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将軍

4、将軍

黃昏時分雨停了,美婦人留兩人用飯,孟棋楠當然不跟祖父母客套,大大方方應下。團圓瞧了眼孟君聲,扭扭捏捏也默許了。

這是孟棋楠醒來後吃得最開心的一餐,看見祖父母雖然身有殘疾但相敬如賓的樣子,還有沒長大的爹娘相互鬥嘴玩鬧,她突然覺得來到這裏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茶足飯飽,孟棋楠知道該走了,告辭以後牽着團圓走出院門。

一家人出來相送,美婦人倚在門口,黯淡的眸子盯着地面,面含微笑告別:“姑娘一路順風。”就連不能說話的祖父也笑着揮手送別。

孟棋楠忽然間眼眶一陣灼熱,匆匆垂下眼簾把淚憋了回去。

在這之前她從未見過祖父母,每每問起父親只換得一聲長嘆,然後是久久的沉默。她不知道眼前兩人相守的時間有多長,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活到了自己出生的那日。前世的時候,她與他們也許見過,也許素未相逢。但是今日,她确确實實見到了他們,吃到有生以來最質樸最溫馨的一餐飯。

“夫人,我借小公子說幾句話。”

孟棋楠一轉眼又笑得沒心沒肺,招手讓孟君聲過來,咬着他耳朵說悄悄話:“我告訴你她的名字,你送她個東西好不好?”說罷她指指團圓。

團圓見兩人俯首帖耳不曉得嘀咕些什麽,又逢別離心頭不快,卻見孟君聲跑了過來,解下頸間之物遞給她:“送你。”團圓接過來一看,是個舊痕斑斑的銀鈴铛,甚至已經不響了。小妮子嫌惡道:“又破又舊,送我幹甚麽……”話雖如此,她還是飛快抓進了掌心。

孟君聲笑了:“見物如見人,你別忘了我呀,我小名叫鈴铛。”

團圓癟着嘴有些不高興:“我才不會忘哩,沒禮貌的野小子,你也不許忘了我。”她解下髻上的東珠飾帶,長長的一條贈予孟君聲,“你以後去大都就到我家來,我做東帶你出去玩兒。”

兩人交換了信物,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孟棋楠沖着孟君聲眨眨眼:“答應我的事要記得哦。”孟君聲很嚴肅地點點頭,表示一定記得。團圓好奇問什麽事,孟棋楠只笑不語,惹得小姑娘一把甩開她的手,氣沖沖跑了。孟棋楠看着她實則傷感還要故作堅強的背影,無奈提起裙子追了上去。

其實也沒什麽秘密,寡人就是告訴年幼的爹,以後要是和娘親你生了女兒,一定要叫棋楠,孟棋楠。

走過南楚國秀麗蜿蜒的山水,漸漸靠近東晉,路上景致變幻為廣袤遼闊的平原和奔騰不息的長河。孟棋楠覺得較之自己國家的溫婉雅致,這片土地似乎更加豪邁恢弘,就像兩個國家的君主一樣有着明顯區別——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大概晉皇還是重視這次和親的,派了人在邊境重鎮迎接。孟棋楠換了一身宮裝坐在車辇之中,準備接見迎親特使。整齊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踏得大地嗡嗡震動,車辇也随之微微搖晃。孟棋楠暗道好大的陣勢排場。她豎起耳朵聽着車外的動靜,有一匹頭馬漸漸靠近,馬上之人身着铠甲,颠簸時鱗片碰撞發出細微的金屬聲。耳聞聲音越來越清晰,此人勒缰下馬,落地時沉沉一聲,估摸是個身形魁梧的武将。

“紀玄微奉旨迎接平陽公主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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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和親的是她,怎麽只接公主的駕?孟棋楠正要掀簾子裝腔作勢寒暄一番,一下僵在那裏。周圍之人也愣了愣。驸馬趕緊從四辔钿車裏鑽出來,對着來人一陣客套:“原來是紀将軍呀,咱們之間還客氣個什麽,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呵呵……”笑聲幹癟癟的,似乎有些尴尬。

叫紀玄微的将軍音色冷冷:“都是應該的。驸馬請。”

孟棋楠悄悄推開小窗上一條縫,透過間隙打量此人。他騎馬背對着這方看不清面貌,但從闊肩長腿筆直腰背的身形來看,定是名氣宇軒昂的偉丈夫。

美男美男美男!

孟棋楠色心又起,不覺舔了舔唇。不過這回她謹慎多了,拉着青碧問:“我和這位紀将軍,不是親戚吧?”

第一次看上外公第二次看上爺爺,現在好不容易又看上個男人,可千萬別是什麽舅老爺姑婆公!

青碧莫名其妙:“您跟他當然不是親戚。”

孟棋楠撫着胸口舒了口氣:“那就好。”

她低落幾天的心情又高漲起來,攥緊拳頭鬥志昂揚。

“就是他了!”

孟棋楠想得很美好:既然已經不是皇帝了,三千佳麗早已沒影,那就把要求降低一點,随便收幾個美男子就行了。反正嫁誰還不知道呢,萬一是個半截身子都在土裏的老頭子咋辦?死寡她都不願守,何況活寡!趁着晉皇還沒指婚,能釣上幾個算幾個。眼前這個紀将軍就不錯诶,氣度不凡年少有為,而且聽說還沒娶媳婦,要是勾搭上他,說不定還能正兒八經嫁進将軍府。想想當将軍夫人的日子就覺得一片光明,将軍是習武之人啊,習武之人身體最是強健,一個頂三個用,她孟棋楠不愁長夜寂寞……

到了下榻的驿館,孟棋楠絞盡腦汁地回想以前都是怎麽哄後宮那群醋壇子的,可惜她纡尊降貴讨別人歡心的時候實在太少,思來想去也就記得開口賞賜東西了,有金有銀有詩有畫,說俗是俗不可耐,說雅也風雅極致,不過追根結底都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青碧,你說紀将軍那種男人喜歡什麽東西?”

乍聽孟棋楠這般一問,青碧一怔:“奴婢不知。”

孟棋楠又問:“紅绛你覺得呢?”

紅绛不是機靈的人,老實說出心裏想法:“奴婢也不知道,不過将軍是武将,想來會喜歡舞刀弄槍吧?”

“嗯……”孟棋楠若有所思地點着頭,貌似不經意間問道:“我嫁妝都有些什麽?千裏迢迢過來,東西寒酸是要被人恥笑的。”

“郡主您放心吧,陛下可心疼您了,嫁妝用的是公主的格制。”紅绛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口巨大的金絲烏木箱,“普通物件由下面人擡着,這箱子裏是最精貴的寶貝,我和姐姐不放心交給別人,都自個兒看守。”

“金如意一柄、玉如意一對、麒麟鼎一雙,還有東珠、珊瑚、紅碧瑤、綠玉、琥珀、金珀等各六盤,以及金镏子、寶石花釘……”

紅绛取出禮單照着念了起來,孟棋楠趕緊擺手:“打住打住,這些都是常見的玩意兒,我意思是有沒有什麽比較特別的東西?”

紅绛苦着臉:“特別的東西?奴婢不曉得……”

青碧見狀,從箱子底翻出一個紫緞錦盒:“此物是別人送來的賀禮,不知郡主找的是不是它?”

孟棋楠打開盒子,鋒芒掠眼,寒影咫尺。

是一把劍。

三尺青鋒靜靜躺在軟綿錦上,劍鋒淬寒刃染冷霜,此劍仿佛一位老去的王者,獨自在靜谧的空間沉默,不發一言卻無法掩飾住曾經的輝煌。

“宵練。”孟棋楠拾起劍,指腹撫過柄上的纂書,喃喃自語:“吾有三劍……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随過随合,覺疾而不血刃焉。”

振袖劈下,宵練無聲沒入桌沿,削下一個邊緣齊整的桌角。

“啊!”紅绛吓得急促驚呼一聲,捂住胸口勸孟棋楠:“郡主別玩兒了,當心傷着自己!”

孟棋楠滿意地打量着宵練,彈指在劍身讓其發出嗡鳴聲,她閉目聆聽兵器的傾訴,秀麗面龐露出只在獵人臉上才能找到的嗜血表情。青碧瞥見打了個寒顫。

“去,找一把劍鞘來。”

南楚的春夜暖風習習,東晉這裏卻寒風料峭乍暖還寒。在本該安寝的時候,孟棋楠穿着便服,提着宵練走下閣樓。

院子中央有棵婆娑樹,樹下站着一名高大男人,正負手在背仰望樹葉,有些出神。他已卸下铠甲,墨色衣裳很舊但很幹淨,應該是被漿洗過許多次。

“咳……”

孟棋楠故意重重踏步走近,可紀玄微置若罔聞,連頭也沒回,只是一味癡望婆娑樹。無奈下她只好咳嗽了一聲,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他終于轉過來半張臉,刀斧雕刻般的輪廓很有味道,長眉入鬓眸子深邃,冷峻中隐含幾分悵惘韻味。孟棋楠趕緊溫婉一笑:“我是……”

“郡主殿下。”紀玄微冷漠颔首,率先道出她的身份。

孟棋楠驚訝:“你認得我?”

紀玄微的為人一如他的氣質,疏離又直接,他道:“末将奉旨接駕,自然見過殿下畫像。不知殿下來此有何吩咐?”

娘的!這群人是真怕她逃婚還是怎麽的?人沒到就把畫像拿給對方記得滾瓜爛熟,還好肉身郡主只是換了瓤沒整皮,要被人知道了八成會砸了她這個贗品!

孟棋楠羞澀地捧起宵練劍:“閑來無事,想請将軍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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