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戲弄

人堆中的空地上,橫陳一具死透的屍體,身形嬌小,穿鵝黃紗衣,赤足,不幸頭先着地,姣好的臉摔成軟塌的柿餅,混着血和粘稠物,甚是恐怖。

圍觀的人覺得害怕,但抑制不住看熱鬧的心,紛紛伸長脖子往裏擠,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衆多猜測。

假若洛玉他們早一刻鐘,說不定人就砸在他們馬車前了。

春風樓的老.鸨子吓得抖如篩糠,心中驚怕萬分,她左瞧右看,地下這個不像是她樓裏的姑娘啊。

衙門的官兵已在來的路上,煙花柳巷的人命賤,不受重視,即便出了人命官府也不大願意管事。

洛玉正想下車瞧瞧,前頭忽而來了一隊穿青綠錦繡服的錦衣衛,他們外出巡邏經過這裏,便來查看何事。

“讓開讓開,莫要擋道,圍觀人等速速散去!”

人群立馬鴉雀無聲,你推我趕讓出一條路,但仍不散開,瞪眼瞧熱鬧。

錦衣衛頭兒名喚衛銘,向來争強好勝,性格暴躁陰狠,他圍着屍體轉兩圈,盯着那雙小巧玲珑的玉足看了看,扯出冷笑,哂道:“嚯,雛.妓吶,好大的膽兒!”

按律法,買賣雛.妓罪行嚴重,至少得吃三五年牢飯。

老.鸨子唰的血色盡失,腿一軟,趕緊跪地上磕頭哭喊:“冤枉啊大人,我們春風樓開了十幾年,絕不敢做這種事,大人您明察秋毫,冤枉啊——”

衛銘可不管她冤不冤,事兒出在春風樓,老.鸨子定然脫不了幹系,他眼尖看到鵝黃的衣衫下似乎有甚硬塊,用繡春刀挑開,竟是錠官銀,仔細看清銀子底部的印記,他匪氣十足一笑,大手一揮:“來人,封鎖春風樓,有關人等一律收押天牢!”

人群頓時哄鬧起來,老.鸨子氣血上頭,一口氣堵在胸口,直挺挺暈倒。

阿良深受刺激,胃裏翻騰得厲害,他攥緊缰繩,悶悶嗡聲道:“少爺,我們先走吧。”

洛玉颔首,放下簾布。

阿良舒口氣,馬鞭一抽,駕車駛離這兒。

三月賞花時節,最宜相聚小酌,書院比試後,洛玉的日子十分好過,馬場三四天去一回,尚古堂他是甩手老板,一切交由新掌櫃,隔半個月才查查賬,惬意舒爽,趁着休假,他約陳家兩兄弟出來,在朝江樓聚聚。

至于李顯,被李榮成關家裏看書,他上回秋闱考舉人落榜,等了三年繼續考,其實他那半吊子水平,再考八回十回都是白搭,但無奈李榮成強迫。

今日的朝江樓大有不同,上菜的堂夫全換作腰細身軟的嬌嬌兒,颦笑嫣然,落落有致,洛玉真正反應過來何為李顯口中的名不虛傳,感情這是銷金窟吶。

三人就是來喝點小酒,沒那意思,李仁安打發她們賞錢,不耐揮揮手,嬌嬌兒們領會,緩步退下。

陳父為衛尉寺卿,乃洛西現今的上司,是故洛、陳兩家近來相互走動也就多了。

酒燙好,陳仁安替他倆斟酒,又一面與洛玉說道:“你書院比試出彩,這一杯,當我敬你。”

陳仁永跟着道:“洛兄啊,如今你的威名在我們書院可是響當當的,厲害厲害。”

洛玉回敬一杯:“運氣使然罷了。”

陳仁安直言他謙虛,三人吃菜喝酒,敘敘舊,以前一個書院讀書時,大家日日一起厮混,而今分開讀書就聯系得少了,兩杯黃酒下肚,話匣子打開,推心置腹說了些話:“等到明年開春,我跟仁永都會參軍,我爹的意思呢,把我倆下放到雲城,跟着二叔由一般兵士做起,軍營比不得外面自由,興許調回京都,都是三五年後的事了。”

洛玉一時緘默,不是三五年,是往後,都不會再回京了。二叔雖只是個小小的雲城團練使,卻将他倆帶得頂有出息,以後,一個做太守一個做将軍,光宗耀祖,是他跟李顯遠不能比的。

明年,十五歲,有些這般大的都成親了。

他倆去雲城是最好的選擇,洛玉也為他們高興,他哂道:“那就祝兩位哥哥前程似錦了,若路過雲城,必來府上讨二兩薄酒喝。”

“你要是來了,我帶你去喝雲城最出名的竹葉青,有道是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咱這交情,恐怕得喝上千杯了。”陳仁永揶揄道,倒滿酒,裝模作樣拿到鼻下聞一聞,飲畢,感嘆,“好酒!”

惹得洛玉跟他哥哥大笑。

酒足飯飽,洛玉喚來小二結賬,三人剛出包間門,就見隔壁有人氣沖沖出來,是與他交惡的章延。章延後面跟着一藍衣男子,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男子拉住章延,低聲哀求着什麽,章延嫌惡地重重甩開他,不料迎頭就撞見洛玉他們,登時臉色陰沉,拂袖而走。

藍衣男子緊緊跟着他,點頭哈腰的樣子,十分狗腿。

“這不是他渝南的遠房表哥嗎,前兩天還好得穿一條褲子,今兒就跟仇人一樣了。”李仁永譏笑道。

洛玉僅看了一眼,懶得關心這些,出朝江樓時,他特地看了下對面的當鋪,幌子下空落落的,那爺孫倆沒來賣唱。

他問小二:“對門那對爺孫藝人哪兒去了?”

小二如實道:“早半個月前就沒來了,許是回鄉了。”

洛玉漫不經心嗯聲。

“他倆是潮縣人,冬月裏潮江發大水,幾乎沖掉半個縣,那兒的人都往京都和闵州逃難,這都兩個多月,聽說潮縣已經恢複大半,應當是回去了。”小二繼而補充說。

這麽大的事,京裏竟沒一點風聲,聽小二一說,才知道潮縣水災的事,李家兩兄弟直道可憐,洛玉擰眉不語,心中隐約覺得古怪,他與陳家兄弟二人告別,獨獨走路回家。

行至安平巷的老酒館,忽見一抹鴉青身影,那人正佝着身子提酒,而後摸出銀錢付賬,酒館夥計跟他說了什麽,他溫柔輕笑着回答,看得洛玉酸澀悵然。

自打下寒山寺後,韓東林便處處躲着他,這都一個月了,話都沒說過兩句。

韓東林結賬提酒出館,走到巷口轉角處,突然被一股力往偏僻的窄道裏帶,他猛地一驚,以為遭遇混混歹徒了,等看清來人長相,霎時啞口。

“你近來躲着我作甚?”洛玉死死盯住他,咬牙切齒逼問。

韓東林面熱得厲害,慌亂偏過頭,低斥:“你先放開……”

洛玉置若罔聞,更加攥緊他的手腕,一副撒潑賴皮的架勢。

拿他無法,韓東林只得軟話道:“找個合适的地方說話罷。”光天化日的,這裏人來人往,教人家瞧見他倆這副模樣,保不準會傳出甚幺蛾子。

洛玉偏就不依,目光灼灼,似要将他的心思一點點剝開,看個透徹。

韓東林氣急,不敢與之對視,趕緊扒拉他的手。

恰好,巷子裏傳來說話聲,有人路過。

韓東林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人僵硬無比,背貼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洛玉不動聲色将他遮住,路過的人只瞧到他的背影。

“放開!”韓東林沉聲道,後面的街道吵嚷熱鬧,一堵橫牆隔絕這邊的光景,洛玉這不要臉的做法真教他難以抵擋。

“我若不放,你當奈何?”洛玉出言戲谑,湊近了,離他咫尺之隔,溫熱的氣息相互交纏。

“你在怕甚?”他甫一擡眼,不慢不緊,不輕不重,幽黑的瞳孔裏滿含深切,壓抑,侵略。

“怕我麽?”

“還是東林你……”

他拉長道,少年微啞的聲線莫名沉悶慵懶。

“別有心事?”

紅唇略過對方發顫的嘴角,幾近親吻,輕浮而放縱。

似有密密匝匝的無形絲線,勒得死緊,教人慌亂懼怕,韓東林窘迫、惱怒,有種無所遁形的懼怕感,一股子無名的憤恨自心底沖起,卷噬掉羞恥與自律,他抓緊洛玉的衣襟,牙縫裏擠出話,發狠道:“洛君沂――”

洛玉驀地推開他,随意理理衣裳的皺褶,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不過開個玩笑罷了,你這般着急做甚,真是無趣。”

滿腔的怒火瞬間熄了,羞恥轉而像決堤的洪水樣蔓延沖刷,這番戲弄更像是辱他自尊,韓東林抱緊酒葫蘆,指節捏得發白,垂眸,隐忍。

鬧過分了。

這個年紀,最要強,眼裏容不得沙子,三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就能撩動他的敏感,刺穿他的尊嚴。

即便是養只聽話的奶貓兒,相處再久,可一旦踩了它的尾巴,它就會炸毛,冷不丁撓你一爪子報複。

何況只是同學一場。

他嗫嚅半晌,最終還是抿唇垂首,繞開對方,抱着酒葫蘆走遠。

洛玉沒有追,伫立觀望,就這麽看着他隐進拐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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