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比試
平旦,黑夜與白天交替之際,一晚好眠的洛玉睡醒,屋裏的燈早亮着,昏黃的光着實刺眼,他撐起身子,惺忪半虛着眼瞧,這麽早的天,韓東林都已經在燈下溫書了。
油燈換了芯,火燒得正旺,火光映出他冷峻的側臉。
桌上有盆水,應是韓東林在井裏打的,這個時候寺廟不提供熱水,要洗漱只有自己去水井裏打,他迷糊爬起來,想就着桌上的水洗臉醒醒神,但指尖剛碰到水面,那寒意從指骨直往天靈蓋竄,便就作罷,端着盆去井裏重新打水。
水井在柳樹旁,井口蓋着木板,木板上蒙着一層薄薄的白雪,井口沿邊的水冷凍成冰,将木板牢牢粘住,洛玉卯足了勁兒才将它拉開。
剛打上來的井水比較暖和,掬一捧拍在臉上,将朦胧的睡意澆掉。
他也不講究,用水搓把臉,打濕帕子,擰幹,胡亂擦了幾下臉,然後把水倒進旁邊的溝裏。
天是灰藍色的,銀鈎月挂在西邊角落,黑沉沉的山頭擋住東方,站在院壩裏,只依稀看見稀薄的紅光,沖了水的青石板濕漉漉的,積水像一面鏡子,反映出天上的景色。
洛玉這個位置,起身擡眼就能看見捧着書的韓東林,他憔悴得很,眼睛還帶着血絲。
“昨晚沒睡好麽?還是我鬧着你了?”洛玉道,他睡相差,睡着了就翻身蹬腿踢被子。
韓東林擡頭,像在看遠處又像在看他,眼神飄忽,半晌,才低聲道:“沒有。”
背着光,洛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語氣感覺不大對勁,便識趣住嘴。他端着盆進屋,挂好帕子,松松垮垮披上棉衣,脫了鞋回床賴着,被褥裏仍有餘溫,這般舒适簡直一大享受。
其它客房陸續有人睡醒,都端着盆子到柳樹旁打水。
韓東林怔然盯着書,但心思一直沒在書上,他從夢中驚醒後便不敢再睡,窗前的飕飕冷風,讓發蒙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山中的天亮得快,門口來來回回走動幾個打水人的時間,天幕的黑色就完全褪去,但由于淡淡的山霧籠罩周圍,視野仍舊狹窄。
只聽早晨第一聲鐘響,沉寂的氣氛忽然活絡,院子裏洗漱的人逐漸多了,洗漱完畢,大家都去齋堂吃早飯。
同永真師父作別後,他倆乘洛府的馬車回城。
二十七開課,訓堂共六名學生遲到,劉瑞堂氣得胡須都揪掉了幾根,逮住他們狠狠批了大半個時辰,口水都罵幹了才作罷。
李顯就是六人之一,昨天游園會後,他跟幾個同學約着去朝江樓喝酒,喝得連家都沒回,在酒樓湊合睡一夜,醒後又急匆匆趕來讀書。
“昨天你沒來真是可惜了,”他對洛玉說道,砸着嘴回味,笑得頗有深意,“等你比試完,我帶你去瞧瞧,朝江樓的神仙醉,果然名不虛傳吶。”
洛玉瞥他一眼,整理好書,懶懶回道:“你家仆人上我這兒尋你了,回去你爹得扒你一層皮。”
“真的?”李顯驚詫,他扯謊在洛玉那兒過夜,要是被他爹發現,免不了一頓罰。
“你說呢?”洛玉沒好氣道,為了幫他圓謊,險些把自個兒搭進去,那仆人着實盡責,差點把他爹叫來,若洛承南曉得他倆串通一氣,恐怕蒲團都要讓他跪穿。
李顯嘿然一笑,摟住他肩膀直誇義氣。
第二日,學院比試終賽。
這一天,靜心林沒人看書,大家都去觀望比賽。賽場設在藏經閣外,正北方是裁判場,坐的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以賢親王趙世昌為首,洛承南坐在他左側,兩人談笑風生,一群官員在旁邊陪聽陪笑,蘇明卓也在,坐在第三排,代表戶部出席順帶網羅人才。
四十八人以抽簽的方式分隊伍,各隊按抽簽順序分為甲乙丙三個四人小組,洛玉抽中紅隊甲組,其他三個組員分別是韓東林、陸羨、楊英,他樂得臉都要笑爛了。
比試分成三場,每場每隊派相應的小組參賽,第一場比賽名為探囊取物,即根據錦囊中的試題做文章,共兩個錦囊,就挂在對面的石柱上,各憑本事搶。
可能是拜佛起了作用,趁着混亂,洛玉輕輕松松就拿到一個錦囊,開場就出盡了風采。
他們搶到的試題是“廉正”,洛玉文采奇差,但三個隊友卻頂厲害,他們交卷時另一個組還沒寫到一半。
且全場比賽下來,紅隊拔得頭籌,可謂風光。
洛承南在上面從頭笑到尾,臉上褶子都多了幾道。
賽後,趙世昌做東宴請大夥兒,地點則是閩興街朝江樓。
朝江樓,顧名思義,臨近波濤洶湧的寬闊闵興江,從包間的窗戶向外看,滾滾江水東逝,甚為壯觀。
酒樓是提前訂好的,包場,朝江樓老板親自站在門口迎接,酒菜等皆按最好的來,炊金馔玉、山珍海味,排場之大。
席間觥籌交錯,你一杯我一杯,幾番推杯換盞,一壇神仙醉就見底了,喝高興了,選才的、被選的便開始進入正題。
洛玉跟洛承南一桌,桌上只有他一個小輩,因着今天的表現确實不賴,阿谀奉承的話聽得他耳朵都快起繭,加之跟自家爹一桌拘謹束縛,酒喝到一半随便尋了個理由開溜。
吃飯在二樓,樓下、外面都挺清淨。
一樓中間,楊英與文淵閣大學士翁嚴崇聊得起興,十分投機,隐約能聽到一些字眼,無非經史類的學問讨論,楊英侃侃而談且見解獨到,看得出翁嚴崇很中意他。
翁嚴崇學術造詣深厚,為人和善、官品正直,在朝中地位頗高,如果能得到他的扶持,必定前路坦蕩。早在楊英之前,翁嚴崇找過韓東林,他看準這兩個好苗子,想都收下,但韓東林言謝婉拒了。
夜幕降臨時,華燈初上,酒樓裏愈加喧鬧,上酒菜的堂夫們進進出出,不斷撤菜、送菜、端酒。
趁着高興,韓東林喝了不少酒,神仙醉後勁兒大,漸漸上頭,他覺得腳輕頭重飄飄然,于是借故離席到外面吹風醒酒。
洛玉在二樓角落站着,看他走進熙攘的街道,清瘦的身形倏地隐入迷蒙的夜色,鬼使神差,他下樓跟去。
朝江樓對面是當鋪,此時已閉門謝客,迎風搖動的紅邊幌子下,坐着一老一小兩個賣唱藝人,老頭兒精神抖擻,二胡拉得歡快,小的是個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娃,杏眼柳眉,鵝蛋臉,十一二歲,有模有樣随着二胡的曲調叫唱,她用的地方話,來往的人聽不懂,連捧場的都沒有。
韓東林走到對面,駐足,成為僅有的聽衆,一曲畢,女娃笑嘻嘻端着鐵盤走到他前面,意為要賞錢。
他周身攏共十幾文錢,全掏出來賞了。
女娃用蹩腳的官話道謝,悉數收好銀錢,交給老頭兒,可一回身,适才俊俏的書生就沒了蹤影,正疑惑時,來了個穿華美錦衣的好看少年,她收好鐵盤,問道:“這位官人想聽什麽曲兒?”
她說話溫溫軟軟的,帶些許口音,應是南方人。
“唱你拿手的。”洛玉道。
女娃欣喜應下,跟老頭兒說了句什麽,爺孫二人一拉一唱,曲調頗歡快,女娃空靈的嗓音有着江南煙雨獨特的味道,洛玉聽不懂歌詞大意,但覺着曲調不錯,大方打賞幾兩碎銀。
爺孫倆連連道謝,北漂風餐露宿的,幾兩銀子,足夠他們過大半年了。
“你多學學官話,用官話唱,方言難懂,大家不會聽。”洛玉提點道,這女娃機靈讨喜,給他的印象挺好。
女娃的官話都是跟街上的人學的,會聽會說一些,洛玉的話她大體聽懂了,回道:“嗯……會的,在學呢。”說完又添道,“官人可以常來聽,過幾天我就用官話唱。”
洛玉只笑,沒作答,負手踱步回酒樓。
那女娃怔怔站着,若有所思,今天賺得多,老頭兒收拾好東西,叫她:“走吧,明晚再來。”
這一晚的酒席,因着學生們還有課,亥時未半就結束,趙世昌安排十餘輛馬車,将他們一個個送到家,官員們相互作別,而後乘自家馬車打道回府。
孟春正月過完,仲春二月快得嗖嗖如利箭,京都的房檐、地面厚厚的雪在人們不經意間一點點融化,樹生新葉,燕子歸堂,四處勃勃生機。
這一個月分外安寧,唯一的大事就是翁嚴崇收楊英做門生,赤貧的窮學生飛上枝頭,引得其他人豔羨眼紅。
李顯給洛玉找到一間兩層樓的大商鋪,商鋪位于行人稠密的三角路,原身是古玩鋪子,老板年紀大了想回鄉養老,雙方談攏價格就麻利過戶,等文書下來齊全,重新修葺一番,二月底,鋪子開業。
洛玉原本的打算就是做古玩生意,畢竟從小耳濡目染,兩輩子的經驗加起來,經營古玩鋪子不成問題,考慮到老鋪子打下基礎和人脈,他将原有的“尚古堂”鋪名沿用,沿襲适合的舊制并出條新規,留下一些可用的夥計,選出新掌櫃,鋪子的事才算定下。
這天,他在尚古堂上新後,回府途中路過春風樓,樓前裏三層外三層滿是黑壓壓的人,路被堵得水洩不通,他差阿良打聽,發生了何事。
阿良擠進人群查看,回來時臉吓得蒼白,哆嗦着嘴皮子,磕磕絆絆講:“少、少爺……有人跳……跳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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