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燕容身邊的生面孔從三個變成四個的時候,原醇玉朝燕容招手,把燕容從人群中拐了走。

原醇玉道:“師父在前面,你倒好,撇下師父混進別峰弟子中。”

燕容聽的無辜,他只是照例站在最後面,忽然就背了這鍋。

“我也不知今日走在後頭的人怎麽忽然變多了。”

“那是他們親近你了。”原醇玉又道:“他們親近你,不過是因為你在禁地表現好,他們覺得你要混出頭,就開始套近乎。”

“你怎知”

原醇玉操着樸山長老的調調,故作老道地敲燕容的前額:“我當然知道。我也是從一個無名小輩混到小有名氣,這些小角角再清楚不過。”

“這才只是一個開始,越往後便有越多人和你親近,但他們都只是套近乎,卻難有一個真心對你之人在其中。”

原醇玉說得無奈,燕容卻覺得原醇玉分明與那些套近乎的都混得熟絡,這下兩相矛盾。

燕容沒趣道:“這樣我還是不要往後了。”

随原醇玉走到前邊,樸山長老果然一個人甩着拂塵解悶,身邊無一名弟子随同,竟孤寂到偶爾與旁邊的元英長老搭話。

燕容疑道:“花師弟去了何處”以往這花争弦總是亦步亦趨恭恭敬敬地跟在師父身邊,像個影子似的。

“花師弟說要與玄月宗的人交流道法,師父就讓他去了。”原醇玉拉着燕容上前,朝樸山長老道,“師父,我把燕容給您帶來咯。”

樸山長老轉頭見燕容被原醇玉從後頭拉到前面來,眉開眼笑地招呼燕容到身邊去。

“頭一次去除妖,可有些緊張”

“還沒有。”

“好。”樸山長老道,“此去雖危險,不過你頭一次來,也無須做什麽冒險事,就在外邊守着,等到下一次,再帶你親自上。”

燕容颔首應了。

背上攀上一只手臂——原醇玉又摟了他的肩背,看起來像整個人趴在燕容背上。

燕容不太舒服,原醇玉一個人半壓在他身上的重量倒還撐得起,最重要的是這麽一來就不必再與生面孔搭話,便由着原醇玉來。

“你聽到師父說的了麽。”原醇玉悄悄附在燕容耳邊,“我覺得師父對這妖道也沒什麽底氣。”

“畢竟是連扶葉閣也沒法子的妖麽……”燕容不太了解扶葉閣,似乎是個挺厲害的門派。

扶葉閣遇到妖物橫行的地方距十竹山莊不遠,不一會兒便到了。

當地人受妖道禍害已久,殷切地給一行人指路,說這妖道最愛将根骨佳的孩子掠去,天生便有靈力的這妖道最為喜愛。

那便是一心追求力量的妖道,操之過急,走了歪門邪道。因其妖力莫測,對付起來需極為小心。

當地人指路到一處洞口,便畏縮地不敢向前了。

便由樸山長老在內身手好修為高的修士進洞,其餘的留在外頭護法望風。各門派掌事者叮囑留在外頭的,若進洞者遲遲沒有出來,立即回信給師門。

燕容,原醇玉,花争弦一并蹲在了外面。

原醇玉嘴裏叼着随手拔下的狗尾巴草,郁悶道:“怎麽把我也留在外面。”

燕容道:“師父說這外面也并不十分安全,讓留個修為高些的看着。”

卻分明是樸山長老的私心。自己的弟子通通留在外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什麽意思。

原醇玉嘆口氣道:“師父總算不和元英長老争了,元英長老把弟子全帶進去,師父把弟子全留在外頭。”

“師父向來膽小麽。”燕容仰起頭,乖乖望風。

修為高強鎮得住場面的這會兒都不在,餘下的小輩守在洞口,未等多久,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風蕭蕭滾過草從,妖異地窸窣着響動。

小輩們便圍成一團,互相說起故事來。

一人道:“我弟弟早夭……”

一人道:“我家人被妖物害死……”

一人道:“我家裏發大水……”

燕容聽得脊背發涼,心想怎麽忽然說起這類故事,說故事的說着說着落了淚,聽故事的聽着聽着臉色也陰沉下來,仿佛罩着什麽不祥之物在頭頂,氣氛愈加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輪了一圈,到燕容這一排。

原醇玉先輪到。

風簌簌地掃過,草面浮動如流水,原醇玉垂下頭回憶往事,發絲在臉側飄得很蕭瑟。

“很小的時候,我從家裏跑出來,一個人在外面流浪,流浪的生活很苦,要忍饑挨餓,還要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拳打腳踢。”

“但後來我遇到一個人。”

“他真是一個漂亮的人,不管是相貌還是行事作風,都漂亮得讓我心生憧憬。”

“他教我如何漂亮地填飽肚子,漂亮地對付欺負自己的人……教給我我賴以生存的東西。”

“後來……他病了。”

原醇玉的聲音開始有了一絲顫音,燕容推了推他,但原醇玉仍堅持着說下去。

“他病的很重,但我們沒有錢,我和他弟弟就一起去求人。我知道有個人一定可以救他,但那個人……說請他做事需付出代價,那些代價……”

“我做不到……我很害怕,害怕得站立不住……我逃了,一直逃回藏匿的地方,然後……看着他死去。”

原醇玉将臉埋進手掌中。

燕容心下奇怪,原醇玉從未和他說過這些,即便是對極為親近的人,也不曾誠實地袒露自己的心緒和過去的經歷。

但原醇玉此時的反應是燕容前所未見的,不像是随口編的故事,反而像是自己自覺地把自己的傷口揭開,掀給在座的人看。

而且,不止原醇玉,所有人似乎都是如此……

花争弦接了下來。

“我生在修真世家的花家,兄弟姊妹都是資質優良的好根骨。而我是家中庶子,且資質平平,我很努力,用盡力氣修煉,可學什麽都不快,即便使出渾身解數鑽研道法依然落了同輩一截。家主對我失望,兄弟姊妹也瞧不起我,自小受盡白眼,日日受人欺淩。”

“我……恨這個地方。恨極這個地方。”

“我無數次想過離開,卻不知去哪裏。”

“這個時候,有個人來了。”

“我被兄長欺負的時候,第一次有人幫我。”

“我想留住他,可我太不懂與人親近了,連道謝的話也說不出口。我長那麽大,學到的只有修煉和恨。”

“他在花家做雜工,我便一直偷偷觀察着這個人,終于發現他的弱點,于是利用這個弱點要挾他留在我身邊。”

“他果然同意了。之後的日子裏,他保護,給我講花家以外的世界。我想有這個人在,永遠留在這個地方也并無不可。”

“我以為他會如承諾的那樣,永遠在我身邊。”

“可後來,這個人卻逃走了。”

花争弦的目光死死盯着原醇玉,結束了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我錯了……這是加更的份,字數比較少,都是蠢作者昨天晚上睡過去了TUT

今天的更新依然是三千字,晚點再發

☆、第 19 章

半晌無言。

“下一個是誰了?”有人嚷嚷。

燕容默默低頭,裝作不存在,花争弦一拱手把燕容供出來:“燕師兄,請。”

燕容:“呃……”

誰知道是說這樣的故事,早知道就不坐過來了。原醇玉也沒告訴他降妖還有這麽個儀式,人人都不約而同揭開傷疤訴說遭遇,平日看的話本此時一個完整的也想不起來,能想到的悲慘遭遇都被前面的人說光,連随口扯一蒙混過關也不行。

燕容沒有故事,支吾半晌,勉強想到一個。雖不能說得熱淚盈眶,好歹是個遭遇,又有一圈人盯着,便硬着頭皮說:

“我這事也發生在幼時。那是日頭偏西的時候,我被兄長拉出門去街市上游玩,不慎在街市上與兄長走失,又不知回去的路。街市上街燈明滅,人人不知什麽原因皆戴副面具遮在臉上,腳步匆匆如同潮水。那時還是個孩童,或許是因為街燈,或許是因為夜色,光影變幻下只覺得行人異常高大,交錯時隐約有青面獠牙的暗影。我吓成一團,根本不敢上前問路,又不敢待在原地,就一個人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不知不覺遠離了人群。”

燕容說到這又沒了聲。

便有人催促:“然後呢?”

“然後?沒有了。”燕容道,“下一個。”

下一個不依,追着燕容問:“這就沒有了?不是才剛剛開始?遠離人群之後呢”

衆人都等着燕容說那遠離人群之後的事,燕容無可奈何,絞盡腦汁回憶,還真叫他想了起來。

“遠離人群之後麽,就走到了一個不知道什麽地方,不見了燈光,靠着一點月光辨認東西,伸出手來不見五指,只知道周圍草木很盛,紮得身上癢,嗅到青葉的氣味。然後聽到一個聲音細細的不知在哪裏響,問我是誰,從哪裏來的。我看不見對方的人影,卻反而一點兒也不覺得怕,反問那聲音是誰,從哪來,聲音卻不說話了,只聽見微弱的振翅聲在一個方向響,我便追着那聲音去,追着追着前方又出現燈光,我看到人影攢動,便不敢上前了,蹲在那地方歇息,那振翅聲一直在不遠不近地響着,仿佛在陪着我似的。我原地坐了沒一會兒,前方的人影忽然向我撲過來,我一時害怕要跑,那人叫道‘找着孩子了!’”

“原來是兄長找不着我回去告訴父親,父親便請了許多人一道來尋我。我跟着父親回去的時候那振翅聲已經停了,我不經意間看到一旁的樹幹上停了一只知了,後來才知道遇到了知了精。”

燕容說到這自我感覺不錯,一時間對這個故事充滿信心。

可忽然就群情激奮起來,方才還安安靜靜聽故事的衆人紛紛一副義憤填膺狀對着他。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就這事還好拿出來講,是不是壓根沒故事!啊?”

“這人被保護得太好了!”

“是啊!根本就沒什麽好講的嘛!”

場面因此鬧騰起來,一直籠罩在洞口的壓抑的氣氛竟瞬間煙消雲散。

燕容捂了滲出汗的手心,問原醇玉要帕子,原醇玉卻依然捂着臉坐的如同塑像——燕容差些以為原醇玉真坐成了塑像。扳起原醇玉的臉,原醇玉半阖着眼睛,眼中無光:“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那好,你有什麽事知會我一聲。”

燕容心下道怪,一時之間尋不到答案,只好放了原醇玉,繼續警惕着周圍風吹草動。

一道守在外邊的繼續打鬧了一會兒,便又安靜下來,眉目間現出頹疲之色。日頭正往下墜,長老們遲遲不出來。守在外面的開始急了。

有人開始準備賦信,有人膽大些便商量着要不進去探探。

燕容轉了一圈,忍不住往洞口裏面瞧了一瞧,黑洞洞的幽深狹窄,看不見光。

一人推推燕容的臂膀:“我們進去看看吧?”

燕容不為所動道:“長老們吩咐了,讓我們在上面等着,好随時向門派通風報信。”

那人的眼明晃晃的對着他,在微暗的天色下仿佛兩葉燭火,明滅間顯出一絲妖冶詭谲:“可他們都下去那麽久……”聲音消失在燕容擡手的瞬間。

“妖道。”

燕容不聲不響地将人縛住,收回手時術法完成,燕容壓下聲音,仿造話本的角色施以威脅,“潛入此處有何企圖,說出來饒你不死。”

那‘人’一愣,幹笑道:“這玩笑開得可真吓人。”

燕容淡淡道:“你方才露了妖氣。”

“……”燕容如此幹脆,那‘人’便也不再隐瞞,反而威脅道,“你殺了我,裏面的人可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裏面發生了什麽?”

“想知道?”那人勾唇一笑,“下去看看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事到如今,你還想引誘我。”燕容眯了眼,施加在妖物身上的束縛緊了一緊。

妖物呲牙道:“你真的不想下去看看?你的同伴可都沉不住氣了。方才坐在那邊的小哥長得還挺俊俏,不知他此刻在我的玄機洞裏玩得可還盡興,我洞裏頭那麽幾個年輕小妖對人界細皮嫩肉的俊俏小哥可是饑……”

饑渴得緊……

話音未落,被燕容一把拽起,飛身進了洞。

……人。

潮水般的人,人聲鼎沸的鬧市,燕容發現自己孤身一人淹沒于人群中,四面八方的視線叫人無所遁形。燕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聲音都如浪潮在耳邊喧嚣。

手心濕潤。

手裏本該抓着什麽,現在卻只剩下汗。

燕容想起自己本該帶着捉到的妖物進洞尋人。可怎麽到了鬧市。擡起頭,潮水般的人,一眼望不到頭。

“我們進去看看吧?”洞口處,一人推推原醇玉的臂膀,“方才你們師門那弟子看着沒什麽表情,對這裏面可是好奇的很,也不知道此時在裏面有沒有遇到危險。”

“你說燕容?哈。”原醇玉搖頭走開,“他啊,別的沒什麽,就是聽話,師父讓他在外面等着,就絕不會去別的地方。

那人不以為然,在後頭道:“是麽?可他方才聽說你們師門那原醇玉進去後,半點猶豫也沒有就進去了。”

原醇玉停了腳。沉吟片刻,轉過身來。

“醇玉。”花正弦叫住他。

原醇玉往洞口走。

“我就進去瞧瞧,去去就回。”

“若是進去就再回不來呢?”

原醇玉頓了頓,嘆道:“燕容與你我不同,他經歷過最艱難的事也不過因賄賂一事被同門嘲笑。”

“你便是要為這麽個人豁出命去?”花争弦訝然,“你往日膽子很小。”

原醇玉道:“我為此後悔過許多次。”

花争弦說得沒錯,原醇玉往日很膽小,便是時至今日也依然膽小,這是即便經歷再多也改變不了的紮根在靈魂裏的畏懼。初入師門由燕容領路迷失在山林中時甚至害怕得縮在叢中一步也挪不動,緊緊抱着自己瑟瑟發抖眼淚鼻涕縱橫如瀑布。

“争弦,你忘了麽,我也曾為你豁出命去。”

原醇玉苦笑,向前幾步,隐入洞中。

原醇玉那時落魄,颠沛流離四海為家,途徑花家時饑腸辘辘又帶着傷,一個跟頭栽倒在花家後門,被打掃的夥計發現。像這樣無父無母不知底細的流浪者,倒在家門口便是晦氣,一般人家是不敢用的,好在原醇玉吃苦耐勞,長得也還算幹淨,便在花家讨到個做雜活的工位混口飯吃。

一日去偏房幹活時遇上花争弦被嫡子欺負,原醇玉彼時雖歷經坎坷卻仍有一腔熱血,再加上才吃飽了飯忘了苦滋味,遇上這般不平之事自然上前勸解,結果連累着被打得鼻青臉腫。

原醇玉鼻青臉腫慣了,還想着安慰那被欺負的孩子,那孩子卻不領情,原醇玉好心安慰竟愛答不理。原醇玉心道沒勁,便也不再費心讨好那孩子。後來知道,那孩子是花家的庶子,名喚争弦,性情古怪孤僻,整日沒個好臉色。

原醇玉覺得可憐,做工時便悄悄給那孩子留些東西,幫些小忙,算是積德換來世報。

不久後花家添了個男孩,男孩的生母并非正室,卻因容貌美豔受盡寵愛。孩子出生後原醇玉隔着花圃遠遠看過,那初為人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愛子,神情舉止間可見依戀。嬰孩在母親懷裏呼呼大睡,惹人憐愛得緊。

原醇玉再見這孩子,卻是在大夫人懷中了。

大夫人悄悄召集親信仆從到房中商量事情,原醇玉因手腳利索心思伶俐,得了這個機會。

大夫人抱着孩子,柔聲道:“誰能将這個嬰兒處理了,這錠銀子就是誰的。”

四面寂靜,無人站出,僅聽得壓抑的呼吸聲在空氣中起伏。

原醇玉開口時聲音顫了顫:“……我可以。”

他抱着嬰孩,緊張到心髒狂跳聲如擂鼓,頭腦則異常冷靜,一步步條理分明——借采買悄悄裹住帶出,到無人處卡住脖頸将其勒死,丢到荒山野嶺任其被豺狼猛獸吞食。

這是原醇玉第一次殺人,對方手無縛雞之力,柔軟香甜如新葉嫩筍,還眯縫着眼朝他笑朝他搖手。

一瞬間,鮮活的生命,在他手中跳動的溫熱了,一瞬間,沒了。

原醇玉抖着手轉過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看見花争弦站在不遠處。

原醇玉感覺到自己的心冷下來,手指不再顫動,僵硬如同死屍。

花争弦涼涼地看着他,唇齒開合:“我可以替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有一個條件——”

“做我的人,永遠呆在我身邊,保護我。”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我又……打手手。空空說什麽十分鐘400字,說得這麽輕松我都忘了自己是個半小時不一定有500的鹹魚。【攤】我已經是一把廢刀了,啊,讓我攤……要抱抱才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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