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離家出走1
假期裏,江漓梨每天過得特別頹,晝伏夜出,半夜一兩點才睡,中午十一二點才起。
白天家裏空無一人,爸爸不是在梨園子裏,就是去了市場,二姑坐上了吳女婿的寶馬,在周邊幾個景點四處玩耍,打開朋友圈,全是她發的九宮格照片,一條接着一條,跟刷屏似的。
他們出發前,曾叫過江漓梨一起去,被她拒絕了,家門口的這幾個地方她都玩兒膩了,閉着眼都能走,實在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待在家寫點東西。
她的第一部 末世小說正文已經寫完,目前只差幾篇番外,就可以正式完結了,數據還挺不錯,收藏量和留評數都很可觀,還上了好幾次榜單。
江漓梨很滿意。
除了寫小說和看書,她的日常活動就是和周浪聊天了,這人不知是不是放了寒假,在家特別沒意思,老是給她發消息,還盡發些無厘頭的搞笑段子,要麽是個視頻,要麽是圖片,真是有夠無聊的。
江漓梨要是沒理他,他能自己發上十幾條消息,自娛自樂,要再不理他,這個神經病就會發一條“你理一理我”,或者各種催回信息的可愛表情包。
真不知道他是哪裏來這麽多少女心表情包的,還撒嬌,他每撒一回嬌,她能汗出一身雞皮疙瘩,真是受不了他。
漸漸地,天氣越來越冷,眼瞅着,年關将近了。
江漓梨的其餘三個姑姑都回了阿瓦提鄉,這是他們江家的傳統,不管嫁到哪裏,不管在哪裏工作,過年都要趕回來,一家子熱熱鬧鬧地過。
他們家是個大家庭,大家之中又有小家。
比如她大姑江衛華,今年六十多了,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有四十多了,小女兒也滿了三十,這兩個表姐都嫁了人,各自生了小孩兒,大表姐一兒一女,二表姐更可怕,生了兩個兒子。
然後就是二姑江衛霞,和她的女兒夏依達,三姑和艾孜買提,還有他們不懂事的女兒帕提古麗也來了。
至于江漓梨的小姑,也就是她喊作“小爸”的人,生了三個女兒,一對是雙胞胎,比帕提古麗小一歲,小女兒是前幾年生的,才五歲大點,比大姑的外孫們還小,這也是江漓梨最小的表妹。
還好家裏房間多,能住得下這一大家子人,不過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家裏就沒有安生的了,尤其是表姐們生的那幾個孩子,除了二表姐剛出生的小兒子,都是七八歲點大,最調皮的時候。
每天清晨,江漓梨還在睡夢裏,就聽見樓下跑來跑去的聲音,周浪送她的平板也被熊孩子搶去了,拿來看動畫片,她只能反鎖在房間裏,用她的破電腦來碼字,耳朵裏還得塞兩團棉花,不然她休想寫一個章節出來。
但最讓她難以忍受的,還是要數吃晚飯的時候,因為姑姑們會圍着她問東問西,而她還不能端着碗離開,這也是江家的規矩,除了小孩子,必須坐在餐桌旁吃飯。
江漓梨剛夾起一塊兒羊脊骨,就聽見大姑問她:“漓梨今年讀大幾了?”
“大三了。”
她将脊骨放進碗裏,老實回答。
江衛華溫和地笑了笑:“都大三了,馬上就畢業了吧?想幹什麽工作呢?”
江漓梨還來不及回答,吳建剛就橫插一嘴:“妹妹讀的什麽專業?”
“歷史。”
“歷史啊,歷史我懂。”
吳建剛呵呵一笑,一雙肉腸唇上沾滿了油脂,在燈光下亮晶晶的,着實辣眼睛。
江漓梨冷眼看着他,倒想聽聽他有什麽高見,就聽這老板拍着肥肚皮問她:“你怎麽讀這個專業呢?”
“這個專業怎麽了?”
“讀了沒用啊,還怎麽了,歷史誰不會,這還用學的嗎?我初中畢業都知道一點,唐宋元明清嘛,哈哈,是不是?畢業了還不是去當老師,每個月掙那點死工資,有什麽前途?”
見全家人都捧着碗,眼也不眨地聽他抒發看法,吳建剛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明明是個餐桌,他卻有種坐在辦公桌後發號施令的感覺。
他給江漓梨真誠地提建議:“妹妹,你聽我的,歷史不要學了,你不如去學點技術,像電腦什麽的,現在會電腦的人,都屬于高科技人才啊,在深圳,月薪至少一萬起步,有些人還能拿到兩萬,你說你學歷史幹什麽呢?”
江漓梨扒了口飯,淡聲說:“也許是為了不顯得沒文化吧,不至于像某些人一樣,一談起歷史,就只知道唐宋元明清。”
“某些人”特指的吳建剛:“……”
餐廳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正吃飯的帕提古麗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這笑聲如此清晰,餐桌上的每個人都聽得見。
她還沖江漓梨豎起大拇指,被她媽媽看見,手疾眼快地把她的手拍了下去。
帕提古麗轉了轉烏黑的眼珠,飯也不吃了,幸災樂禍地看着那上一秒還在侃侃而談,下一秒就被江漓梨嘲笑了一通的表姐夫。
吳建剛倒也沒料到江漓梨嘴這麽毒,一點面子也不給他,他惱火得很,卻不能在臉上表露出來,只能勉強扯着一張笑臉,心裏卻在惡毒地想,這一家子果然是長在窮地方的人,半點家教都沒有。
江漓梨則是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為她知道,她爸爸一定會罵她,他最讨厭在長輩面前沒有禮貌的人。
果然江衛東陰沉着臉,狠狠地盯着她:“你說什麽?快點跟你姐夫道歉。”
江漓梨怎麽可能道歉?那比殺了她還難。
所以她将碗筷一擱,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江衛東可氣壞了,她聽見爸爸在後面用筷子敲桌子的聲音,還有姑姑們勸他別發火的聲音,以及吳建剛假惺惺的打圓場。
“沒關系,小孩子嘛,我不會跟她計較,來來,喝酒喝酒。”
嘔,誰跟誰計較,無知又膚淺的老男人。
江漓梨翻個大白眼,上樓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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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麽翻篇了,誰知第二天,江衛東特意找了江漓梨談話,江漓梨以為他是為了昨晚的事來教訓她,還心想她爸氣性可真大,過了一晚上還記得,誰知她爸卻絲毫沒提晚上的事,只是問她畢業後的打算。
江漓梨愣了愣,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人人都要來問她這個問題,老師問,家人也要問,明明她才大三啊,離畢業也有一年半的時間呢,這件事需要這麽早就做決定嗎?
江漓梨是典型的混日子的性格,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雖然放假前答應了班主任好好想一想,其實她每天什麽也沒想,沉浸于看的書和電影裏去了。
父親現在問起她,她頭腦空空,只想到班主任那個關于考研的提議,便試探着說:“我想考研。”
江衛東問:“考研是什麽?”
“就是讀研究生,讀完了就是碩士。”
“那還要讀幾年?”
“三年。”
江衛東沒說話了,只是抽了幾口手裏的旱煙,他刻滿皺紋的臉藏在煙霧後,顯得有些苦大仇深,把江漓梨都給看忐忑了,過了老半天,才聽他問:“你非要讀這個研究生嗎?”
也不是非要吧。
江漓梨心裏這麽想,嘴上問的卻是:“怎麽的呢?”
“你讀這麽多書幹什麽?”江衛東滿臉不贊成,“沒聽你表姐夫說嗎?歷史讀了有什麽用?”
他不提吳建剛還好,一提他,江漓梨心中就來氣。
她詫異地說:“爸,你不會真信了那個人的話吧?他就一包工頭,初中都沒畢業,他知道什麽呀?”
吳建剛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後失望地搖了搖頭,拿煙的手指朝她一點,給了江漓梨一句令她難以接受的評價。
“你這個人,太傲了。”
“我……”
江漓梨想矢口否認。
江衛東卻打斷她:“什麽‘這個人’、‘那個人’的,他是你姐夫,不會喊人嗎?還瞧不起別人,初中畢業怎麽了,我還是個文盲呢,你多讀了幾年書,是個大學生,就了不起了?覺得高人一等了?”
江漓梨氣悶:“我不是這意思。”
“你心裏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昨天晚上,我都替你臉紅啊,還好人家小吳大度,不同你計較,諷刺人沒文化,你從哪裏學來這陰陽怪氣的一套?大學裏老師教的嗎?”
江衛東嘆了口氣,望着自己女兒。
“行業不分貴賤,江漓梨,你讀的書越多,越該明白這個道理,我們要是有條件讀書,還能不讀嗎?學校裏多舒服,誰願意在田裏幹活?出去打工?還不是沒條件,你們這一代有條件了,能讀得起書了,應該感恩,而不是瞧不起那些沒讀書的人。”
江漓梨這下真的臊得滿臉通紅,她爸雖然沒有罵她,但比罵她還要壞一百倍,他這些話就像一記火辣辣的耳光,響亮地甩在她的臉頰上。
“我……我錯……”
她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無助地看着父親,就像小時候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那樣。
江衛東說:“你錯了不該跟我說,去跟你姐夫說。”
江漓梨抿緊嘴唇。
江衛東別過頭抽了口煙。
“總之你聽我的,別讀什麽研究生了,回來找工作,讀四年出來是當老師,多讀三年也是當老師,咱們這兒要那麽高學歷幹什麽?”
江漓梨心裏一驚:“我畢業了也不一定會回來的。”
一句話就觸了她爸的逆鱗,江衛東眼睛瞪得老大,難以置信地說:“你說什麽?你不回來你打算去哪兒?在外面野嗎?”
什麽叫“野”啊?
江漓梨皺眉:“我可以在外面找工作啊,像夏依達,還有大表姐她們,不也是在深圳、上海到處跑嗎?”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
江衛東氣憤地看着她:“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家裏有兩百畝園子,現在是我和你二姑打理,你要是不回來幫我,将來我老了怎麽辦?看着園子荒廢嗎?”
江漓梨最怕聽到這種話了,她爸爸以前也總是說,讓她畢了業就回來打理梨園,她家梨子賣得好,每年都可以掙幾十萬,不然怎麽會在市區買得起房呢,一開始,那房子本來是買給江漓梨的。
她确實不需要像夏依達那樣,為了在異鄉紮根立足,被迫依靠一個有錢的老男人,但江漓梨也不想像她爸給她規劃好的那樣,一輩子就在農村幹活兒了,這種生活真是一眼就望到了頭。
父女兩個一言不合,争執起來,江衛東動怒的時候,其實是相當恐怖的,腦門上青筋都綻出來,牙關緊閉,拳頭關節攥得咯吱響,仿佛下一秒就會揮到你臉上來。
江漓梨從小就怕她爸,現在就更怕了,只能勉強鼓起勇氣,梗着脖子和她爸嗆:“我就是不想回來,我想在外面闖蕩,爸爸,你不能按照你的意願安排我的人生,我是個成年人,我有自己的夢想。”
江衛東簡直要氣昏過去,冷笑着問她:“你闖蕩?能闖個屁出來,還夢想,別笑死人了,我問問你,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是……”
江漓梨嘴一張,一下子噎住了。
夢想,她的夢想是什麽?
她竟然說不上來。
她爸爸看她這樣子,更像占了上風,得意洋洋地追問:“啊?是什麽?”
江漓梨瞪他一眼:“我不告訴你!”
“什麽不告訴我,你根本就是說不上來吧。”
江衛東一副“盡在我掌握之中”的神情。
“你是我從小帶大的,我還不知道你,你既沒上進心,人又懶又饞,整天只想着玩,就你這樣的,還去大城市打拼?到時候,還不是每個月伸手找我要錢?你也別扯什麽夢想了,你就是貪戀大城市的繁華,不想待在落後的農村裏,是不是?”
父親盯着她問道。
江漓梨震驚于他這雙已顯老态的眼睛裏,竟然藏着這麽多深沉的智慧,好似他只消打量她一眼,就能将她瞧地透透的。
她在爸爸面前,就跟剛出生的小嬰兒似的。
被人看穿的感覺可不太好,江漓梨不免有些惱羞成怒,板着臉說:“我才不要你的錢。”
“哈。”
江衛東短促地笑了一聲,好像她說了個天大的笑話。
“不要我的錢?你低頭看看你自己,你現在身上穿的,每天吃的,還有你的學費、生活費,哪樣不是我出的?還不要我的錢?”
江漓梨的眼中閃耀着怒火:“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以後?”江衛東嗤笑,“有本事,你從現在起就證明給我看,一個子兒也不花我的。”
“不花就不花。”
江衛東指着天花板:“那你也別住我家。”
江漓梨攥着雙拳,內心的怒火已經漲到了頂峰,她倔強地盯着父親,只覺得這人真讨厭,是萬惡的法西斯,是封建制大家長,食古不化,以傷害兒女的自尊心為樂。
大清朝都亡了,她爸怎麽還像個老頑固呢?
憤慨之下,她沖着父親大吼:“不住就不住!”
江衛東被她吼得一愣,很快回過神來,額頭青筋亂蹦,指着大門。
“你現在就滾!”
“滾就滾!”
江漓梨幾步躍上樓梯,沖進房間,開始收拾行李,沒過一會兒,四個姑姑全來了,勸的勸,攔的攔,愣是不讓她走。
為了阻攔她,二姑江衛霞甚至一屁股坐在她的行李箱上,大有“箱在人在,箱走人亡”的架勢。
她下盤極穩,一看就是練過的,屁股跟長在行李箱上了似的,江漓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抽出來,氣得她眼淚直打轉,覺得全世界都在與她為難。
最後她幹脆松開拉杆箱,破罐子破摔地道:“好吧!箱子給你們了!我不要了!”
然後她拿起床上的手機和身份證,像一陣龍卷風似的,迅速跑出了房間。
孩子們瞪大眼睛看着她,像看什麽長角的外星人,她還看見帕提古麗拿着顆蘋果在啃,笑眯眯地在樓梯轉角看她的熱鬧。
江漓梨忿忿地轉開了眼,管他的,她什麽也不要啦,只求迅速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讓她喘不過氣的家,
姑姑們愣了幾秒,迅速起身來追,碰上一樓的江衛東,他氣得臉色鐵青,叉着腰道:“停下!都不準給我去追,讓她走!”
最寵愛江漓梨的三姑急得直跺腳。
“哎呀!哥,你跟她計較什麽呀?快點去追,不然跑沒影了!”
“跑就跑了!”
江衛東火氣直冒,走到大門口,将門給關了,然後他轉身看着一大家子人,冷酷地宣布:“你們都不準去追,誰要是今天出了這門,以後就永遠別來了。”
孩子們不管大的小的,都被他恐怖的臉色吓哭了,頓時屋子裏全是哇哇哭聲,當媽的只好手忙腳亂地各哄各的孩子。
江衛紅隔着窗子看了外面一眼,只見兩扇鐵門大敞着,至于江漓梨的人呢,早就看不見了。
她嘆了口長氣,只希望侄女自己會想清楚,等下就回來,外頭多冷啊,再過幾天,可就是新年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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