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亞基亞德家族的聚居地傍山而建,據說祖輩選址時,考慮到了戰略需要,背靠高山能夠保證此地易守難攻,如果戰敗,也方便安排撤退。

簡樸古老的房屋矗立在山麓中,掩映在枝繁葉茂的橄榄樹下,是雅辛托斯熟悉的童年居所。

沿着微陡的小徑靠近時,雅辛托斯意外在聚居地外圍看見一些熟面孔:“艾芝?諾姆,你們怎麽在這裏。跟我兄長來的?”

他們加入兄長麾下的事,他倒是清楚。但奧斯本身也有親信,雅辛托斯沒想到兄長會放着自己的親信不用,讓艾芝這群新兵蛋子跟在他身邊。

“不,殿下。”艾芝晃晃腦袋,将淋進頭盔的雨水抖開,“烏納陛下昨晚才從奧斯将軍那裏讨過我們,現在我們已經加入負責守衛國王安全的近衛軍了。因為我們剛上任,需要熟悉崗位,所以陛下安排我們今天在這裏站崗,順便熟悉一下聚居地的巡邏路線。”

諾姆也帶着他那隊人上前行禮:“殿下。”他看向雅辛托斯身後的黑勞士們,每個人都或抱或背着一大堆東西,“需要幫忙嗎?”

“不了。”雅辛托斯擺擺手,目光投向聚居地。

蒼翠繁茂的樹葉掩映下,某間焦黑的屋子混跡在漆着白漆的磚石屋中,顯得格外突兀。

木質的房梁和屋頂只殘留下寥寥幾寸焦木,醜陋地支棱在空中,此時有個人影正騎在斷壁殘垣上,頂着滂沱大雨,笨拙艱難地将遮雨的毯子展開,試圖鋪到全然中空的屋頂上。

那條洗褪色的舊披風吸了水,顏色變得深沉些許,緊緊黏在奧斯将軍的後背上。

說來也奇怪,明明緊貼身軀的布料更顯出他矯健結實的身材,但在茫茫大雨的映襯下,他的身影卻莫名像個手忙腳亂、緊張無措的孩童。

“……”雅辛托斯靜靜看了一會,邁開步子,“我去幫忙。塔娜,你們把東西搬進去。”

被雨沖刷過的山路和磚石很滑,雅辛托斯也是費了番勁才爬上屋頂,和兄長打了聲招呼:“吃過了?”

“……”這應該不是這種情況下該說的話,奧斯無言地看了雅辛托斯一眼。

雖然如此,他也沒耽擱手上的動作,将毯子的另一端遞給雅辛托斯,兩人一起将這塊明顯是從軍帳上拆下來的、極為老舊的布料鋪開。

屋子的四角各釘着幾根粗長的鉚釘,顯然就是為這簡易遮雨棚準備的,已經存在不知道多少年了。奧斯和雅辛托斯各自負責兩邊,将雨棚固定好,才哧溜從牆頭滑下來。

雅辛托斯将淋濕的頭發捋到腦後,走到門口,往門洞裏看了看。

滿是灰燼的竈臺,殘餘的鍋盆,顯示這裏是一間經歷過大火的廚房。

只是出于某種心态,住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想來收拾這場殘局,這麽多年下來,踏足這間廚房的可能就只有饑不擇路的山間松鼠,或者對自己的落腳點一視同仁的陽光雨露。

這是呂忒斯王後生前常待的地方,曾經這裏的某個角落還有一套餐桌椅。

這在斯巴達也很少見,更別提将廚房當做“只有奴隸或是女人才會待的地方”的雅典等其他城邦。

雅辛托斯的目光從只剩下幾斷焦木的角落劃過,想起很早之前自己曾和家人們在這張桌上用餐,他第一次坐上這條長椅時,下巴胖得嘟出一個褶兒,腳都踩不着地面……

他側開目光,将記憶壓回腦海深處。

奧斯慢了雅辛托斯一步下來,他展着身後的披風,望向門洞裏被雨水打濕的灰燼,啞聲道:“抱歉。我……有點事,沒及時反應過來。”

雅辛托斯很難得沒有擺出萬事不上心的樣子:“不。謝謝。”

這兩句話說完,兄弟倆又在雨幕下沉默成兩塊石頭,直到近旁某個空曠已久的院落裏傳來聲響,将兩人從令人窒息的大眼瞪小眼中解救出來。

黑勞士們正将包裹着遮水層的桌椅床被往院裏搬,奧斯看着在院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們,反應了一會,才有些驚訝地看向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已經恢複了慣常的作态,面不改色地迎着奧斯的目光:“我想了一下,今天是個搬回家的好日子。父親呢?”

“……”好日子?奧斯将軍默默仰頭看了一下正往下砸着暴雨的天空,随後收回目光,他看起來并沒有心情和雅辛托斯掰扯,“在議事廳。”

雅辛托斯挑眉。

當初他爬上議事廳頂的時候,議政就已經告一段落,父親也早就回私殿批閱公務了,現在還在議事廳,看來是出了什麽需要緊急商議的事。

至于到底是什麽事,比起自己費腦力去猜,雅辛托斯伸手攔住抱着湯鍋的塔娜,把那鍋骨頭湯端過來,三步并作兩步踏進奧斯的院落:“是嗎?看來這是個好機會,讓很久沒說過話的我們好好聊聊。”

亞基亞德家族的聚居地雖然很大,但現存的子嗣攏共也就烏納父子三人。三人居住的院落離得相當之近,基本出門就免不了得面對面打招呼。

基于某位不孝子總愛往老父親院裏塞亂七八糟的東西,現在有人居住的院落都圍上了比奧斯本人還高的圍牆,畢竟一些野獸的彈跳能力不容小觑。

于是,當雅辛托斯端着骨頭湯踏進奧斯院落,看到圍牆裏的情況時,奧斯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在後頭匆匆喊了句:“雅辛!”

雅辛托斯端着骨頭湯,望向院落。

原本寬敞的前院搭起了一個個雨棚,十來個受了傷的人正躺在雨棚下小聲呻.吟。

他們穿着寒酸的衣物,顯然是黑勞士。他們中有的人腹部剌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有的人甚至少了一只眼睛。

但這些肯定不是傷得最重的,不然不會被安排到屋外。

雅辛托斯的目光最終落在某個坐在門檻上的人身上。

和黑勞士不同,這人穿得還算體面,即便滿臉愁苦,身板仍然繃得筆直,帶着一股經歷過斯巴達訓練的軍人氣質。但比起粗蠻的士兵,他又顯得有些矜持憂郁。

雅辛托斯正思忖着這人的五官好像有些眼熟,對方就看見了他,愁苦的表情一懵,接着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殿下?”

雅辛托斯神态自若地撩起腿往裏走:“我來送骨頭湯。”

那人呆了一下,表情從摸不着頭腦變得感動,顯然是産生了某種誤解,連忙跟上雅辛托斯:“謝謝,謝謝殿下。有奧斯将軍願意幫阿蘭就已經很讓我們感動了,沒想到殿下還會專門為阿蘭送骨頭湯……”

“?”雅辛托斯心裏一跳,腳步依舊流暢,淡定地應了聲,“嗯。”

阿蘭?阿蘭不是去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去了嗎。

他心中轉着萬千思緒,面上卻不顯:“他怎麽樣了?”

“雅辛。”奧斯總算跟了上來,他皺着眉頭伸手,看起來是想攔雅辛托斯,但伸到一半,又定住,最終縮了回去。

雅辛托斯并不能從一句“雅辛”中猜透兄長的想法,于是他理直氣壯地選擇無視:“怎麽會有這麽多受傷的黑勞士,阿蘭還好嗎?”

他總算反應過來門口坐着的人為什麽眼熟,這位應該就是阿蘭的父親。

阿蘭的家庭情況,曾經在聚餐時他也有所耳聞。

和兄長一樣,阿蘭出生于一個斯巴達父親和黑勞士母親組成的家庭。如果說和一般混血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他的父親身份更特殊一些。

在斯巴達,祭祀和音樂是神聖的事情。後者被認為是獻給神明的禮物,所以樂手在斯巴達享有和祭司一樣高的地位。

戰士在出征之前,必須進行祭祀來占蔔,而在行軍時,樂手将吹響阿夫洛斯管來激勵、佐助軍隊戰鬥。

因此,就像很多神殿的祭司一樣,樂手也在斯巴達某些古老家族中世襲。阿蘭的父親就來自這樣一個音樂世家,自小學習各種樂器,負責在祭祀、戰鬥中奏樂——直到他和阿蘭的母親在一起。

他被自己的家族奪走了紅披風,驅逐出門,并嚴禁在有生之年觸碰任何一種樂器。

“醫者已經處理完大部分傷,”阿蘭父親振作起精神,“雖然看起來很嚴重,但只要撐過今晚,再休養幾天,都會慢慢好轉。只有他手腕上的傷不大好說,雖然做了處理,但不确定能不能恢複到以前的狀态。醫者說他的腕骨應該是某處折斷了。”

走進屋內,更多的痛苦呻.吟在封閉的房間內回蕩。

醫者在屋內穿梭,為傷者提供醫治,奧斯代替有些拘謹的阿蘭父親引路,走到主卧外推開門:“他就在裏面。”

奧斯不常回這裏,主卧裏的設施也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位婦人坐在床沿邊默默流淚,從五官可以推測,這應該是阿蘭的母親。

阿蘭父親走進屋來,伸手扶了一下愛人的肩膀:“殿下也來了。”

阿蘭的母親這才後知後覺地站起來:“雅辛托斯殿下。”

雅辛托斯望向床上靜靜躺着的阿蘭,視線劃過對方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龐,以及在胸腹、四肢縱橫的傷口,最終落在綁着夾板的右手手腕上。

奧斯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一絲隐怒:“我收到消息,見到阿蘭的時候,元老院的人正要把他送進神殿。美名曰‘讓神明治愈傷痛’,那個随行的祭司卻想把一條毒蛇放到阿蘭身上。”

即便是在整個伯羅奔尼撒島上最負盛名的醫者聚集地——阿爾戈斯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聖殿中,也時常會出現這樣的醫者兼祭司。

他們讓前來求醫的病人進入聖所睡一覺,以期許醫藥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能夠入夢,治愈病人。

在聖殿後的石碑上,也記滿了類似于“毒蛇用蛇信治愈了我的腳趾疼痛”“神明将繃帶纏在我頭上,一覺睡醒後,我發現頭頂的烙印轉移到了繃帶上”的荒唐故事。

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奧斯已經很擅長于克制、隐藏自己的情緒,憤怒在他語調裏一閃即逝,他很快便恢複一貫冷靜沉穩的口吻:“相信我,雅辛。在戰場這麽多年,我們比誰都清楚哪些辦法是救命,哪些辦法是要命。受傷時與其向阿波羅或者他的兒子阿斯克勒庇俄斯祈禱,還不如用燒過火的刀子将潰爛的傷處剜掉。”

“嗯……”雅辛托斯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阿蘭的手腕。

說起阿波羅啊,他其實在想,阿波羅離開前為了獲得誇獎,好像寫全了一兩個方子。

其中一個貌似是對阿波羅神殿藥方的修改,當時阿波羅怎麽說來着?“能夠通過外敷以及特定的手法治療骨折……”

奧斯看雅辛托斯心不在焉,還以為弟弟是對自己的經驗分享不屑一顧:“我從未插手過你的任何事情,”他加重語氣,“但你必須将我這段話聽進去,如果有人以阿波羅的名義,讓你——”

“哦,我明白。我在想別的事情。”雅辛托斯斟酌着措辭,好讓兄長接受,“是這樣,你可能不知道,前段時間我養了一條金毛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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