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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絨絨一錘定音後,整個虞府已經有條不紊地悄然運轉了起來。
所謂打點,自然要因人而異,而禦素閣中閣有可能會負責小考的每一位教習或座師的個人喜好資料早已整理成了厚厚一冊。
金銀珠寶靈石道元石如水一般流淌出去,饒是早已對虞家人日常花銷的巨大數字早已習以為常,這一次的大手筆還是讓數十位賬房先生忍不住咋舌了幾聲。
新收的賬房小學徒到底沒見過一個數字後面能跟這麽多個零,猶豫半晌,還是開口問道:“師父啊,也不是沒見過疼女兒的,但……這數額也太誇張了吧?”
回應他的是一記眼刀,已經在虞府的賬房裏做了數十年,須發微白的老賬房先生懸筆微頓,沉聲道:“都說富不過三代,那你知道虞府為何屹立數百年,依然安然無恙巨富一方嗎?有舍才有得,道理人人都懂,卻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還能做到極致的。你啊,還是太年輕了。”
賬房小學徒似懂非懂,只讷讷點了點頭,再繼續去撥拉面前的算盤,心中卻有些茫然。
舍得的意思是這麽解讀的嗎?難道只有虞大小姐足夠“舍”,虞小少爺才能有所“得”?
要真是如他所想的話,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好事?
而且,花錢……難道不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最快樂的事情嗎?
……
“我知道她虞家銅臭味重,我也知道插手別的門派的這種外門小試很無趣。”燕夫人輕輕轉動着指間玉戒,擡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人:“但她讓我不痛快了。”
頓了頓,她又倚向身後軟靠:“當然,讓我不痛快只是其一,讓吾兒這婚退得有些丢臉,才是我不得不為難她的原因。徐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要為難別人,卻偏說是“不得不”為難,但燕夫人說得理直氣壯,好似真的像是自己不得以才為之,實在是真正的不講理。
面前那人須發微白,看起來有些蒼老,有些落魄,明顯是個散修,且是個如若境界再無突破,不出幾年,壽數就要盡去的散修。但饒是如此,他一雙眼卻極陰沉,帶着一股不像是遲暮之人的狠絕和狡詐。
“我明白。”徐先生微微眯了眯眼:“夫人放心。”
“不,我想你或許不是很明白。”燕夫人倏而打斷了他,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起來:“最重要的,是讓她走投無路,不得不向我低頭,讓我來放她一條生路。至于你,瓊竹派于你有恩,所以你才做了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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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要助我破境,無異于再生父母,自然于我有恩,有大恩。”徐先生深深一禮,“徐某不才,鬼蜮伎倆倒是知曉一二,想來對付一個十幾歲的小兒,綽綽有餘。”
“再生父母就不必了,我沒你這麽大的兒子。”燕夫人毫不掩飾面上的嫌棄,她輕輕一彈指,有半粒藥丸送入了徐先生手中。
徐先生聞了聞藥丸,眼中出現了沉迷癡色,他毫不猶豫地将那藥丸服入口中,藥力化開,他的面容幾乎是頃刻間便有了變化,壽元與生氣重回他的軀體之中,他久違地舒展了眉眼,情不自禁地仰起頭,感受着這樣的生命之力。
燕夫人卻已經帶着一抹厭惡之色,消失在了原地。
一位鶴發童顏的老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房間門口,微微躬身:“徐先生,此事要辦成,想來離不開些身外物,夫人已經準備好了,請先生和我來。”
徐先生慢慢站直身體,再向着老翁一禮:“确實需要一些敲門的身外物,花錢向來都是這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而徐某恰好最擅長以最小的代價,牟取最大的利益。還請帶路。”
……
“花錢真是難啊。”虞絨絨在虞丸丸的監督下,坐着八匹靈馬拉着的馬車,拎出銀票準備開路借道,到底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丸丸啊,什麽時候你也能感同身受一下錢實在太多,怎麽都花不過賺錢速度的苦惱。”
虞丸丸快樂地拍了拍靈馬的腦殼,毫不在意對方十分不滿地對自己噴了口氣,露出了可能是這段時間以來最燦爛的笑容:“知道阿姐辛苦,阿姐再接再厲,這次中閣小考的花銷數額就很讓人滿意。”
虞絨絨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從馬車裏探出頭,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最後囑咐了幾句。
小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阿姐,你放心,有我在。別的事兒不敢包圓,擡價抽手架空什麽的,沒有人比我更熟。只是……”
虞丸丸頓了頓,到底還是開口道:“阿姐,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一定要登雲梯嗎?其實你看,爹娘雖然不過築基修為,但這一生也潇灑快樂,世間大道這麽多,也并不是一定非要走那條長生之路。咱們去禦素閣其實就是鍍鍍金,度度假,混個築基回來就足夠了。那條路……太苦了,我其實不想阿姐那麽辛苦的。”
虞絨絨靜靜地看着虞丸丸。
面前的小胖子鮮活靈動,面如滿月還多了一圈光暈,幾乎完全沒有繼承到虞母的美豔,小小年紀已經渾身銅臭味,但他看向虞絨絨的目光裏,卻是真切的擔憂。
她無法對任何人說自己重生一場的事情,可前世在她死前,家門已經凋零,爹娘滿頭華發,甚至連虞丸丸都暴瘦了五十斤,雖然還是微胖,卻也頹唐憔悴無比。
此前她還沒有深思過,重來一次,她如何不明白,就算是巨富之家,請了再多的護院,在真正有大能耐的修道者面前,湮滅也不過是在一屈指間。
這個世界,說到底,其實終究是看誰的拳頭大。
這個道理她懂,虞丸丸和虞父虞母又如何不懂。
可縱使懂,這一次,在得知了她如此強硬地得罪了瓊竹派那位蠻橫的燕夫人的時候,他們卻依然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她的身後。
虞丸丸醉心商場,無心修道,便是虞家血脈特殊,以財養運,每一代都要一人主散財,一人主斂財,二人如此生生不息,才可保家族雖修為不高,卻能萬事長久。
但千年過去,這一份滋養也已經淡去了許多。
她也不想辛苦,但她到底姓虞,所以總要做點什麽的。
幸好她在藏書樓抄了七年的古卷,也幸好她生來便過目不忘。
而她正好謄抄過一冊早已支離破碎的古卷,雖然許多字跡都已經不甚清晰,但她還是看到了上面寫了【雲梯可改命】這樣的字樣。
藏書樓不放閑書。
如果說這個說法此前還只是個傳說的話,那麽至少現在,她知道确實有白紙黑字将這樣的字眼鄭重地記錄了下來。
她已經找過了許多辦法,但凡這個世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她也不會選擇這一道登雲梯。
如果她不想落得和前世一個結局,她就只能去試試看,那條路,自己能不能走通。
再試試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改變什麽。
所以她慢慢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五官便也随之變得舒展,容光如日光般極盛,她心中雖有千言萬語,眼中也有諸多情緒感慨,可這千萬,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了輕巧帶笑的一句:“萬一我上去了呢?”
虞丸丸沉默片刻,終于倏而笑了起來:“好,那我們就試試。阿姐放心去,其他的交給我。”
眼看着八匹靈馬載着虞絨絨消失在視線裏,虞丸丸唇邊的笑意終于斂去,這位虛歲十五,便已經在整個入仙域、乃至更廣闊的區域裏有了“小財神爺”之稱的虞小少爺擡起袖子,輕輕抹了抹眼睛。
再深吸一口氣,揚起了胖胖的下巴,周身收斂的氣勢終于外放了出來。
“每柱香彙報一次進展。”虞丸丸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掩住其中微紅的血絲,冷笑一聲:“我阿姐都下定如此決心了,事情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我倒要看看,是你寧無量的娘厲害,還是我虞丸丸舍得。”
馬蹄聲漸次,疾馳踏過官道,重金借道,所以轉瞬已是高淵郡。
靈馬們還未活動開筋骨,竟然便已經到了目的地,一時之間不禁有些茫然和疑惑,被帶去食肆的時候還在思考,平時這一遭跑下來,早就饑腸辘辘,怎麽現在竟然毫無食欲。
驿站的靈馬看起來比往日格外多了許多,等虞絨絨入了禦素閣大陣,這才發現,吊索長軌的樞紐處也竟然也在排隊。
排隊的人中,有的身穿禦素閣外閣弟子的淺棕道袍,臉上還有些風塵仆仆之色,顯然是才出了任務歸來,緊趕慢趕,生怕錯過了第二日的中閣小考。
也有一些身背行李,看起來像是想要新入禦素閣的少年少女,其中甚至還有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高門子弟的。
虞絨絨一眼掃過,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才在隊尾站定,還在回憶自己前世那次中閣小考之前是否有此盛況時,便聽到有幾名外閣弟子刻意提高了音量的議論聲。
“不是吧不是吧,一個中閣小考,居然也有這麽多人千裏迢迢跑來和我們擠名額?真的是,還要不要臉啦!”
“嗐,一個個煉氣中境和上境的,在自己門派待着不舒服嗎?非要來我禦素閣,以為別人看不出他們的目的嗎?”
“你以為人家是沖着禦素閣來的嗎?人家是沖着來年的小樓論道來的,說來也好笑,今年也就是我們大師兄不在,所以才讓那個姓寧的小子鑽了空子,莫不是有人覺得自己來年還有什麽機會?難道還當自己是百舸榜前一百的人物了?”
“這你可就不懂了,雖說小樓是小樓,禦素閣是禦素閣,但我禦素閣弟子人人都可參與小樓論道,而其他門派嘛……為了避免自家弟子在外丢人,素來都只讓最頂尖的弟子來,你懂我的意思嗎?”
另一人故意停頓幾秒,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說,他們都是在自己的門派裏沒有出頭之日,争奪不到小樓論道名額的?天哪,難道他們覺得來了這裏,就有機會了?”
幾人十分誇張地笑了起來,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些分明已經引氣入體甚至內照形軀了的新弟子們的鄙夷和排斥。
一旁排隊的新弟子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其中一位少女終于忍無可忍道:“是又怎麽樣?難道我沒有機會,你就有了?”
“我有沒有,就不勞你操心了。”外閣弟子嬉皮笑臉道:“但我看,你是一定沒有。”
少女一跺腳,怒道:“你——”
她旁邊有一名臉色蒼白的少年上前一步,攔住了少女,再向着那幾名外閣弟子抱劍一禮:“遙山府紀時睿,若是幾位再說下去,恐怕只能請見論道臺了。”
虞絨絨微微一愣。
而剛才還在冷嘲熱諷的幾名外閣弟子已經露出了見鬼般的神色。
“遙山府紀時睿。”有人喃喃重複了一遍少年的名字,再不可置信道:“百舸榜排名七十九的紀時睿?”
方才嗤笑着說出“難道還當自己是百舸榜前一百的人物了”的那名弟子的神色微變,手已經下意識放到了自己腰側的劍柄上,再想到自己外閣弟子的身份,便是十個自己也打不過一個百舸榜上有名之人,臉色頓時更白、更尴尬了些。
自報家門的紀時睿眉間有些郁郁,顯然也并不想在這種場合,以自己的姓名來出這口氣,還好吊索的隊伍進展飛快,很快就到了他,等他登上了吊籃,幾名外閣弟子才重新開了口。
“真是遙山府的那個紀時睿?那剛才跟在他身後的豈不是就是他那個……比他更厲害些的妹妹紀時韻?”
“說是更厲害,但因為她還沒有出過手,所以未曾收錄在百舸榜裏,不過有人估計過,她大概能排在六十幾名。”
“嘶——”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我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所以我們禦素閣向來最是松散的中閣小考,也要開始內卷了嗎?誰知道今年怎麽考啊?我還有希望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帶着微慌和茫然的搖頭。
這兩個人,虞絨絨是有印象的。
但她的記憶裏,他們絕對和禦素閣沒有過半點關系。
但這一次,因為她的某些舉措,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此次小樓論道的名次不作數,再致使一些人的軌跡确實發生了偏移。
她喜歡這樣的變化。
因為這至少說明……就算她所活的世界真的是一本書,就算她真的只是書裏無關緊要寥寥數語的角色,她也确實是可以改變一些事情的。
虞絨絨排在最後一個,等到她的時候,她才發現,輪值在此的那位師兄竟然有些眼熟。
“虞師妹。”談光霁将木牌遞給她,左右無人,他還是壓低了聲音:“我……又聽說了一點傳言。”
樞紐站此處魚龍混雜,旁人閑聊之時,他聽與不聽都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落入他的耳中,只是要将這些信息集中起來再告知旁人,未免帶了一點挑撥是非的感覺。尤其上一次他與虞絨絨說話時,也是以類似的話語開頭,談光霁不免有些赧然,再稍紅了耳廓。
虞絨絨在看吊索前方消失在視線裏的其他身影,完全沒有注意到談光霁的這一點異樣,卻也忍不住笑了一聲,問道:“這次又是什麽傳言呀?”
“雖不确切,但到底與虞師妹有關。其中真假,還請師妹自己辨別。”談光霁低聲道:“是說……外閣弟子對師妹你都頗有怨言。不知源頭從何而起,但這幾日,大家都說中閣小考的題目有變,且如你所見,确實來了不少閣外的才俊,少不了會占去一些名額。總之……師妹當心。”
他說得隐晦含蓄,虞絨絨卻已經聽懂了。
她有些感激地對着談光霁點了點頭,目光又在對方反複洗滌而有些發白的道服上頓了頓,再收回了視線。
等她坐着搭乘吊索回到外閣,才剛落地的時候,便已經有一道聲音帶着譏笑響了起來。
“喲,這不是我們手撕了鲛緞腰帶的那位虞師妹嗎?有些人啊,自己連內照形軀都做不到,卻還敢拒絕自己這輩子唯一一個一步升天的機會,真不知道是應該說她自不量力,眼高手低,還是腦子有病。這也就算了,她害得全外閣弟子被連累,還有臉來參加中閣小考,真是不仁不義,厚顏無恥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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