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雅辛托斯扶着議事廳頂端的神像,望向游曳的光柱,表情雲淡風輕,心情卻并不如臉上表現的那般輕松。

在今天小小地利用一下神力,确實是他思量再三、并在出門前就決定好的事。

但廣場上那些貫徹天地、現在正像憤怒的火鳥一樣四處亂撞,撞得滿地雞毛雞飛狗跳的光柱,卻和他原本的計劃略有差異,再次證明他最初“盡量不依賴神力”的決定的正确性。

他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廣場上某個顯眼的金毛,停頓了一會,随後收回眼神,集中注意力牢牢控制住那些暴走的光柱,将它們的體量削減得沒那麽“驚天動地”,接着有條不紊地繼續處罰了名單上剩餘的幾個士兵。

這個名單是他前幾日連軸轉時,提前為今天的“節慶”準備的。

借着父親的幫助,雅辛托斯多方了解到負責“節慶表演”的士兵有哪些,以公務為掩護,逐一親自接觸,只有那些以折磨黑勞士為樂、并且手上有過人命的士兵才“有幸”榜上有名。

神罰在他們身上如實地還原被他們所害的黑勞士的死法,好比那個想對塔娜下手的混血士兵,曾揮着棍棒,将一名慌不擇路的黑勞士趕入熔爐。

不再暴躁地四處狂飙的神光顯得極有目的性,原本被光柱驚吓得抱頭亂竄的人們猶豫地停下腳步,扒在掩體後露出眼睛。

懲罰的目标再清楚不過,都是那些每年節慶上最“狂歡”的士兵。人們對這些人的行事作風相當熟悉,甚至能叫出他們的綽號,“瘋狂的獨眼巨人”、“赤目的九頭蛇”……

“他們怎麽惹惱了阿波羅?”

“我看到好幾個混血,嘿,是不是阿波羅也認為混血不該有資格成為斯巴達士兵?”

“別犯傻了,被神罰的人裏也有純血的斯巴達人。”

“噢,那可能是他們的作風太差,或者曾經亵渎過神明。”

“我……我倒是覺得,他們可能是因為傷害黑勞士,才被阿波羅懲罰的。”

“哈!偉大的阿波羅怎麽會管區區黑勞士的死……哦……”

一切争辯止于柔化的神光。

它從廣場上卷席而過,灑落在每一個受難的黑勞士身上。

原本的鋒刃化為照拂,柔和地推扶着黑勞士們起身,為某些衣不蔽體者蒙上聖光,交還體面。

黑勞士們被動地走進市集中某處閣樓,那裏的二樓聚集着一群從軍營退役下來的年長醫者,平時會在這裏接診,偶爾為窮人提供免費的診治。

剩餘的人們則被神光引領,像循着牧笛聲的羊羔群,浩浩蕩蕩走向阿波羅神殿。

“看來你說的是真的,之前神光像頭暴怒的野獸到處亂撞,我還以為是我們城邦做出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比如亵渎神明、容許混血享有榮耀……”

“但現在很清楚了不是嗎?阿波羅并不喜歡我們這樣對待黑勞士。”

“神明啊,請寬恕我的過錯……”

雅辛托斯借由神力的掩護,逆着人流走向廣場時,聽到的就是人們低聲的談話和忏悔。

他微微挑眉,雖然過程中出了點小意外,還是達成了他預期的目标。想來他在議事廳的某些提案将很快通過。

但這不代表就無事輕松了。

雅辛托斯的目光越過人群,投向閣樓前某個呆頭鵝一樣跟在塔娜身後的金毛。

他确實準備懲戒某些士兵,達到震懾的目的,但剛才那種貫徹天地、胡亂沖撞的光柱,卻恰好踩中他計劃裏的某個禁忌。

聲勢浩大的神光讓人心生敬畏,但也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

雅辛托斯摸了一下胸口。

之前他準備凝聚出人形的光影,按住那些士兵進行懲罰時,承載着神格的心口突然湧入一股極為強烈的情緒——愧疚、懊惱、憤怒、自我厭棄……下一秒,神力就海嘯般湧出,一下在天地間捅出幾道光柱,飓風般在廣場上沒頭沒腦地四處亂撞。

怎麽形容呢……物似主人型,就很像阿波羅本羅在嗷嗷叫着滿場亂跑。

而現在,那裏壓着心口的重量輕了點,雅辛托斯懷疑是有一部分神力回到了阿波羅身上。

邁步之間,雅辛托斯的右手悄然搭上自己的右腰。

冰冷的直刃短劍咯着他的指腹。

他筆直地走向塔娜等人的方向,遠遠看到那金毛回過神來似的,汪得一下哭出聲,像條傻狗撲向小姑娘。

塔娜頓時尖叫“我受傷了”,阿波羅連忙收勢轉而往下一滑,半跪半蹲地死死賴住人家小姑娘,擠得塔娜直翻白眼。

這傻金毛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一邊狗狗祟祟地使勁睜大眼睛左右巡睃,動了動舊披風下的手指,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用剛恢複了一點的神力為塔娜治傷。

“……”雅辛托斯的步伐頓了頓,嘆息。

算了,他能對一條傻狗要求什麽呢?

也虧得現在是白天,周圍的黑勞士們都在心有餘悸地抹淚,不然誰看不出披風下那個詭異游動的光點。

他的手從短劍上移開,剛準備出聲招呼。

正哭得狗爪揉眼的金毛身體忽然一晃,像只斷了線的風筝,栽倒向小姑娘。

“?!”這變故發生得太快,毫無預兆,雅辛托斯眉心一跳,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在小姑娘被撞倒前拎住這傻金毛的後領,“哭還能哭暈?”

他的指尖掠過阿波羅的後頸,察覺到超乎尋常的滾燙:“……?”

出門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發燒?

雅辛托斯的目光掃過正在嘀咕“奇怪,我背後的傷呢”的小姑娘,難道是神力恢複、或者使用神力的原因?

塔娜撓着頭揚起小臉,滿面困惑:“殿下,我是在做夢嗎?為什麽我記得之前我才被抽了一鞭子,現在背後好好的,就是有點癢。——阿波怎麽了?”

雅辛托斯面不改色地糊弄小姑娘:“他哭暈了。可能剛剛太陽神看你可愛,幫你治好的傷。我先帶阿波回去一趟。”

哭暈真的很像阿波會做出的事,小姑娘毫不懷疑就相信了,安排妥帖地叫來一個沒有受傷的同伴幫忙背阿波回去。

阿波羅像是在做一個漫長的噩夢,一路上他的眼淚就沒有幹過。

他時不時嗫嚅着對不起,一直到他被放在小浴間裏的床上躺平,才猛地一顫驚醒,神情恍惚地睜眼:“——雅辛!”

雅辛托斯抵住感情飽滿、眼眶也水分飽滿的阿波羅:“你敢撲過來,弄髒我身上的披風試試。”

“……”敬畏讓阿波羅冷靜。

他擦了一把眼淚,沒等雅辛托斯開口,就抽噎着說:“我想向你道歉,對不起。我不該仗着自己的神力,以你的城邦為威脅,讓你做那些過分的事,也……也很抱歉,辜負了你的真心……”

他将還裹在身上的舊披風摘下,有些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接着低下頭切斷視線,推向雅辛托斯:“我也不配擁有這個。我想,我還有很多歉要道,向我的母親,還有達芙妮……”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頭頂的桂冠。

這位可憐的湖中仙女,只是因為他和丘比特的矛盾而無辜遭殃,為了躲避被金色愛神之箭射中、瘋狂追求她的阿波羅,将自己變成了一棵月桂樹。

而他呢?阿波羅悔恨而自我厭棄地想,在擺脫了愛神之箭的困擾後,不但沒想過拯救這位可憐的姑娘,反而從對方化作的月桂樹上折下枝條,做成桂冠,美名曰“讓月桂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現在想來,那姑娘連活着的時候都寧願變成一顆樹,而不想和他在一起,變成樹後無法反抗,被迫被折下身體的一部分,被他帶在身邊,不知道心裏得有多怄氣。

他垂頭喪氣地想,自己用達芙妮的枝條做成桂冠引為美談的行為,和惡霸四處炫耀自己的戰利品有什麽區別?

他必須彌補自己的過錯,想辦法救回她。

阿波羅胡亂抹了一下臉,擦幹眼淚:“還有那些士兵,你為什麽不用神力把他們都殺了?他們那樣對待黑勞士!”

雅辛托斯懶洋洋地靠在門邊,看起來絲毫沒受到阿波羅情緒的影響,不緊不慢地道:“如果當初我把你殺了,你還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感悟?”

他摸了摸腰間的短劍,站直身體,難得耐心道:“殺戮、暴力、強大的力量,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你應該也看到了今天廣場上人們的觀點如何發生轉變,是殺死士兵的暴力手段讓他們意識到欺辱黑勞士不對嗎?不,是神力對黑勞士的照拂。”

“我承認有些時候只有暴力能夠解決問題,但那不是全部。剛柔并濟才能治理好一座城邦,當你用暴力摧毀頑固腐朽的舊物之後,最終建立起秩序的、能讓人變好的,是相适應的法律約束和道德教育。”

他用下巴點了點阿波羅:“這就好比你在奧林匹斯山上和衆神學會了傲慢,在這裏卻學會了和弱者共情。如果我在你威脅我的那一天就殺了你,你還有機會獲得今天的感悟?那些士兵也一樣。他們因為斯巴達的教育和習俗,認為應當如此對待黑勞士,并非本心如此。這是就為什麽我會提前多方考察,挑選了特定的人進行懲罰,而不是一棒子通通打死。”

他看着阿波羅開始懵逼的眼神,放緩語速,加重語氣:“當你一無所有時,或許可以不用考慮太多,但當你手中掌握的力量越大,就意味着你肩頭承擔的責任越多,謹慎地行使自己的力量,否則每一個犯下的錯誤都将是你的失職。”

阿波羅睜大水濛濛的眼睛,以一種仰視的姿勢望着雅辛托斯:“噢……”他眼神裏帶着憧憬和仰慕,“你會是一個好國王的,雅辛。也會是一個合格的好父親,你的孩子一定會被教育得很好。”

雅辛托斯慈祥地搓揉了一下金毛腦袋:“當然,畢竟經過了練習實踐。”

阿波羅:“嗯……嗯?”

金毛眉頭一皺,感覺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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