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寒假2

在三姑家住了三天,等自己寄的那一箱子書到了之後,江漓梨就坐姑父的車回去了。

她家在阿瓦提鄉的喀拉亞尕奇村,是一幢兩層高的小樓,屋頂是紅色的泥瓦,在主樓兩側還砌了兩座小平房,一邊用作廚房和谷倉,一邊是羊圈。

主樓和副樓一圍起來,就圈出了一座小院子,裏面開墾出一片菜地,還用水泥搭了座架子,上面爬滿了葡萄藤,不過因為是冬天,葉子已經泛黃了,在地上掉落許多。

江漓梨進去的時候,她二姑江衛霞正在園子裏摘辣椒,聽見車子鳴笛的聲音,忙直起腰,打開鐵門,放他們進來。

車子在院子停穩之後,江漓梨從副駕駛下來,叫了聲“二姑”。

江衛霞笑着點頭:“回來啦?在你大爸家住膩了是吧?”

“沒那回事。”

江漓梨打開後備箱,打算騰行李,姑父艾孜買提不讓她插手,自己擡着一箱子書,要往堂屋裏搬,那箱書可不算輕,他咬着牙關,腦門兒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

江衛霞見狀,連忙去搭了把手,箱子往下一沉,這重量使她吃了一驚。

“哎喲,這麽沉啊?漓梨你這箱子裏都是些什麽呀?”

“是一些書。”

江漓梨連忙追上去,手托在箱底,生怕這箱子書把她二姑和三姑父的老腰累斷。

江衛霞不停抱怨:“又是書啊?你這孩子,怎麽老往家裏搬書呢,人家讀了十幾年的書,都沒有你這兩年讀的書多。”

江漓梨心說,自己也沒有經常往家裏寄書吧?

但她二姑就是這樣的性子,喜歡誇大其詞,她也沒有說話,将書好不容易搬進屋門後,又把拉杆箱推了進來。

一切弄完,艾孜買提就想走,江衛霞追出去,讓他留下來吃晚飯,他推脫市裏還有事,婉拒了她熱情的邀請。

江衛霞沒留住客,目送着艾孜買提的車卷着沙塵開遠了,這才走進來,在圍裙上一邊擦手,一邊對江漓梨嚼舌根子。

“你這位三姑父啊,什麽都好,就是喜歡瞧不起人,跟你大爸一模一樣,真不愧是兩口子,你看看你大爸,一年到頭,不見她來過幾回,一直待在城裏,住市裏了不起哦,那房子還是你爸爸給她買的嘞,她倒飛上枝頭當鳳凰去了,連做人不能忘本的道理都不曉得了。”

這番話簡直比山西老陳醋還酸,江漓梨卻聽成習慣了。

在她爸的四個姐妹裏,三姑雖然是嫁得最好的人,但長得最漂亮的卻是二姑,年輕時就是十裏八鄉都聞名的大美人,因此她一直都心高氣傲,後來嫁到和田,做了一個玉石礦老板的太太,生下了表姐夏依達,但在女兒十歲大一點時,老板就為了一個甘肅來的打工妹,和她離婚了。

江衛霞沒分到房子,手頭只有一點錢,沒處落腳,只好帶着女兒來投奔哥哥,在江漓梨家一住就住到現在,也有十多個年頭了。

也正因為江衛霞從前過得風光,現在反而成了四姐妹裏混得最差的那一個,她的心态逐漸變得有些不平衡,開始喜歡說三道四,尤其是愛背後講妹妹江衛紅的酸話。

江漓梨從小聽得多了,已經練就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她二姑在那兒口若懸河地講,她自己将包裹拆了,開始整理書籍,檢查有沒有哪些書角被磕壞了。

江衛霞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忽然一拍她肩膀,興高采烈地說:“對了,你姐過幾天也會回來呢。”

“真的?”

江漓梨一聽,意外之餘,也很開心,她家中表姐妹衆多,但和她最要好的,還要數二姑的女兒夏依達,二人從小睡一個被窩長大,感情自然是比其他姐妹要親近的,那個曾當衆說她“尿炕”的促狹鬼,就是夏依達。

夏依達大她五歲,還是去年過年時見過,算了算,兩姐妹已經快一年沒見了。

女兒回來過年,二姑自然比誰都要開心,但她臉上除了寫滿開心,還有一種熟悉的驕矜,讓江漓梨不由得狐疑起來。

果然,她聽見她二姑笑着說:“除了你姐,還有你姐夫也會過來呢。”

江漓梨的臉就是一垮。

難怪笑得這麽開心呢,像中了彩票一樣,屁姐夫,江漓梨在心中嗤之以鼻,她曾聽三姑偶然講起過,說夏依達在深圳傍了個大老板,在給人當二奶。

江漓梨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內心已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姐夫”産生了反感。

江衛霞又炫耀起自己這個女婿,在深圳給夏依達買了一套上千萬的房子,語氣洋洋得意,就好像人家不是在深圳買了房子,而是在月球買的。

江漓梨沒耐性聽她二姑誇女婿多麽多麽好,正想找個借口開溜,卻見她父親提着小桶和刷子,從院子裏走進來。

她的父親全名江衛東,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是個面容嚴肅,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雨衣和長筒靴,上面濺了點點白漆,一看就是去梨園裏給梨樹刷石灰水去了,梨樹一到冬天就容易凍傷,要給樹幹塗上白漆,這樣既可以吸收熱量,又能避免害蟲爬上樹幹,一舉兩得。

看見江漓梨坐在堂屋,江衛東腳步一頓,有些驚訝。

“回來了?”

江漓梨點點頭,明知故問:“爸,你是從園子裏過來?”

“嗯,你怎麽不在你大爸家多住幾天?”

“在那邊又沒事,不就回來了。”

“你也知道回來?”

江衛東将水桶和刷子貼牆角放着,語氣不善地說:“一放假就往你大爸家跑,也不直接回家,你下次要再這樣,直接住你大爸家好了,也不用回來,小小年紀,還養出不愛回家的毛病了,那以後我老了,還妄想看得見你的人?”

江漓梨懷疑她爸真是更年期犯了,一回來就數落她一頓,她也不說自己留在三姑家,是為了等快遞,省得他又罵自己買太多書。

倒是二姑江衛霞打了幾句圓場,斥責江衛東:“孩子剛回來,你罵她做什麽?肯定是江衛紅要留她在那兒,她們年輕人,當然是愛待在城裏不,方便些,又是自己姑姑家,她愛住多久住多久,你這個爹當得也是真讨人嫌。”

江衛東不好頂撞自己二姐,粗聲粗氣地問:“飯做好沒?”

江衛霞一拍大腿,這才記起來,自己鍋裏還煮着飯,連忙踮着小腳,一扭一扭地跑進廚房去了。

//

正如江衛霞所說,夏依達還真帶着男友回來過年了,江漓梨見到表姐自然是很開心,那個“表姐夫”也是讓她真失望。

那男人自稱姓吳,全名吳建剛,聽說這回不僅是探親,也是來自駕游的,開一輛寶馬七系,一登門就帶了不少禮物,全是路上買的特産和紀念品,什麽青海的牦牛肉幹啊、甘肅的藥材和腰刀啊,一看就是本地人不會買、又死貴死貴的東西,只有外地游客才會上當。

他本人長得也确實有冤大頭的模樣,又矮又胖,好大一個啤酒肚,脖子都縮進肉裏去了,看上去比江衛東小不了多少,一問還真是,今年四十好幾了,只比江漓梨爸爸小幾歲,但迫于他是晚輩,江衛東還得喊他一聲“小吳”呢。

江漓梨親眼看見,她爸在喊那聲“小吳”時,嘴角都在抽搐。

換她也抽呀,江漓梨這下可相信三姑那些話了,表姐做二奶的事應該不是空穴來風,不然她憑啥看上吳建剛呀,圖他年紀大,圖他不洗腳嗎?

要知道,在她們表姐妹裏,夏依達從小就是最漂亮的那一個,江漓梨小時候還許過願,讓她和表姐互換身體,可見她那時有多羨慕夏依達了。

可現在,天鵝肉都讓癞/□□給吃了。

江漓梨是真不明白,夏依達到底是怎麽想的,洗過澡後,她窩在熱烘烘的被子裏,兩姐妹感情好,也不用繞彎子,所以她直截了當地問:“姐,你怎麽會看上他啊?”

夏依達正在刷手機,聞言頭也沒擡。

“嗯?看上誰?”

“就那個……吳老板呀。”

夏依達這下不看手機了,轉頭看着她,臉上帶着揶揄的笑:“你怎麽不喊人家姐夫呢?”

“我喊不出口,”江漓梨苦着臉說,“他看着跟我爸差不多大。”

夏依達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肚子。

“喊不出口就別喊吧,其實我也聽得難受,我媽一口一個女婿地喊他,尴尬死了,人家有正經岳母娘的,他算哪門子的女婿啊。”

“啊?”

江漓梨瞪大眼睛:“他有家室啊?”

“當然啦,還有兩個兒子呢,人家都奔五十了,你不能指望他還是個單身漢吧?”

夏依達看了看她震驚的表情,笑道:“怎麽?覺得我道德敗壞,破壞別人家庭麽?”

“那倒沒有。”

江漓梨誠實地搖了搖頭,她這個人其實有點雙标,或者說是護短,同樣的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她或許會覺得有點不好,但如果是夏依達做了小三,她只覺得為她不值。

因為這可是夏依達啊,江家最漂亮的一個姑娘,她繼承了姑姑江衛霞引以為傲的美貌,還有來自父親那方塔吉克族的血脈。

塔吉克族屬于歐羅巴人種,從外表上看,很像歐洲人和伊朗人,所以夏依達膚色雪白,眉骨高高隆起,眼睛異常深邃,她的眼珠是棕色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的,當她難過時,就顯得楚楚可憐,當她笑起來時,那當真比雪山腳下的格桑花還要燦爛。

江漓梨小時候總會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仙女,那麽一定是她表姐這樣的了,她無法接受夏依達跟那種體型臃腫的老男人在一起。

她把這些話對夏依達說了,卻只換來她的哈哈大笑。

“沒有什麽不值的,這就是一場交換而已。”

“交換?”

“是啊,”夏依達攬住她的雙肩,耐心地為她解釋,“你看,他出錢,為我買房子,買車,時不時帶我出去玩玩兒,我呢,就陪陪他,但我不會陪一輩子呀,頂多十年吧,而且我們事先說好了的,我不會給他生孩子。”

江漓梨在心底算了算,夏依達現在二十七歲,十年後就是三十七歲了。

她皺起眉頭。

“可是,等到那時候,你的青春也沒有了呀,在你正當齡的時候,卻沒談過一個喜歡的男朋友,不會覺得可惜麽?”

夏依達大手一揮,潇灑地說:“男人算個屁呀,我有錢,就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男人還不是招招手就來了。”

江漓梨一想也是,沒毛病,可想起吳老板的樣子,她還是有點接受不來,由衷地感慨說:“要是吳老板再年輕些,或者長得好看些就好了。”

“得了吧,”夏依達對她的幻想嗤之以鼻,“妹妹,做人要現實點,他能買得起深圳的一套房子,我就知足了,再說了,世界上哪有既長得好看,腰包又有錢的男人?”

江漓梨脫口而出:“有的。”

周浪不就是嗎?

夏依達好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她只好清清嗓子,說:“我們學校就有一個男生,長得好看,家裏也有錢。”

“哦,那他一定很渣吧?”

“……”

正中紅心。

“他确實談過很多女朋友,不過……也稱不上渣吧?聽說他沒有劈過腿,每次都是分手了再談的。”

江漓梨越辯解越心虛,自己這話怎麽聽着這麽耳熟,最後猛地想起來,這不就是當初莊小羽的論調嗎?當時她們在辯論花心到底是不是渣,莊小羽口口聲聲為周浪辯護,他是花心,但絕不是渣男。

當時她說的就是這番話。

可恥啊,簡直是可恥啊。

這才過去多久,自己的立場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要是在辯論賽上,還不得被隊友指着鼻子罵?

江漓梨臊得耳根子都紅了,夏依達卻沒有察覺,一臉意料之中的表情:“看吧,帥的男人沒有錢,有錢的男人又不帥,有錢又長得帥的男人吧,他又花,萬一碰上那種極品,有錢有顏還專情……”

“那會怎麽樣?”

江漓梨虛心求教。

夏依達“嘿”地一聲笑:“那他憑啥看起你呀?”

“……”

有道理啊。

江漓梨摸摸鼻子,說:“所以我覺得,錢還是自己賺的比較好。”

“自己能賺錢當然好呀,不過深圳的房價多貴啊,地段不好的都兩三萬一平,好一點的都漲到五六萬了,靠我自己,房貸得貸到曾孫那一代去,所以我選擇走捷徑,不過……”

她笑着瞅了江漓梨一眼。

“我對你有信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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