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動搖

當晚,申姜去賀蘭粼的寝房與他相會。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寝房去,之前都是他來找她。現在因為華公公養病不在長華宮中的緣故,他們不必像從前那般小心翼翼。

賀蘭粼的居室和他這個人一樣,清寡得很,除了簡單的一張卧具、一張書幾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陳設。不大的房室裏,齊齊整整地堆滿了他過往的信劄手記,有的墨跡未幹,有的卻已泛黃。

書冊之上,還壓着一只成色尚好的墨翠玉簫,卻從未見他吹過。

筆架上,挂着一行毛筆。

申姜的指尖從筆杆上輕輕滑過,對賀蘭粼識字這件事懷有驚訝。

本朝政令暴苛,讀書那是世家豪族子弟才有的特權。他一個颠沛流離的孤兒,又到哪裏去學這麽多書?

瞧着賀蘭粼那氣脈貫通的字跡,寫得卻比她阿翁更好看些,沒有個十幾年的功力絕難有此景。

她不禁冷眼瞥向賀蘭粼,他正微微彎腰,将一些竹簡搬開。

幾縷發絲從他額頭上滑落,那股潭水般沉靜的文質氣,非是刻意能裝出來的。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賀蘭粼動作一滞,走過來溫柔地将她抱在懷裏,輕細地問,“怎麽了?”

他剛碰完書卷,身上還沾着古卷的氣息,清雅而溫淡,很是好聞。

彼時四下無人,燭火飄搖,窗外晚風拂淚柳,充滿了靜谧而祥和的氛圍。

“沒什麽,”申姜說,“只是沒想到你會看這麽多書,實在不适合當侍衛,該當探花郎才對。”

他照實道,“一個人獨處慣了,找些事情做聊以解悶罷了。不過你來了,那些書便看不下去了。”

申姜忻然避過頭去,“淨會說好聽的,我不愛聽這些哄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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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子清亮亮地笑,尾音微卷,透着親昵。

“好,你不願聽,我便不說,以後只挑你喜歡聽的說。”

申姜聽了這話,動容了一瞬,她見他此刻心情不錯,左右思忖,想把盤桓在心頭許久的那件事說出來。

但她又怕被拒絕,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賀蘭粼便會察覺到她是別有目的才接近他的,以後他們兩人的關系就變味了。

思來想去,申姜還是暗吸一口氣,決定試一試。

她顫着嘴角,似是随口地問一句,“……那我要說想離開這兒,你答不答應吶?”

她心頭栗栗,吐出這句話,實如千鈞一般重。

半晌卻沒得到反應。

申姜擡起眼看看賀蘭粼。

“……嗯?”

他沉吟片刻,沒立時拒絕,幽幽問,“離開?”

申姜定定神,繼續壯着膽子說,“嗯,我想,我生得粗笨,不宜侍君。若是你能讓我走,以後我便是你的人啦,咱們山高水長地在一起,不也是神仙眷侶麽……”

賀蘭粼輕輕打斷,漫不經心地從她黑滑的長發間摩挲而過,帶着點複雜的意味。

“長華宮不止有雲鷹衛,還有許多皇宮的密探和眼線。即便我答應讓你走,你也出不去這建林城的。”

申姜聽他這般說,登時疲頹了七分。

雖然一早便預料到他可能會拒絕,但此刻實打實地聽他說出來,落差感還是有點大。

但她還是佯作一笑,幹癟地說,“哦,這樣嗎?我知道了。”

賀蘭粼嗯地一聲點了下頭,伸手過來摟她,似是把此事輕飄飄地揭過了。

申姜身子僵硬,越想越覺得他是因為懦弱、怕惹火上身才拒絕她的,又或者他只是把她當做露水伴侶來玩弄,根本就沒打算幫她。

畢竟他上頭還有一個路不病一個華蓮舟,兩座大山壓在他頭上,賀蘭粼誰都得罪不起,更何況是為了她這麽一個不相幹的人。

申姜渾身有些冷,忽然很絕望,有種這一個來月的心思全部付諸東流的感覺。

倒也是她眼盲心瞎,當初選人時淨顧着找性軟好拿捏的,豈料到天下性軟之男子大多也是懦弱之人,她還真以為她巧言令色幾句、賣弄賣弄容色,就能多深切地打動別人的心?

她的思緒唏噓地交織在一起,動作上也顯得心不在焉,多少沾些遲緩。

賀蘭粼察覺,默然停了下來,柔聲道,“怎了,是我方才的話,叫你傷心了麽?”

他的眼神依舊純粹,兩顆水銀丸一般。

申姜不欲多說什麽,對方既已給了答案,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只會叫她更加難堪。

她道,“并未啊,我一直抱着你呢。”

賀蘭粼緩了片刻,還是将她兩只軟頹無力的手從自己腰間拿了下去。

兩人一不碰觸對方,暗沉的簾帳頓時顯得有些冷清,跟被秋風蕩過似的。

他解釋了一句,“……我會盡快為你想辦法的,但現在真的還不行。”

那聲音竟有些無辜。

申姜不知他無辜什麽,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到底還是鏡花水月的承諾,看不見摸不着。

申姜不想得罪他,強擠出一絲笑來,以示自己已經完全釋懷了。

她重新把他的手拉住,“你多心了,我就是随口一問。以後咱們不說這些了。”

賀蘭粼如影子一般沉默,見她露出笑顏,才重新躺下。

他身上那股獨有的清香再次将申姜包圍,申姜竭力隐忍住自己心頭的沮喪,像之前一樣迎合他。

這種感覺屬實難受,申姜直變扭了大半夜才睡着。

臨近清晨的時候,她醒了,發現自己額上沁出了一層細汗,渾身骨節僵直得緊,被賀蘭粼密不透風地抱着,猶如桎梏一般。

申姜右眼皮跳了跳,從前這樣她只覺得賀蘭粼粘人可親,此刻卻不知怎地,隐隐有種想逃的感覺。

她心下惱煩,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

翌日,因為華內侍傷病了,有兩個大太監來到長華宮主事,還帶了好幾個小太監,他們都是華內侍的心腹。

他們一來,便給衆秀女下馬威,站規矩,學禮儀,罰跪罰膳,弄得這群姑娘苦不堪言。

許多在長華宮中做雜役的下人都被削減了,另換了一批新的。

之前那個幫李溫直做長壽面的廚房夥夫小夏也被換掉了,李溫直十分不舍,小夏一走,意味着她也不能在廚房躲閑了。

李溫直問申姜能不能求求賀蘭大人,把小夏留下。

申姜正自悵惘,不願提及那人的名字,只說那人不管這事,求了也沒用。

李溫直無法,只好拉着申姜一起送別小夏。

小夏道,“兩位女郎,我不日就要被發到南陽去,恐與兩位女郎再無會面之日,還望你們好好珍重。”

李溫直對南陽二字很是敏覺,追問道,“南陽何處?”

小夏道,“奴才賤婢,還能有什麽好去處了?能被發落到世家去最好,否則,也就只有流落普通酒樓當個掌勺的了。”

李溫直道,“南陽有葉氏老宅,是也不是?”

小夏點頭,“是。那是最大的世族。”

李溫直心念電轉,戳了戳申姜。申姜矗在一旁,有些愣神,“怎了?”

李溫直幫申姜介紹道,“這一位是葉家嫡公子的未婚妻,因與家族走失,才流落成了秀女。若是小夏你能入葉宅門,煩請告知她就在此處,葉家定會派人來贖。”

小夏挢舌難下,連連拜道,“女郎竟有如此來頭,是葉氏的親眷!”

申姜頓時皺眉,小聲責怪道,“……溫直,你做甚麽?”

李溫直急躁地伏在申姜耳邊說,“阿姜,你別難為情了。無論葉家來不來救,總歸是一條路不是?難不成咱們在賀蘭粼一棵樹上吊死?”

申姜仍覺不妥,李溫直又道,“你別忘了,咱們已經得罪了華蓮舟了,若是不逃出去,他遲早要咱們的命。就算華蓮舟放過咱,待它日咱們一被送進宮,那狗皇帝定要把咱和虎豹豺狼關一塊,生生折磨死!”

申姜一時難以決斷,小夏覺得這事有利可圖,卻已率先答應了下來,“兩位女郎放心,我若能入葉家門,定然把您的話帶給葉家主人。”

李溫直補充道,“一定要親口告訴嫡大公子才好,姓葉名君撷的。”

申姜無奈地糾正,“是嫡次公子。”

小夏連連答應,“是是,小人記下了。不知……”

小夏還沒問完,李溫直忽然表情怪異地垂下頭來,申姜回頭一看,但見賀蘭粼信步往這邊走來。

他恍若沒看見其他人似的,徑直走到申姜身邊,微涼的雙手将她的手腕握住,親近之意絲毫未加掩飾。

“說什麽呢?”

小夏早已沒影了,李溫直見此也知談話無法再繼續進行,對申姜暗道了一句好運,轉身也逃了。

申姜不動聲色地掙了掙,想從他的十指中把手腕抽出來,卻是徒勞的。

她只好有些心虛地說,“沒,沒說什麽啊。就是小夏要走,我和李溫直送他一送。”

賀蘭粼道,“只是送小夏?”

申姜點頭。

賀蘭粼沉默,他眼中有冷冷的微亮,雖一如既往地柔和溫潤,卻多了幾分刺人的感覺,難掩其中的暗流洶湧。

他頓了頓,狀若無事地問起,“葉君撷,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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