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幕低垂。

橡樹下,十數名選手死死摁住野豬掙紮的四肢,渾身肌肉緊繃。

這牲口不但力大無比,而且皮毛極為厚實,即便身上已經紮了四五支弓箭,脖頸處砍入一把斧頭,仍在掙動。

諾姆攀着樹枝幾下躍落地面,握住斧柄:“按緊了。”

斧頭從脖頸處用力拔出,噗得噴濺出一蓬腥血。

諾姆的嘴唇随着用力抿緊,斧頭便被高高掄起,帶着罡風再次狠狠砍入脖頸處那條傷口。

“吭——”野豬發出氣絕前最後一聲嘶鳴,終于洩去了力道。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不遠處有同伴疾步跑來:“諾姆。”

“嗯?”諾姆拆下腰間的繩子,和同伴們一起綁住野豬的蹄子,“怎麽,有我們的人失手了?”

那位負責打探、傳遞消息的同伴撇了下嘴:“當然不。我在來的路上,看見兩撥人,一撥是艾芝的隊伍,一撥是達斯。”

“……”諾姆停下手中的動作,直起腰,“他們對上了?”

同伴:“他們之間的距離還很遠,但願不會很快碰上。我來的時候,達斯正抓着一支散人隊伍詢問艾芝他們的蹤跡,不過那隊散人報了個錯誤的方位。”

同伴分析道:“照理來說,按達斯那幫人的實力,圍剿一頭野豬是手到擒來,早該提着死豬複命去了,到現在還在山裏晃蕩,四處尋找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他們,擺明了來意不善。”

諾姆皺了下眉頭,很快又露出疑惑的表情:“雖然摩塔克斯的人數不多,但樂意跟在達斯身後混的,也就只有家裏和元老院關系匪淺的那幫人。兩邊人數大差不差,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能應付,你緊張什麽?”

同伴僵着臉:“因為我看到艾芝那邊的人,沒一個在殺豬,都漫山遍野地捅兔子窩、抓蛇,還有挖地摘果子的。”

有沒有搞錯?這是個搏鬥比賽,又不是野外生存!

“……”諾姆的表情也空白了片刻。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手中的斧頭,陷入猶豫。

照理來說,他不應該插手他人的試煉,但試煉開始前,雅辛托斯殿下才幫助了他,而這把斧頭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約等于給了他第二條命。

同伴們低聲讨論:

“我們該不該去看看?”

“那這頭已經殺死的野豬怎麽辦,我們要一路扛着它嗎?”

“阿波羅在上,丢下這頭野豬吧!我認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阻止達斯成為駿馬指揮官。為此我寧願重新殺一頭野豬!你們想想,每個駿馬指揮官能挑選一百名手下,而這一百名手下随時可以被代替。如果達斯強行挑走我們,上戰場後支使我們深入險境怎麽辦?”

“……我必須承認,這很有可能。貴族們一貫都是這樣鏟除異己的。還記得前幾年,在試煉場中出了一支非常優秀的摩塔克斯隊伍,後來第一場戰役,就被駿馬指揮官派去做敢死隊,沒一個人能回到斯巴達。”

無形的壓力頓時壓上每個人的心頭,沉寂片刻後,隊伍裏有人小而含糊地恨恨道:“該死的貴族……!當初我家的土地……”

“別說了,在場的誰不是……”

這片小小的區域一時變得更加壓抑。

諾姆的眉頭快速皺了一下,沉聲道:“你們帶着這頭野豬出去,交給裁判。我欠雅辛托斯殿下一條命,理當過去看看。”

有人咒罵了一句:“我也要去。我要去問清楚,艾芝這群人怎麽想的,難道要把駿馬指揮官的名額拱手讓給達斯?”

這話頓時引起不小的共鳴:

“沒錯,都是一起參加訓練的,那幫摩塔克斯的實力我清楚,殺個野豬不在話下,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三個駿馬指揮官名額,最好就是讓諾姆、艾芝、雅辛托斯殿下占上——如果雅辛托斯殿下确實有傳聞中那樣強勁的實力的話。”

“我可不許他們把駿馬指揮官的名額讓給達斯,走走走,把這頭野豬帶着,他們敢讓,我就敢把野豬塞他們手裏去。”

“不。”諾姆語氣強硬,嚴厲地指出,“集體去找殿下,你們是想向元老院傳達‘擁簇王權,對抗元老院’的信號嗎?你們出去,我留下。”

“……”選手們短暫地互相對視了一眼,選擇服從領袖的指令。

他們快速收斂了不甘,恢複沉默,扛豬的扛豬,警戒的警戒,迅速向入口處撤離。

諾姆則用樹皮擦了擦沾着血的斧頭,挂回腰間,随後向雅辛托斯所在地進發。

他無聲地前進,極為迅速,跨越了一條蜿蜒的小溪後,便遠遠瞧見摩塔克斯選手們盤踞的地盤。

——也聽見了無比嘈雜的吆喝聲。

說什麽的都有,從“走開!該死的野豬”到“啰啰啰”,期間還有些趁機宣洩情緒的“啊!我該怎樣才能娶到喀莎?她的父母一定不會允許”。

諾姆:“……??”

要不是之前那個傳訊的同伴已經離開,去通知其餘平民小隊盡快撤離試煉區,他都想抓過來問問,之前這群摩塔克斯就這個鬼樣嗎?

他震驚地望向怪聲傳來的嶙峋石林,喃喃出聲:“他們在做什麽?”

月光下,石林中掠過數道黑影,那是野豬在岩石與岩石間嗖嗖穿過。

它們被這惱人的聲響所激怒,龇着獠牙發出咆哮。

想要攻擊發出噪音的選手吧,這些狡猾的人類又分散在三米以上的陡峭岩石上,以野豬的彈跳水平和四蹄協調力,并不足以跳上、或爬上岩石,夠到惱人的兩腳獸們。

想要離開吧,那些選手又會齊齊射出弓箭或石子,就像趕羊一樣地驅使它們沖回石林。

艾芝站在岩石上,犀利的目光不經意間掃見小溪外石化的諾姆。

他本能地身體一僵,停下扔石頭的動作:“……”

莫名的羞恥感迅速蔓延。

雅辛托斯看不清遠方,但察覺艾芝的狀态不對:“怎麽?”

艾芝吭哧:“諾……諾姆在小溪那邊。”

“?他來幹嘛,”雅辛托斯一邊奇怪,一邊用彎刀割下一片鹿肉,“叫他要麽離開,要麽上來。看目前的情況,再鞏固一會就可以‘放豬歸山’了,別等會兒礙事。”

艾芝看看石頭下吭哧吭哧的野豬,硬着頭皮站起身,沖着諾姆的方向比了一串行軍專用傳遞信息的姿勢:【安全,迅速靠近,不要發出聲音。】

“……”諾姆瞪大眼睛。

他忍不住擡手揉了一下眼睛,再看,還是那串姿勢。

他的大腦不由自主開始思考自己是否不小心得罪過艾芝。

粗略地數一下,在石林裏的野豬少說有七八頭,像這麽大、又受過訓練的公豬,至少七八名選手合力才能毫發無損地制服一頭,更別說他一個人應對七八只——

艾芝仍在遠遠地打手勢,諾姆咬咬牙,心想,他們想到的事情,艾芝不可能沒想到。

艾芝不可能害他,讓貴族那邊多占駿馬指揮官的名額。比起他們,摩塔克斯人才是最招達斯痛恨的,更何況試煉開始前,艾芝還那樣當衆打了達斯的臉。

諾姆緊握住武器,靠近石林。

也幾乎是他開始移動的那一刻,岩石上方迅速冒出幾顆頭,摩塔克斯選手們往下擲了點什麽,大概是肉或是成包的堅果。

他快臨近的時候,石林中的噪聲和箭雨驟停。

諾姆的心髒也差點驟停了,猛地瞪向岩石上方的艾芝,收到對方催促的手勢。

無比奇怪的是,石林中原本亂竄的那些野豬也看不見了,諾姆只能聽見野豬吭哧吭哧的聲音,隔着幾塊巨岩傳來。

過程順利到不可思議,他簡直像夢游一樣順着垂下的繩索爬上岩石,一直到在頂部坐定,還有點恍惚。

他堪稱懵懂地往岩石下方望去,終于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實現的——

看起來簡單到匪夷所思,就是摩塔克斯選手們趴在石頂,從看不到人流靠近的岩石另一端,将食物綁着藤蔓輕輕送下去,接着野豬們就在幾石之隔外,仿佛家養的肉豬一樣,聚在一起埋頭猛吃。

“???”諾姆的疑問脫口而出,“怎麽做到的?”

話音未落時,摩塔克斯選手們就已經停下了投喂,之前那種讨人厭的嘈雜聲和弓箭石子再次驅使野豬橫沖直撞起來。

雅辛托斯聳聳肩:“別看野豬好鬥兇猛,但其實膽子小。所以這些公豬在放入搏鬥場地前,都接受過一次針對攻擊性的訓練。我年幼的時候,時常跑來圍觀黑勞士為搏鬥試煉訓練野豬。”

他指了一下不遠處,有一支摩塔克斯小分隊扛着一頭新豬走來:“要是好奇,待會你能看見我怎麽訓的,其實很簡單。”

諾姆的震驚消減了艾芝的尴尬,一時間“在試煉中跑去馴豬”變得似乎有點值得驕傲,艾芝放松下來:“殿下還會去看黑勞士馴豬?這麽喜歡動物?”

雅辛托斯笑了笑:“倒也不是。主要是沒有朋友,只能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

艾芝下意識道:“怎麽會沒有……”

他想說,雅辛托斯貴為王儲,又生得這麽好看,怎麽可能沒有朋友,但緊接着他又想起這位殿下在議事廳中的“壯舉”。

一個膽敢在議事廳中說出“允許通婚;讓黑勞士、邊民和斯巴達人享有同等權利”的貴族子弟,怎麽可能有人敢和他沾上關系。

艾芝頓了一下,岔開話題:“殿下,您小時候也是這樣馴野豬的嗎?”

雅辛托斯突然幹咳了一聲:“那倒不是。”

他望天,眼神飄忽地避開艾芝的目光。

在試煉場地,沒有現成的條件,才只能進行這麽麻煩的訓練。

其實馴養野豬簡單的很,抓住了扔家豬圈裏,如果是一只公野豬,那豬圈裏就放一只母家豬,漸漸地就相處和諧了,就有崽了,一代代下來,幼崽的性格越來越溫順。

要不他怎麽小小年紀就發表出“允許通婚”之類的見解,完全是從動物世界汲取的經驗。

曾經他和父親私下裏也探讨過這個話題:“……父親,你看這個公野豬,像不像黑勞士,母家豬像不像斯巴達人,如果兩個配——”

烏納陛下當場糊了他一腦瓜子,并反手賞了他半月的小隔間禁閉。

時至今日再想起,雅辛托斯還是嚴重懷疑,當初父親突然暴起傷兒是因為他把斯巴達人比作了母家豬……

作者有話要說:  幼年雅辛托斯:小小的養豬農活中有大大的治國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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