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女

到達長華宮的時候,李溫直垂着頭,故意走在秀女隊伍的最後一個。

等負責押送秀女的路大人走過去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前方身穿白色絹裙的女子。

後者被她拽得身形微微一滞,回過頭來,抿了抿唇,小聲說,“……怎麽了?”

李溫直踅摸着周遭,一邊壓低腦袋,“申姜,你前日勾搭的那纖瘦白淨的小郎君,說能救咱們出去,是真的麽?”

她神色緊張,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絹裙女子,一雙眼睛半是希望半是憂懼。

申姜被盯得有些發毛。

“什麽叫勾搭,那頂多算巴結。咱不是被逼的嗎?”

“是巴結,是巴結。”李溫直根本不關心措辭,焦急地追問道,“那小侍衛看上去溫溫糯糯的,文秀得很,他真會救咱們出去?”

申姜皺皺眉,思忖片刻,才緩緩地點點頭。

“會。”

李溫直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她不禁擡眼去打量申姜,夕陽下,申姜一頭烏黑及地的長發用絲帶和野花紮住,微翹的鼻尖,勝雪的肌膚,外加一雙若隐若現的酒窩,當真擔得起美人二字。

不怪那些男人能被申姜迷倒,她一個女人,聞着申姜身上細微若無的花香都快醉了。

都是從鄉下被抓來的秀女,怎麽差距那麽大呢?

她還是武館館主的女兒呢,從前也算是人人稱贊的一朵嬌花,可和申姜一比,就顯得土裏土氣的,差得遠了。

不過李溫直心裏一點也不嫉妒,被那殘暴昏庸的皇帝選中,美貌不意味着好運,而是萬劫不複的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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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是拜過娲皇娘娘的親姊妹,若是能逃出去,你可千萬要帶上我!”

李溫直咬咬牙,隐忍地拉着申姜的手臂,“……等咱們逃出去,我給你叩首。”

她太激動,指甲把申姜細白的手臂硌出一個月牙。

申姜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抽出來,望着李溫直懇切的眼神,輕淡若無地嗯了一聲。

路大人來回巡邏,見李溫直和申姜落了單,一鞭子就朝她們二人抽過來,堪堪落在兩人身前半尺的地方,驚得兩個姑娘激靈一跳。

“李溫直,又嘀咕什麽詭計呢?你都跑了兩次還不老實,是不是找爺親自收拾你呢?”

李溫直吃過路大人的苦頭,知道這人性子兇暴,惹急了連秀女都殺,立刻住了口,亦步亦趨地跟上隊伍。

這麽一來,申姜反而排在李溫直後面了。

夕陽上漲,映在長華宮黑沉沉的亭臺宮室上,黃澄澄的一片。太陽最後的殘光被夜色所吞噬,被押送的秀女也如一隊卑賤渺小的螞蟻,被黑暗恐怖的皇權所吞噬。

申姜和李溫直,包括同行的二百多名秀女,都是被皇帝派兵強行掠來,充盈後宮的。

惠帝劫掠逞暴,将采選女子比作摘花,天下名花野花都要盡歸他手。每年都要取九州各地的良家子及将吏女入宮,少則幾百人,多則上千人,采擇未完,不允婚配,違者格殺勿論。

秀女之中,有未嫁的少女,有成婚的婦人,還有守喪的寡婦。采擇過程中,若被選中的秀女抵抗不從,就誅殺她們的阿耶、郎君、阿弟;若秀女無耶無娘,孤身一人,便問都不問,直接綁了送進宮來。

每每選秀,都弄得母子相哭于野,悲鳴更甚于狼叫。

幾年下來,惠帝的後宮已有上萬人之數,皇宮已然擱不下這麽多女眷,所以申姜一行人才被送到了這偏僻少人的長華行宮。

有的秀女從遠處被押來,要坐一種不透風的籠車。盛夏炎熱,許多秀女渾身長了成片的痱毒,還沒挨到長華宮就一命嗚呼了。

申姜走在隊伍最後,和衆人一道進了陰冷的長華宮大殿。

路大人正在一堆竹簡裏翻找秀女的名冊,準備清查人數。

兩百多號秀女擠在屋檐下,奔波一天,饒都是美人,也出了一屋子的臭汗。

申姜不動聲色地站在李溫直身後,李溫直看見了,欣慰似地笑了一下。

前面兩個秀女正低低地啜涕。

“都傳陛下雙腿殘疾,喜怒無常,稍有伺候不周到,就用燒紅的火筷子燙人,燙到哪裏,哪裏的肌肉就潰爛了。還不允秀女醫治,稍加時日染了炎症,就是個死字。”

“姊姊別說了,我怕。咱們就不能逃出去嗎?”

“你異想天開麽,路大人他們這些雲鷹衛,個個兇殘,是專門看押秀女的。他們的手段,你不是親眼見了,前日想挖洞逃出去的那個王娥兒,不就成一具屍體了?”

“路大人那雙眼睛像惡狼,綠森森的,醜惡得緊。但凡他瞪我一眼,我都發抖。”

“他們這些雲鷹衛,都是習武之人,據說特意挑了面目極醜極兇之人,來震懾秀女。這麽多日子以來,我只見過一個英俊的,纖瘦白淨,渾似個剛剛及冠的少年,人家都管他叫‘賀蘭’。”

“可惜那賀蘭也冷淡得緊,小憐妹妹生得那樣美,用盡了手段朝他抛媚眼,而他看小憐妹妹的目光,死水無瀾,愣像是看個沒有溫度的死人……”

兩個秀女越說哭腔越重,聲音也越壓越低。

申姜猛然聽得賀蘭粼的名字,身子下意識一緊。

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夜裏,那男人的手纏在她顫抖的腰上,和她貼身相依的模樣。

申姜正自發愣,有人戳了戳她,擡頭一看是李溫直。

“申姜,她們說的賀蘭,是你那位郎君嗎?”

申姜艱窘地眨了眨眼,拍拍李溫直的手,叫她別再問了。

押送秀女的雲鷹衛中,能稱得上英俊二字的,除了賀蘭粼,不會有別人了。

剛被抓來那會兒,申姜為了自保,自願獻身給一位溫軟和善的侍衛。他有長而卷翹的鴉睫,清秀的五官,白淨近似病态的皮膚,一雙如粼粼水光般低垂的眼。

他的名字就是賀蘭粼。

與路大人那種位高權重,動不動就要打殺秀女的軍官相比,賀蘭粼只是一個普通侍衛。

他比申姜小一歲,性子和軟近乎溫吞,平日裏沉默少言,沒有路大人那種幾欲破衣的遒勁肌肉,只比申姜高半個頭,看起來弱不禁風。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自願來當雲鷹衛的,他是因為家裏人死光了,才來當雲鷹衛混口飯吃的。

和善,溫軟,且容易拿捏。

申姜一開始為了和賀蘭粼套近乎,說他長得像自己的阿弟,莫名有親近之意。

這些日來,她白天一口一個阿弟溫婉地喚他,夜晚伏在他膝頭,卸下釵環,任柔順的長發滑過他的手心。慢慢的,他由最初的冷淡如冰,變得冰雪消融,直到現在對她無有餍足,甚至有點依賴的感覺了。

每個如水的月光下,他都會來找她私會,眼睛中透出淡淡清輝,纖長白皙的手如撫愛人般撫她的額頭,殷紅的唇瓣輕輕開合,喚她一聲“申姜”。

方才聽那兩個秀女議論賀蘭粼對旁人冷漠如看死人,對她卻纏綿溫存,不勝依戀,申姜不禁暗暗有些小欣悅。

她覺得,她就快要成功了。

這兩天她就求賀蘭粼偷偷放她走,他一定會答應的。

畢竟,兩百秀女只是虛數,他身為雲鷹衛的一員,可以随便以病死、不服管教殺了、逃了等各種理由在惠帝那裏搪塞過去。

申姜都想好了,等逃出去,她就回到深山裏。她小時候阿翁就是在深山裏把她帶大的,隴嶺一帶的山脈那樣綿延曲折,任憑這些雲鷹衛有登天的本事,也找她不見。

當然,現在還得帶上那路上結識的、武館館主的女兒李溫直。

她即将永遠告別這黑暗龌龊的世道,也永遠地告別賀蘭粼。

李溫直見申姜臉上忽喜忽憂,有些擔心。她瞟了眼路大人,見他正在訓斥弄丢秀女名冊的侍衛,偷偷往申姜邊上湊了湊。

“申姜,我剛才問你的話,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你該不會是見那賀蘭侍衛生得可人,所以真動心了吧?”

申姜那雙狹長的美目閃現些責怪之意。

“別胡說。你覺得,我可能對一個壓迫我們的暴君鷹犬動心麽。”

李溫直點頭,“這才對。”

又悵然道,“我也見過那賀蘭郎君,确生得秀秀淨淨,跟一棵落了雪的松木似的,站在那姓路的身邊,渾襯得姓路的更加兇醜,跟不是人似的。……也就是你定力好,若是換了我,說不定還真動心了。”

申姜低聲解釋道,“咱選賀蘭,是因為他性情溫懦,又不是因為那副皮囊。等它日一脫身,他長得是美是醜,又跟咱有何幹?”

李溫直連聲稱是。

這時路大人找到了秀女名冊,清了清嗓子,兇神惡煞地叫衆女肅靜,然後對照名冊一個個地開始查起人數來。

李溫直最怵路大人,不敢再和申姜交頭接耳,默默回到原位去了。申姜也規規矩矩地站在人群中,垂着頭等待清查。

待清查完兩百多號秀女,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長華宮是座大行宮,路大人按家世高低分配了寝房。出身門閥世族的秀女可以住正經的寝宮,大又寬敞,而像申姜這樣的白衣平民只能住低等寝房,髒亂不堪,是由暴室臨時改造的。

李溫直的寝房刻意被分配到了遠處,想是那路大人知道李溫直和申姜兩人關系要好,防止她們一塊合謀逃跑。

铛铛铛,鑼鼓敲三聲,所有的寝房都要滅燈。

仍燃燭者,就要被巡邏的侍衛們拖出來教訓了。

月上中天,微風動樹,時有涼風拂體。

申姜躺在矮榻上,瞪着杏眸半晌也睡不着。

那個人已經一天沒見着人影了。

她暗暗捏緊拳頭,既渴盼着他來,又渴盼着他離自己遠一點,永不再來。

正當神思潮湧之時,一雙微涼的手驀然覆上了她的臉頰,在耳邊溫柔而沉悶地問她,“這麽早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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