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天沒沾葷腥,從昨晚到現在只吃了一點花生棗子墊肚子,安舒愛好鹹口,聞到香味整個人都蠢蠢欲動,食欲壓過了方才的慌張。

翠珠一臉難以言說的神情,“小姐,哪有新娘自己把蓋頭揭掉,還把鳳冠藏起來準備賣錢的?”

“我丈夫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那我要頂着蓋頭等他醒來不成?而且剛才有人來替我揭過蓋頭了,下次除了我開口,誰說什麽都別聽知道不?特別是王府二管事張長史,你記得提防着他。”說着,安舒恨恨咬了一口肘子。

“知道了小姐。”

翠珠看清床上躺着的鎮北王,不免驚奇,“這就是鎮北王嗎?傳言說鎮北王殺人不眨眼,形似惡鬼是鬼面煞神,可這人分明如此好看,哪裏與惡鬼扯得上關系?”

說完翠珠立馬捂住自己的嘴,要是讓鎮北王聽了去,她大概小命難保。

安舒拿手絹擦了擦嘴巴,“沒關系,他聽不見,聽見也不能如何,但還是需要謹言慎行,免得有人借題發揮。鎮北王府不像我想的那樣舒服,主子昏迷不醒,底下掌權的人盤根錯節勾心鬥角,又是吏部簽署的有品有階的官員,我這個王妃還沒權利直接将他罷免。”

翠珠眉頭一皺,“小姐說的是那個張長史麽?他是不是冒犯了小姐?他竟膽大至此,這可如何是好?要是王爺醒過來就好了,只要不是朝廷要員,王爺有權直接處置。”

安舒杵着下巴,“目前沒什麽有效的辦法,王府不止一個管事,張長史欺軟怕硬,等明日看看大管事許長史如何,可以讓許長史牽制一下張長史,有機會就把張長史告到皇上面前。”

“小姐說得有理。”翠珠回答,又說:“方才奴婢去廚房拿吃的,發現正院十分冷清,除了院外侍衛巡邏,就只有幾個粗使婆子在打掃,完全不像一個王爺居住的院落。”

大鳴法令,親王府除了兩個管事的左右長史,一般還有辦事處回事處的官員,侍衛數十,太監數十,仆婦數十,丫鬟七八。

太監與丫鬟專屬于內院差使,花園暖窖大小書房都應各有仆人。

但鎮北王的居所長輝院,仿佛是被放逐了,荒涼得堪比冷宮。

翠珠又道:“堂堂鎮北王府,下人還沒有咱們侯府多,皇上下旨鎮北王府一切都按親王規格配備齊全,王府肯定不是沒有下人,而是沒有主子立規矩,下人都在偷閑。”

安舒道:“也有可能是今日大婚,前院人手不夠,全去前院搭手去了。”

翠珠嘆了口氣,“還好夫人給小姐陪嫁的下人夠多,就算沒有鎮北王府的下人也勉強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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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安舒心不在焉應了一句,徐氏确實給她置辦了陪嫁,陪嫁來的下人除了貼身丫鬟,還有灑掃的值夜的,洗衣裳的,廚房裏的,确實夠用。

但她又不敢用,畢竟徐氏是安寧的親娘,安寧要在這些陪嫁裏做手腳極其容易。

安舒覺得貼身丫鬟有翠珠一個也夠了,翠珠是個好丫鬟,對原主忠心耿耿,但是原主嫌棄她話多又不夠機靈,有機會選新的貼身婢女就把翠珠撤了,讓翠珠做了個灑掃丫頭。

晚膳時,翠珠本該去大廚房領自己的飯食,但有了先前的事,鎮北王又昏迷不醒,她不放心留安舒一人在新房內。

好在之前她心厚拿了不少吃的,再用床上的花生和紅棗墊一墊,能撐到明天。

二人正在吃桌上的糕點,有人敲響新房房門,翠珠如臨大敵,“誰?這裏是王爺王妃的婚房,閑雜人等不許入內!”

門外響起粗啞的聲音,“王妃,是屬下,秦訓,前來為王爺進食擦身。”

“進來吧。”

安舒首肯後,秦訓推門進入。

秦訓單手端着一個巨大的茶盤,上面放有一個青瓷煲,煲旁一碗一勺,再有一個小火爐燒得正旺,溫着一壺熱水。

這些東西看上去重量不輕,秦訓單手托舉,臂上肌肉虬結呼之欲出。

安舒看他單手轉動輪椅轱辘不易,忙上前推他。

秦訓頓了頓,“多謝王妃。”

秦訓将茶盤放在桌子上,轉動輪椅來到床邊,兩手把鎮北王從大紅錦被裏托起來,讓鎮北王以坐姿靠在床頭。

再回到桌邊揭開青瓷煲,從裏面盛出一小碗參湯,掰開鎮北王的嘴巴,一點一點喂進去。

鎮北王好像時不時能夠吞咽,等他咽下一口,秦訓才喂下一口。

秦訓熟練得讓人心疼。

安舒以為秦訓的殘疾并沒有那麽嚴重,但看這樣子,好像腰部以下皆不能動彈。

鎮北王的院子連個貼身伺候的太監丫鬟都沒有,半身不遂的貼身護衛身殘志堅,寸步不離伺候着昏迷不醒的鎮北王,這主仆兩實在是太慘了。

得虧秦訓身強力壯,哪怕下半身殘疾也能拖得動鎮北王,不然鎮北王可能活不了那麽久,早就背部褥瘡潰爛或者被嗆死了。

翠珠目瞪口呆,轉頭看看安舒,小聲說:“小姐,奴婢要去幫忙麽?”

安舒點頭,率先走過去,幫忙攙扶着快要坐不穩的鎮北王。

才發現鎮北王身量不輕,大概因為混血的緣故,骨架比一般中原男子大上許多,只是昏迷兩年無法咀嚼,全靠流食續命,所以幾乎瘦得皮包骨頭。

安舒決定收回鎮北王雌雄莫辨的說法,鎮北王只是那張臉生得美而已,這個身高體型,一看就是成年男子。

秦訓好像說話要錢似的,除了涉及鎮北王話多一點,平時基本不開口。

安舒和翠珠幫忙攙扶鎮北王,秦訓看安舒一眼,又繼續給鎮北王喂參湯。

翠珠一張嘴閑不住,“鎮北王府應該不是沒有下人,為何沒人來照顧王爺?若那些奴才欺上瞞下苛待王爺,是不是可以上報皇上懲治他們?”

安舒白了翠珠一眼,原主說得沒錯,翠珠話果然很多,這就打聽上了。

一碗參湯喂盡,秦訓轉着輪椅去拿熱水和毛巾,“是屬下不讓他們進正院的。”

“為何?”翠珠究根問底。

秦訓卻沒有再回答。

安舒手肘拐了拐翠珠,讓她少說兩句。

捋捋這半天接受到的信息,安舒大約能猜到是怎麽回事。

這鎮北王府,是鎮北王被接回京城皇帝才賞賜下來的,王府裏太監、仆婦、丫鬟林林總總上百人,皆由內府司按照聖旨安排。

王府上下除秦訓外全是生人,沒有一個是鎮北王帶來的親信。

鎮北王的政敵想要鎮北王死,毅親王首當其沖。

毅親王是又攝政王,把持朝政數年,往鎮北王府上百下人中塞幾個眼線和殺手簡直易如反掌。

秦訓不讓這些下人近身實屬正常。

安舒的父親是永瀾侯,永瀾侯與毅親王走得比較近,此時秦訓不回答翠珠也在情理之中。

若不是今日鎮北王禦賜大婚形勢所迫,秦訓斷然不可能離開鎮北王身邊,讓旁人有機可乘。

秦訓可能一直守護在新房周圍,才會聽到安舒的呼救後及時趕了過來。

那邊秦訓取了銅盆,倒上熱水,仔細揉搓着毛巾,岔開話題,“王妃,屬下要為王爺擦身清理穢物,怕污了王妃的眼,還請王妃暫時回避。”

看秦訓拖着殘軀小心翼翼的看護鎮北王,安舒心裏突然哽得慌。

秦訓還不知道,無論他如何掙紮,鎮北王的死都已成定局。

“沒關系,我幫你吧,翠珠,再去打一盆水來。”

安舒挽起嫁衣廣袖,上前幫忙把銅盆端到床頭的櫃子上。

秦訓行動不便,平時擦身喂食都是把要用的東西放在大茶盤上帶過來放在桌上,再靠自己一次次去拿,現在有安舒幫忙倒是省事了許多。

“呃……”

雖然動了恻隐之心主動來幫忙,但安舒放下臉盆後,不由得舉着兩只手看向秦訓。

倒不是她沒見過男性裸體,前生辍學後做過保健按摩師,家裏人就讓她照顧癱瘓在床的爺爺,為爺爺擦洗按摩過身子。

但是爺爺和鎮北王完全不能一概而論。

如今面對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陌生男人,她要幫忙脫衣服再擦身子有點無處下手。

“王妃剛出閣,做這種粗活實在是難為王妃,還是讓屬下來吧。”秦訓依然面無表情的說。

“不礙事,只是我沒有做過這個活兒,就由秦護衛主導,我在旁邊看着幫忙。”

“既然王妃堅持,那屬下也就不耽擱了。”秦訓說着,伸手解開鎮北王的腰帶,将衣裳剝到腰處,擰了毛巾去給鎮北王擦身子。

安舒看到鎮北王削瘦蒼白的身上竟是傷疤遍布,有刀傷有鞭痕,早已經愈合,卻還是留下了印子,深深淺淺顏色不一。

安舒心頭一酸,鎮北王曾經遭受過什麽才會有這一身疤痕?

鎮北王躺了兩年有餘,背上褥瘡只有輕微幾處,并不嚴重,想來在北境時身邊盡是親信,每天擦洗及時翻身照顧得還不錯。

今年春天,皇上下旨将鎮北王接回京城修養,路途遙遠才有所疏忽,再來當下雖然有秦訓盡力照看,但終究行動不便難以顧全。

“秦護衛,鎮北王府上下全是他人安排,為何不從北境帶上足夠的人手随王爺入京?”

安舒詢問秦訓,既然鎮北王有秦訓這種死心塌地的心腹,為什麽當初來京城的時候,不帶上一些信得過的人手?

哪怕再多一個親信,秦護衛和鎮北王也不至于如此艱難。

秦訓手一頓,“帶了,護送王爺的隊伍在城外慶山嶺遇襲,王爺的親信連帶禁軍盡數陣亡,只剩屬下帶着王爺逃回京城,屬下的腿也是因此殘廢。”

“抱歉。”

安舒低眉,原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人生在世沒有誰能一筆帶過輕描淡寫。

“王妃無需抱歉,此事大約與王妃無關。”秦訓脫鎮北王褲子的手頓住,看向安舒,道:“若王妃不回避,請王妃掩住口鼻。”

“沒必要。”

安舒知道是怎麽回事,鎮北王昏迷不醒,排洩物應該也是無法控制的。

卧病在床的人哪有什麽尊嚴,能活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

想想自己,也許父母重男輕女,也許半路辍學,也許一輩子受盡委屈和不公,但能四肢健全身體健康有尊嚴的活着。

安舒思緒飄遠,手上動作沒有停下,熟練的幫鎮北王擦幹淨穢物,換上幹淨的亵衣,褲子裏墊上棉布。

鎮北王靠流食續命,每頓不過一小碗參湯,排洩穢物沒有多少,一塊吸水棉布足夠。

做完這些,安舒額上出了一層薄汗。

秦訓面無表情的臉終于動了動,“辛苦王妃,屬下替王爺謝過王妃。”

“秦護衛不用如此客氣。”

翠珠打水回來,安舒用香胰子認真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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