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矛盾發展到這一步,之前那些還想來拉幫結派的貴族子弟們,也都猶豫地停在不遠處。

達斯等人與雅辛托斯之間的碰撞,俨然就是元老院與王權之間的摩擦,有點遠見的人都會選擇明哲保身。他們并不想在其中擁有姓名,掂量片刻後,三兩成群地若無其事狀地散開。

雅辛托斯站在矛盾的中央,将周圍的一切收入眼底。

在場的選手仿佛三撥泾渭分明的洪流,被無形的因素分隔成了三撥陣營。

貴族子弟一撥,平民子弟一撥,另一波則是人數比較稀少的混血兒。

此時,前者散開,後兩者連忙湧了過來,各自擁簇住諾姆和艾芝,有表達關懷的,也有急切詢問沒了武器,下一步準備怎麽辦的。

艾芝看起來還比較游刃有餘,諾姆的神情就顯得很沉重了。

他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簡短地安撫了幾句,和艾芝一前一後撥開圍住他們的人群,擠到雅辛托斯身邊。

他們幾乎同時開口:“謝謝。”

雅辛托斯擺擺手:“武器的事,你們打算怎麽辦——算了,別和我說。”

他扭頭對阿卡低語幾句,才轉回身道:“待會兒阿卡會幫你們帶兩把新武器來。別跟我推辭,我現在心情相當不好,經不住你們火上澆油。”

“……”諾姆拒絕的話頓時被堵在嗓子眼。

艾芝倒是接受得很沒障礙:“謝謝殿下。你或許不知道,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聽父親您說過您的事情。”

“他說您在議事廳發表了一些駭人聽聞的言論,被元老們呵斥嚴懲,再後來,我聽說您就不再進議事廳了,近些年又傳出不少風流韻事……”

艾芝飽含深意的目光掃過阿卡和阿波羅。

雅辛托斯:“……我記得剛剛才說過不要火上澆油。”

“——但我更希望這把火燒得再旺點。殿下。”

艾芝驀然收斂了臉上的輕松,閑聊的語氣陡然一變,從随意變成肅穆鄭重。

他沉聲問,“我只想知道,如今您選擇參加試煉,是不是準備回到議事廳?當年那些駭人聽聞的言論,您是否還如此堅持?”

他語氣的改變、問題的抛出,都毫無預兆,以至于顯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唐突。

“……”雅辛托斯不期然地愣了一下,

這些年對政事的敬而遠之,仇敵們見面時的耳提面命,讓他歷經十來年後,仍對童稚時提出的疑問記憶猶新。

那是他頭一次被父親帶入議事廳。

只到父親腰際的他,對于這座高大寬敞的廳堂充滿憧憬,好像能從任一角落中看出斯巴達人的特質。

這裏簡樸的設施是幹脆果決的,堅硬的立柱是冷峻不可動搖的。

牆壁上懸挂的火把躍動,仿佛象征着斯巴達的榮耀,将永恒地燃燒、高高擎立在伯羅奔尼撒島之上。

參與議事的成年斯巴達男人們不斷抛出一個個話題,唇槍舌戰地讨論如何維護斯巴達的榮耀。所有的一切都讓年幼的他激動到炫目,他像個小號笨手笨腳的胖布偶,幾乎忘記呼吸心跳,只知道杵在父親身後,努力去聽、試圖去理解。

他甚至想到很久遠以後的未來,将有一天,他會代替父親坐上這張國王的椅子。

他在心裏向自己發誓,等到那天,坐在他面前的人,一定會用一種更加激動的語氣,讨論比如今更加強盛的斯巴達。

他可能是自顧自想得太久了,也太遠了,或許有些不切實際。

于是當元老用“黑勞士始終是斯巴達身上的一塊惡瘤,必須保持對它的嚴控和削弱”結束議政,父親詢問他對于今天的聽政有什麽收獲時,他幾乎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那些稚嫩天真的構想,倒竹筒似的倒出來:

“……既然每年都要花大力氣去和黑勞士——也就是希洛人對抗,為什麽不改用另一種方法化解問題呢?”

“把他們接納進來,當做我們斯巴達真正的子民。當他們享有和我們一樣平等的權利時,還有什麽必要發起戰争來表達抗議呢?”

“我知道軍隊裏有很多混血,他們的父母就來自不同的民族。如果撤銷不同民族嚴禁通婚的禁令,那麽很快每一個希洛人都會和我們多多少少沾上親緣關系,那麽他們還有什麽理由,會對自己的家人舉起武器呢?”

他并不清楚,議事廳裏的寂靜是因為什麽,只覺得能在這樣的場所下被所有人注目,讓他備受鼓舞。

血液不斷上湧,以至于他甚至有些缺氧眩暈,只顧将自己的話倒完:

“你們也說了吧,阻礙斯巴達進一步向外發展的原因,就是內部有黑勞士随時可能生事。那如果黑勞士能夠成為斯巴達的一員,消除了後顧之憂,還有誰能夠阻擋我們呢?”

“所以,為什麽還要繼續沿用每年對希洛人宣戰、刺殺希洛人的笨主意呢?”

雅辛托斯從回憶中抽離,幾乎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後來事實證明,在議事廳大聲說出那番言論,才是真正的笨主意。

他擡起眼,艾芝仍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底帶着壓抑不住的期待,以及并未掩藏好的緊張。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當然。”

原本這樣簡短的答複已經足夠,但他還是将艾芝的問題挨個複述着回答了一遍,仿佛在進行一項承諾,或是履行某種鄭重的儀式:“我準備回到議事廳。并且堅持當年的言論。”

“殿——”游離在對話外的諾姆,已經接過阿卡送來的斧頭,正準備向雅辛托斯道謝離開,擡眼望進雅辛托斯眼中,便遺失了到嘴邊的話。

他們的王儲有一雙格外美麗的藍眼睛,即便近些年的傳聞不太好,仍有些女孩做贊美詩歌頌,他的眼睛就像盛了一汪愛琴海。

諾姆望入雅辛托斯的眼底,只覺自己就跌落在這片愛琴海面前,一眼望去,海面上的波光粼粼,折射着陽光,看似美好,但待他細看,那些波光粼粼驟然一翻,都化成一柄柄游弋在水面的銀刃。

像刀鋒構成的陷阱,像徘徊于淺水、只露出背脊的鯊魚。

“很好。”艾芝說,他眼底的期待宛如薪柴,被雅辛托斯的話點燃,燒出一片火光。

他動作利索地後撤一步,緊接着在衆目睽睽之下,在雅辛托斯面前單膝跪下:“那麽我代表我身後所有的摩塔克斯們,向您獻上我們的忠誠。”

“阿波羅見證此誓,我們願用生命和鮮血鑄成您手中的刀鋒。”

“……?”尚在祭壇祈禱勝利的達斯愕然回首,畢竟艾芝效忠的話簡短又有力,清晰傳入他的耳中,也像個巴掌響亮打在他的臉上。

他幾乎顧不上儀态,咬着後槽牙猛然轉身,疾走而來:“你說什麽?!”

有個做元老的父親耳提面命,他當然知道這群混血們有多難搞。迄今為止,沒有哪個斯巴達人曾讓他們說出“獻上忠誠”這類的話。

他的父親在說起這點時,神色陰郁,顯然自己也折戟沉沙過,他甚至說:“這群混血實在太難掌控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們至少還認同自己生活在斯巴達的領土上,願意為斯巴達這個城邦效力。但這種憑借自己的意志行動的刀,不掌握在我們手中,又怎麽能夠信任呢?”

也是因此,達斯選擇在試煉開始前殺一殺這群混血以及平民的銳氣,一來通過打壓他們的領袖,削弱這兩撥陣營的實力,二來,萬一走狗屎運就有人被他威脅到了呢?

可惜的是,走運的人确實有,但并不是他。

達斯還想說話,但入口處已經吹響成年戰士入場的號角,負責監督這場試煉的裁判官進入準備區,犀利的眼神逼退了達斯失态的行為:“準備入場。”

裁判官的命令很簡短,卻足以抹消場上一切騷動。

所有人立即行動起來,向通往後山搏鬥場地的門邊前進。

艾芝壓低聲音詢問:“達斯一定會在搏鬥中想辦法找回場子。這場試煉是一場混戰,幾十頭公豬一起沖進山林……這是什麽?”

“嗯……”雅辛托斯飛快從阿卡的包囊裏摸出一堆精油瓶子,才跟着選手們往門邊走,“一會兒需要用到的東西。”

基于摩塔克斯選手們已經将他倆團團圍住,艾芝也不必擔心達斯能聽見自己的密謀,他猜測道:“這是能讓公豬發狂的藥草嗎?但這樣會不會不太安全,畢竟公豬發起狂,是不分敵我的。”

“當然不是,”雅辛托斯搓搓手,表情頗有點興致勃勃,宛如期待游戲的小孩,“這是個非常安全的訓練方法。”

艾芝:“??訓練?……現在?訓練我們?”

雅辛托斯取下弓箭塞進艾芝懷裏:“訓練公豬。”

艾芝:“…………??”

訓啥。

我想必是聽錯了。艾芝想。

雅辛托斯道:“山裏除了放出來的野豬,還有其他獵物吧,比如野兔和鹿崽、蛇,我要你的人多捕殺一些這樣的獵物。”

他頓了一下,又道:“如果有堅果、漿果也可以多摘一點。”

艾芝的表情開始木讷:“幹……幹什麽?投喂公豬嗎?”

他就差抓住雅辛托斯的肩膀搖晃,叫雅辛托斯醒醒了:“野豬如果這麽容易被收買,就不會有那麽多負責喂養它的希洛人死于豬口了!”

“別緊張,這方面我很熟練。我父親院落裏的牲畜,都是我馴來的。”雅辛托斯的興致絲毫不減,晃蕩了一下手裏的精油瓶,“你以為這些年我不去議事廳的日子都在做什麽?”

艾芝:“…………”

他本來想說訓練,或者像個王儲一樣由父親教導政事的,但雅辛托斯這個口氣……

艾芝:“……馴、馴豬咯?”

“這個真沒……等等,好像有?似乎很小的時候是馴過,我已經記不清了,想來并不難。按年紀算,那頭野豬現在大概已經去冥府了吧?”雅辛托斯托腮回憶了一會,突然一時恍然。

之前父親提出不要“鞭策公豬”時,他還奇怪父親的擔憂從何而來,現在想來可能就是這段他都快遺忘的幼年記憶,給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

雅辛托斯幹咳了一下:“近些年馴的都是一些比較難搞的動物,我父親的後院裏有熊有鷹有狼。”

是不怪父親印象深刻了,每次搗鼓完些稀奇古怪的動物,他都會把這些動物塞到父親的後院去。

雅辛托斯心底剛升起一抹帶着愧疚的孝意,又随之想到:

——但當初他把第一只動物塞進父親後院,好像想的是把父親從私殿裏趕出來,或許就會來和自己一同吃飯說話了。

結果呢?沒有。多少只動物都不能把父親趕到他的房間。

雅辛托斯果斷把這抹孝意怼回去:“總之你放心,我是老手了。你以為我哪來的鞭策克列歐的耐心?都是從馴養中磨砺而來。”

艾芝:“……”

他現在更擔心烏納陛下的後院是不是不太對……?

作者有話要說:  艾芝:瞳孔劇震.jpg

烏納陛下:這些年我忍受了太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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