做夢還在呼喊你的名字,可是你呢?轉頭就投入俞文慶的懷裏?我爸對你不好嗎?我爸把他能給你的一切都給你了,心都剖給你了,可是你為什麽可以這麽狠心?為什麽?”
“這些年你除了給我錢,你還有盡到一點做母親的責任嗎?我是還好好地活着,可是我活着,跟死了有區別嗎?你總是守在俞家寧的身邊,就連我過生日、過年,每一次我需要你陪伴的時候,你在我身邊嗎?可能哪天就算我死在那個房子裏,也不會有人知道。沈女士,你是俞家寧的媽媽,不是我的。”
“俞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仇人。”說到最後,陳起年的目光已經沒有一絲波瀾,宛若一潭死水,“如果你執意要站在俞家那邊,那你也是我的仇人。”
沈靜晚咬着牙根,顫抖着,眼淚橫流,她看着陳起年,眼裏有心疼,有絕望,有不知所措。
“……年年,媽媽真的是愛你的,這些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你總有那麽多的原因。”陳起年目光淡漠盯着對面的母親,“但我只記得,我可憐的生父,是被你的抛棄逼到了懸崖邊。如果你當初不離開,他或許還有支撐下去的理由,但是你走了。”
“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個抛夫棄子的人。”
陳起年平靜地轉過身,不願再看一眼沈靜晚,只是莞爾生疏道:“俞太太,天色晚了,您還是早點回家吧。像您這樣的貴太太,還是早點回您的賓利車上安心坐着為好。”
話畢,他轉身,踏着昏暗的夜色朝街燈朦胧的遠處緩緩走遠。
沈靜晚看着陳起年離開的方向,顫抖地捂着鼻唇,眼淚簌簌而下。
過了一陣,站在遠處的司機上前,小心地給沈靜晚遞上一張紙巾,低聲勸道:“夫人,還是先回去吧,俞總那邊已經打電話過來,問您什麽時候到家。”
沈靜晚不甘而擔憂地最後望了一眼陳起年走遠的方向,踟蹰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抹幹眼淚說:“好。”
說完,她跨上一輛加長的賓利車,司機替她貼心地關上門,一腳油門轟下,汽車在夜色裏揚長遠去。
陳起年站在樹的陰影裏,默默地轉過身,沉默地看着那輛載着母親的賓利車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漆黑一片中,他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父親。
……
那天是一個星期五,他剛從青訓隊打球回來,推開門的時候,原本陳設精美堂皇的客廳已經近乎被債主搬空。
挑空的客廳裏,只剩下一盞懸在空中的水晶吊燈,還有壁爐前的一張皮沙發。
陳天闊癱坐在這張沙發上,穿着一條西褲、一件領口翻開的白色襯衫,領帶松松垮垮搭在胸前。
走進客廳的時候,陳天闊頭都沒擡一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大,空洞無神地望着頭頂的吊燈,像條沙灘上快被曬幹的死魚。
“爸。”他喊了陳天闊一聲。
陳天闊行屍走肉一般轉過頭,用那雙好像凝固的眼珠子看着他:“哦,年年回來了。”
搬空的別墅裏回蕩着陳天闊說話時的回音。
“嗯,球隊訓練完了。”他說。
“好。”陳天闊虛弱地笑了一下,然後對他招招手,“兒子,過來,爸爸有話要對你說。”
“好。”他答應,然後上前,坐在陳天闊的身邊。
陳天闊那雙冰冷的手握緊了他的,有一點用力,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兒子,咱們這個家已經完了,你媽媽不要我,也不要你了。”陳天闊的嗓音沙啞而顫抖,聽上去像是魔鬼的低語。
“爸爸到這一步,都是被他們逼的!”
“爸……你弄痛我了。”他有些惶恐。
可是陳天闊充耳不聞,握着他雙手的手反而更加用力。
陳天闊瞪大了雙眼,血絲結成蛛網的形狀爬遍了他眼球。
他一遍遍地重複:“不要原諒他們,不要原諒他們,是他們害了我們的家,他們是罪人,是害了我的罪人!”
“起年,你要恨他們,你要替爸爸報仇,替爸爸向俞文慶報仇!是他設計整垮了我的公司,是他搶了你媽媽,他十惡不赦。”
“起年,恨他們,你要恨他們!!”
說完,陳天闊又突兀地收聲,疲憊地站起身子:“好了,我累了,我上樓去休息一下,不要打擾我。”
他坐在沙發上,看着陳天闊拖着疲憊的軀殼走上樓,随着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将自己隔絕在了卧室。
一直到晚上吃飯,陳天闊也沒有出來。
他有些擔心,于是上樓,推開門。
推開門的時候,陳天闊面目猙獰地躺在床上,嘴巴張大,眼睛不閉。
封閉的房間中,正擺着幾盆熊熊燃燒的炭火。
他顫巍巍地退後兩步,瞳孔驟然縮緊,趔趄跌倒在卧室的門前,聲嘶力竭地吼:“爸——”
……
陳起年猛地睜開眼,胸前劇烈起伏,滿頭是汗。
眼前不是那棟別墅,他現在站在小區的門前。
旁邊的門衛看到他怪異的神色,有些擔心地探出頭問:“小夥子,沒事吧?”
陳起年緩緩地收神,擡手按了按太陽穴,整理過去的思緒。
“沒事,謝謝。”他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聲。
旋即轉過身,刷了門禁卡,慢慢走進小區大門,融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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