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零落

董無邪似醉非醉, 喃喃地說着這些個陳年往事,仿佛不是說給賀蘭粼聽的,完全是說給自己聽的。

賀蘭粼呷着酒, 面無表情。

他并非冰冷無感之人,之所以面無表情,乃是因為心中對董無邪的恨意已經大過倚重之意。

他永遠不會忘記, 當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失去申姜時,是怎樣的徹骨絕望,那種痛苦和孤獨感,董無邪根本就無法領會。

其實他對手下, 向來都是一視同仁, 不曾偏袒過誰。

打路不病十五軍棍而打董無邪二十軍棍,是因為董無邪無視軍規, 私自帶着路不病在胡鬧,還慫恿路不病毆打其他的弟兄。

他教路不病而不教董無邪寫字, 是因為董無邪曾在私底下說“殿下的字也像蜘蛛爬,憑什麽教我們”,被他聽見了。

至于遇見了申姜之後……他承認, 遇見她之後他确實偏心了, 一顆心總往她身上靠, 像着了魔似的。

誰若動了申姜, 誰就和他是生與死的敵人。以前的諸般情誼, 皆化為子虛烏有。

半晌,董無邪仍借着酒勁兒斷斷續續地說着, 上頭, 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

賀蘭粼卻聽得一片灰冷。

他殺心早動, 回不了頭了。

……

翌日, 董無邪在路不病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南嶺迎戰。

賀蘭粼把他們送出了宮門口。

“好自珍重,早日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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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無邪、路不病等人全都下馬,齊聲喝道,“多謝陛下——”

賀蘭粼叫衆人皆起來。

衆将浩浩蕩蕩地出發。

董無邪坐在馬上神色不寧,他昨晚似乎喝醉了,忘記自己對陛下說了什麽。

賀蘭粼披着鬥篷,站在原地瞧着遠去的衆将,目光鎖定在董無邪的身上,冷意翩飛。

董無邪剛一走,董家就被抄了家。

阖府一百餘號人,凡是董無邪的親近者,謀士、副将等人悉數問斬,其餘仆從流放發賣,一個不留。

董昭昭仍是下落不明,許是已經跑到鄰國去了。

賀蘭粼并不追究,左右他要鏟除的也不是那個小姑娘。

朝中,凡是跟董無邪有勾結的官員,一律連降三級。與董無邪有密切書信往來者,格殺勿論。後宮之中董無邪送上來的紅珠等宮女,重笞三十大板,趕出宮去。

此番下手已經很重了。

稱帝之前,賀蘭粼待人總是留有三分餘地,不喜歡趕盡殺絕。如今心卻被冰冷的皇位磨得硬如鐵石,凡事都力求斬草除根。

他把董氏徹底鏟除掉,也是出于百年之後的考慮。他深知一個權臣、一個世家對皇位的威脅有多大,害怕多年以後一旦他故去,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會更名換姓,也害怕申姜母子會被董家逼着強行殉葬,所以才下了死命令要徹底殺絕董氏。

唯有皇宮真的幹淨了,他才能放心地把申姜母子接過來。

遠在董無邪等人出征之前,賀蘭粼就已經想辦法将董無邪的心腹抽調走,暗中除之。南嶺的戰事根本就是個幌子,到了南嶺路不病等人就會群起,将董無邪拿下。

賀蘭粼獨自思忖着這一切,靜默在皇宮正門口,直看着衆人走遠了,才緩緩轉回宮去。

擡頭見頭頂的天空陰沉昏暗,透不進一絲的光。

唯有寒鴉點點,消失在天邊的盡頭。

數日後,南嶺如願傳來了董無邪身死的消息,卻不是路不病等人斬殺的,而是董無邪自己自刎的。

原來董無邪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賀蘭粼容不下他,必會除去。南嶺根本就沒有什麽戰事,随行的路不病等人也不是他的戰友,而是取他性命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董無邪曉得此番活不了了,但他驕傲了一生,最後不能這般狼狽地死在亂劍之下,所以才選擇了如此慘烈的自絕方式。

那一晚,路不病帶着人本來埋伏在董無邪所在的營帳外,預備着一會兒将董無邪拿下。良久聽不見動靜,沖進帳中才發現滿地都是鮮血,董無邪的屍身已經涼了許久了,手裏攥着一張字條。

上面寫着,希望陛下可以在他死後幫他尋找妹妹昭昭,別讓她獨自一人流落在外。

路不病被這慘烈的場景所驚,怔怔落下淚來。

從前和董無邪争風鬥氣的那些時光,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路不病幫董無邪閉了眼,悵惘地一嘆。

冷月照影,啾啾鳥鳴,好的壞的,都随風飄逝。

·

申姜回到皇宮那天,正好趕上歲首。

聽聞董無邪已自絕了,申姜長舒了口氣。

董無邪明明是開國功臣,卻落得個被抄家的下場,還不是他自找的嗎?

想自己并不曾得罪過他什麽,卻被生生趕下懸崖,差點就一屍兩命。

董無邪做事但凡給別人留些餘地,也就能給自己留些餘地,不至于有今日。

進宮的那日,賀蘭粼沖過來一把将她抱住,明黃色的衣角上滿是龍涎輕香。

“怎麽這麽久才到皇宮,是路上不順利嗎?”

申姜笑了笑,搖頭,“順利,只是阿翁舍不得我走,拉着我說了好半天的話。”

“有什麽不舍得,你和阿翁若想見面,随時都可以……只是最近別奔波了,你還有着孩子,實在太辛苦。”

申姜由他牽着,一道回到太極殿去。

上次從這裏離開,她還懷着滿心的憂戚,想着要不要把孩子打掉,如今再回來,卻已決定了要跟賀蘭粼共度餘生。

申姜回到自己的居室,見床頭還擺放着那尊玉像,被黑布給蒙着。申姜噗嗤一笑,将黑布扯下來,拿起玉像,只覺得雕得無限精美,一颦一笑都像自己。當初她也不知道怎麽了,竟會厭惡得用黑布蒙住。

賀蘭粼微嗔道,“你當時不喜歡,累得我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可令人失落得緊呢。”

申姜将玉像握在手心,“我今後一定好好珍藏着。”

賀蘭粼會心一笑。

“那我就再給你雕一個,你喜歡,我就天天給你雕。”

申姜揉揉自己的小腹,“我是覺得,你雕的這些小玩意拿來哄孩兒,孩兒一定很喜歡。”

“這是我雕來送與你的,不是給孩子的。只望着你好好珍藏,卻不想給孩子當玩意兒,”他拂拂她的小腹,寵溺地道,“孩兒怎麽能和母親搶?”

申姜曉得他在意她,事事處處都盼望她好,心間不由得一陣甜湧。

她倚在他肩頭,癡癡地說,“當初我們相遇時,萬萬沒想到還有日後這般光景。”

賀蘭粼饒有興致地問道,“當初阿姜為何要主動搭讪于我?”

“自是為了逃命。”

“可雲鷹衛那麽多,路不病、董無邪等人各個看起來都比我權勢大,你為何挑我這麽一個不起眼的侍衛當靠山?”

申姜笑生兩靥,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她一根柔膩的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暧然說,“自是因為你長得比旁人好看些。”

路不病身高八尺深眉高目,董無邪冷口冷面如僵屍,鐘無咎矮小幹瘦似枯樹,唯有賀蘭粼,英華隐隐,豐神如玉,見之令人心曠神怡。

她承認她當時有好色的原因,才在衆多侍衛中選了他,锲而不舍地讨好他,渴望他能把她救出去。

賀蘭粼抓住她的手指,甚是不屑,“原來你只看重我的皮相。”

……他還道他與她天生心靈相吸,一見鐘情呢。

申姜追問,“那你呢,你一開始對我那樣冷淡,多番拒絕于我,可見連我的皮相都沒看上。”

“初時見你,确實沒有感覺,但是……”

他癡纏地與她十指相扣,忘情地說,“但是,你能讓人上瘾。我現在鑽進你的圈套裏,已經出不來了。”

申姜吐吐舌頭,大為不屑,明明之前都是他強留她在身邊,怎麽就變成她給他下套了呢?不過既已決定這麽癡癡纏纏地過一輩子,糾結這些仿佛也沒什麽用,誰給誰下圈套都一樣,他們互相陷在對方身上出不來了。

世上的事總是那麽奇妙,當初覺得痛苦無比,過一段時間卻又甘之如饴。

……

封後大禮就安排在這幾日,賀蘭粼怕再過些日子申姜的身子就重了,撐不起封後的繁瑣禮儀。

申姜本來不喜歡這些繁文缛節,但為了賀蘭粼的面子,還是跟着教習嬷嬷好好學了。皇後的鳳冠實在是重極了,她戴上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背痛。

李溫直被接進宮來看她,兩姊妹多日不見,相擁在一起,喜中含淚。

申姜見李溫直發髻上仍然戴着白花,知她還在為李大仁守喪。

申姜不忍見她一生都這麽孤零零的,便欲勸兩句,勸她忘記過往重新來過。

李溫直卻神秘地抿了抿唇。

“申姜,你不用擔心我。”

她竊竊道,“你放心,我不會一直為難自己……待三年以後,我就和他在一塊。”

申姜問,“他?誰?”

頓一頓,“不會是路不病吧?”

李溫直頓時神色緊張。

“你怎麽猜到了?我和他有那麽明顯嗎?”

申姜揚揚眉。

她在賀蘭粼身邊,時常能見到路不病。路不病整日魂不守舍的,不是為了李溫直又為了誰?

可太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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