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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萬物,強則為尊。魔道衰微,清修者不知何年何月得以大成——如今便是妖道的天下。

息甘是這一帶最為強大的妖修,四方小妖前來依附,息甘收了幾個入眼的,其餘盡數吞吃入腹——吞食修為,不論是修為高強者亦或是恰有好根骨的凡人來者不拒,息甘便是靠着如此修煉得以成為強大的妖怪。近來又有修道者自投羅網,仿佛生怕他缺了口糧。

夜色漸濃,息甘舔舔嘴巴皮子,算算洞中的口糧該在幻境中浸泡得十分美味了,腹中正好饑餓,優哉游哉晃進洞中。

洞中有他布下的法陣,陣中人痛苦猙獰的神情令息甘十分滿意。

同樣的資質,同樣的修為,心中越多痛苦則力量越強,越多恨意則滋味越醇。如此食糧吞噬下腹,更有益于息甘的修煉之道。

息甘正欲抓起一人吞食,一道劍風淩空而來,息甘扔了口糧急急避開,那人悄無聲息藏在其中,息甘竟絲毫殺氣也不曾察覺。

息甘回身擋住劍刃,看清那人的臉。

“是你——你的故事是我聽過的最乏味最不動人的故事。”

燕容道:“哦。”

說着劍鋒往前送了送:“你是何時混入的?如何解這陣法?”

“你們踏入我的領地,我自然要好好觀察觀察我的客人。這幅皮囊也是可憐,主人被我吞食這麽久,同門中竟無人發覺。”息甘諷笑道,“你問我如何解這陣法,莫非覺得将劍指着我我便會害怕得乖乖告訴你了嗎?”

又打量起燕容,見燕容面色不變,息甘道:“你不知如何解這陣法,又是如何出來的?”

“你這幻境平平無奇,我就站着沒動它就自己消失了。”

“什麽?”息甘不可置信,“你這人就這麽沒故事。”

息甘在領地內施下妖術,這些人早在洞口便中了他的術,因此圍坐一塊兒時不約而同将心底的傷處道出,卻只有燕容講了個不痛不癢的故事,息甘只當他修為較高未中妖術,便引他到洞中陣法處,這陣法為息甘苦心鑽研數年所成,便是修為再高也必陷入其中。卻原來燕容并非修為高超——而是真的沒有故事!

“沒關系,若是沒有故事——今日便一起制造故事。”

息甘調動妖力,向燕容迎去。

這妖口中的故事怎麽聽怎麽不是個好故事,燕容心裏嘀咕着,催動術法調出法力迎戰。

“不必了,從前沒有故事,以後也不會有。”

“這可由不得你!”

幾番試探下來,燕容發現……

打不過……

息甘吸食修為已久,妖力強大,攻擊時充滿力道,燕容躲躲閃閃,勉強周旋了一輪,被息甘一道妖力砸下帶着整個人軟趴趴地砸進地去,在地上凹了一個人形坑,燕容喘氣如牛,息甘拎他起來,很是憐憫地瞧着他。

“很多人在我面前說大話,最後他們都進了我腹中。”息甘道,“你這麽急着送死,我便成全你,還要多謝你勤加修煉,助我修得正果。”

燕容艱難地撐開眼皮,眯着眼看他。見息甘運氣妖法,鼓起雙頰,一股吸力從息甘的丹田處生出,燕容的修為便湧流般湧出燕容的身體,燕容的目光落在息甘的丹田。

息甘正在吸食他的修為。

法力湧入息甘的身體,融入息甘的丹田。就是此處。

息甘神情一變,忽然感到丹田處仿佛開了一個缺口,修為從缺口溢出,争先恐後地鑽進燕容的身體——他原本想吸食燕容的修為,如今這修為卻倒流了。

息甘急忙後退一步,欲切斷與燕容的聯系,燕容身上的吸力卻較息甘更勝,令息甘無法斷開。

“怎會如此?”息甘驚道。

“告訴你也無妨。我從前也曾吸食過人的修為。”

燕容确實打不過這妖物,可論修為,燕容發覺這妖物的修為并無預想中高強,甚至還不及自己。不過一會兒,燕容感到體內已盈滿這妖物的修為,一個拳打在息甘腹部,将息甘打飛在地,一人一妖間的聯系才算斷開。息甘抽搐着,趴在地上嘔出一片污物。

“陣法如何破解。”燕容的聲音在息甘頭頂響起。

話音未落,燕容發覺息甘匆忙從那嘔吐物中撿起了什麽——怕突生變故,燕容一劍削過去,欲逼息甘松開手裏那物事,息甘卻不躲閃,生生被削去五指,手中的物事落在地上,僅是一塊石頭,在地上碎成兩半。

燕容将其中一半撿起,見息甘用另一只手飛快地抓起另外的一半将其吞吃入腹,随即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滾來,喉嚨裏發出夾雜着嗚咽的嘶吼。燕容心道不妙,趁息甘仍在地上掙紮的機會将息甘縛住,束縛剛剛完成,轉瞬破碎,息甘捂着肚子擡起頭來,雙眼發紅地看着他。

“你知道嗎,你的縛一點兒也不牢固。”

燕容手裏捏着另一半石頭,這石頭乍看之下十分平常,握在掌心則有着醇厚的質感,純粹而清冽的法力從中透出,即便未曾見過也知道有世間罕見的力量渾涵其中。

“難怪你如此修為卻在人間為禍至今,原來是得了這石頭。”

息甘看着燕容新奇地擺弄手裏的石頭,冷笑一聲,喃喃道:“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自從吃下這石頭,息甘的妖力便在增強,不但輕松粉碎燕容的術法,原本被削去的手指也重新生長出來。燕容戒備地運起法力,注視着息甘的動息。

息甘道:“我看方才你将我五指砍去時眼都不眨一下,原來不是被保護得太好,而是心中根本無情,無情便無愛恨,更無所畏懼。”

“世間怎會有完全無情之人,這不可能。”

身後忽然騷動,陣法中的修士哀嚎如瀕死,卻雙眼緊閉仍困在幻境中無法掙脫,燕容聽見原醇玉的聲音,循着聲音望去,果然看見原醇玉也在其中,抱頭嗚咽着什麽,燕容細細聽了,原醇玉仿佛在向誰哀求:“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息甘忽然笑了:“世間果真沒有完全無情之人。”

燕容心中暗罵一聲,警惕道:“你要做什麽。”

息甘道:“我說過要為你制造故事,便不會食言。”

蟲在盤中蠕動。

“怎麽樣,是不是可愛得緊?”青年興奮而發顫的聲音在他耳畔滑過。

原醇玉楞在盤前,胃裏陣陣翻騰。

“怎麽不動?”青年的看戲似的笑臉在眼前晃。

“我……做不到。”原醇玉畏縮道。

青年垮了臉,啧啧道:“欸,連這點事都做不到,還想着救人?我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孩子,膽小如鼠的雜耍人,可怎麽令人開心。”

一只手伸出來,往盤裏一抓,抓了一把白花花的蟲子。原醇玉知道,那是阿鹦的手。側頭一看,阿鹦大張着嘴,那手便将蟲子盡數送進阿鹦的嘴中。

青年興奮地叫好:“對對對,這才是勇敢的孩子。”

原醇玉忍不住抿緊了嘴,胃中陣陣惡心。

“該你了。”青年忽然轉向他,“本少爺說話不會食言,讓我開心了,我便救他。”

阿鹦閉着眼睛吃,嘴裏塞滿了蟲子。

原醇玉一狠心,閉上眼在盤裏抓起一把蟲子,蟲在手中蠕動,撲簌簌從指縫裏掉落。原醇玉的腦海中便止不住地浮現出手裏這些蟲的樣子。

耳邊是青年的叫好聲。他知道青年在期待着他吞下這些蟲的表情。這樣,就能讓這個人開心,就能……救他。

阿鹦的吞咽聲很響,幾近狼吞虎咽。

原醇玉将手中的蟲子送往嘴邊。腦海中浮現出蟲在喉間蠕動的樣子,原醇玉忽然想要嘔吐。

再往前送一點點,就能救他。就能……

嘴唇碰到柔軟黏滑的肉質,渾身的雞皮疙瘩炸起,原醇玉慘白着臉,拔腿就跑。

為什麽要跑。為什麽連這點事也做不到。為什麽連這點勇氣也沒有!

癱倒在街頭幹嘔到身體抽搐,惡心的感覺爬了滿身。淚水一滴滴落下來,仿佛爬蟲爬過臉頰。

前方一道冷冷的視線在注視着他。

原醇玉擦幹眼淚擡起頭,看見阿鹦捂着肚子站在他面前。

“你為什麽要跑。”

“都是你。”

“如果不是你臨陣脫逃,哥哥現在就有救了。”

“回去。”

原醇玉顫聲道:“回哪裏啊?”

阿鹦鄙夷地看着他:“回去繼續求他。求到他願意救哥哥為止。”

他明白,阿鹦吃完了所有的蟲子,可因為他的臨陣脫逃,阿鹦所有的挑戰就此白費。

他知道該回去,低聲下氣地求那少爺原諒他的過錯,給他将功補過的機會。

于是原醇玉跟着阿鹦回去,低垂着頭,忐忑地站在青年面前。

“最近他不在,我無聊得緊。”青年打了個哈欠,“你,褲子脫了。”

“呃?”

“本少爺沒那麽多耐心,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褲子脫了,趴下。”

原醇玉便把褲子脫了,趴下。他聽到青年的腳步聲近了,他猜到青年要做的事。他知道只要乖乖聽話就能就他。

可怎麽就掙紮起來,怎麽就反抗起來,怎麽還打了人,怎麽……怎麽就跑出來了。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身後夢魔般的回音拖着他的腳步。

“如果不是你臨陣脫逃,哥哥現在就有救了。”

做不到……

做不到……

做不到……

原醇玉捂住臉,跌坐下來。

一個聲音忽然喚道:“醇玉。”

“醇玉?”

“醇玉——”

原醇玉聽出那聲音。無比真實的将身後夢魇般的回響蓋過,在耳畔鮮明地換他的名字。

原醇玉睜開眼。

在現實和幻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臉映入眼簾。

燕容。

燕容!

原醇玉伸出手去——快很準地掐住眼前人的脖頸。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感冒了……明天不知道更不更新……【攤】【廢刀臉】

☆、第 21 章

“難得的好仙緣,可惜了,野心太大。”

“竟想要縛神。”

它聽到別人這麽議論他。

……

它拱了幾下那人的腰,聽到那人笑了,拍拍它的背部。

“我怕是上不了天宮了。若是我有幸再入輪回,還得拜托你位列仙班時,莫要忘了往日情誼,多多照顧我些。”

它不肯,也不願放他走,巴巴地追在他身後,他輕嘆一聲。

“此去兇險,只有這回,你不必跟着我去犯險。我對他做了那般不君子的事,我自當彌補,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你無關。”

它便知道他心意已決。

然後那人走了。

那人已受兩道天劫,離飛升不過幾步,卻在這時堵上舍棄一切功虧一篑的可能,去做那本不該由他來做的事。

他從不做傻事,而這一次,他似乎要把以往沒犯的傻一次性犯下。

它攔不住。只聽到他與魔族同歸于盡的消息,便果真再未見他回來。

是否有幸留下魂魄入了輪回,它不知道。它最終未能位列仙班,做了十竹山莊的井底之蛙。

十竹山莊的縛天下第一,它曾經引以為豪,卻不想這縛終有一日被莊人用在自己身上。

它怒極,将莊中竹林盡數毀去,周身一片卻無論如何都毀不盡。

它疲憊不堪,在竹林中陷入沉睡。

再睜眼,周身妖氣彌漫,群妖往來,仿佛妖域。

它想起來,自己本是一只妖。

……

“厲害是厲害,可惜是個妖獸,若你生為靈獸,我或許就将你收作靈寵了。”

他苦惱地摸了摸下巴,在它咆哮着撲過去的時候一躍而起,它撲倒在地,感覺到他往自己身上砸了什麽東西,便無法動彈了。

趴了許久,桎梏漸漸消失,它爬起來。

他連殺它也不屑。

它明白過來,只覺得受到莫大的羞辱。

山中靈氣充沛,它日日汲取靈氣,化入體內,将自己的妖氣壓下。它将自己扮作一匹靈獸,在他眼前略過。

他果然中計,将它攜在身邊,後來又帶它出入險惡之地,一人一獸出生入死,共渡難關,他曾傾盡家財為它治病,又舍棄一半修為助它渡劫。

平安歸來後,它便化作人形與他煮酒烹茶,撫琴鳴笛作樂。

他神容溫潤,輕嗅杯口,道聲好物,将杯中水淺淺抿下,一派謙謙君子的風度。目光卻直直望着天上層雲,眉眼間閃現出輕狂之色。

他是這樣的人,人前做出一派謙和的樣子,卻有着莫大的野心。身邊伴寵該是最好的靈獸,修煉之地該是靈氣最盛的寶地,腰側的劍該由最好的靈石玄鐵打造,往後該擁着最曼妙的女子,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世間。

“你說我的縛,最厲害能做到什麽地步”

彼時他的縛已能縛住修為高強的妖修和魔修。它道:“到那時,人間最厲害的修士,也不在話下。”

“人間”他擱下茶盞,“若生而為人,眼光便只看到人間,那又修仙做什麽。”

他要做人間最厲害的修士,縛六道衆生。

那它便伴他身邊做最強的靈獸。

它這麽想着。

漸漸地忘了初衷,忘了自己曾為妖獸。

……

它終于憶起一切,想起自己原本呆在他身邊只是想看他發現它身份時驚愕的神色。

他再無法知曉了。以人類之軀與魔族一戰,怕是連魂魄也被撕碎,連輪回也入不得,就此整個消散。

而它則被最親近之人布下結界,永世不得踏出結界一步,就此散了仙緣。

它将自己困在僅剩的竹林之中,終日沉眠以打發漫長時間,連人形也懶得維持。

結界中生靈紛紛化妖,吞噬不慎闖入的山莊中人,此處是以被稱作禁地。

有個仙人來了,在禁地中轉了一圈,帶走許多妖靈。

那仙人靠近它,它撲過去,仙人只伸出一手輕輕抵住它前額,它失了力氣。

“你想不想出去”

“不。”

仙人露出悲憫的神情,攜一衆生靈離去。

為什麽拒絕了那仙人的救贖,它後來想了一想,或許是因為看到那仙人身上同樣帶着縛,連自己都無法解救,卻還揚言解救萬千生靈,覺得可笑至極。

……

它不記得又在那狹小的林子裏呆了多久,因終日停滞而失去時間,日升月落中流失的東西變得細微而不可見。它猶如一座木雕,心境沉下,仿佛睡眠一般失去了動靜。

直到有一天,有個人闖進來。

那人靜悄悄的,只在外面看看竹林,能看上好一會兒。

它擡頭看了他一眼。它知道他能感覺到它道目光,但他依然靜悄悄地站在那,目光遙遙望來,不走近也不後退,直到驚動禁地中的妖靈,才護着自己退出去。

遇上緊追不舍的,就地打一頓,分明修為遠高于借它妖力化形的小妖,卻仍是小心翼翼,不願将生靈打散。

妖靈對他失了防備,懶洋洋地看着他走進,不冒頭了。

他便光明正大地站在竹林外看它。

不是那個人,像極那個人。

溫潤如玉,眼含春風,真正的謙謙君子。

可不是那個人。

它睜開失了睡意的眼,伸了個懶腰,決定趕他出去。

于是他們有了第一次對話。

“抱歉,打攪你安眠,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縛住自己”

哪個沒事做的自己縛着自己玩

“我沒有,也沒理由縛住自己。”它不高興,“山莊中人如今已大不如前了麽,連有縛沒縛都看不出來。”

或許是這次說重了話。

後來。

那人再沒來過。

它聽禁地外圍的小妖靈悄悄議論,說常來的那男子是如今的莊主,娶了個連魔道尊者也馴服不了的女子作夫人,可終究無福消受,生了重病,連床也下不來了。

禁地中寂靜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再未有人踏足。

直到……

“大人,我把十竹山莊的莊主給您帶來了!”

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妖獸叼着個小孩跑進來。

那小孩也是個不長眼的小孩,見着它滿身妖氣卻脫口就道:“你就是先輩留下的珍寶”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小番外我終于把它撸出來了TUT沒有劇透的番外不是好番外(憂郁臉)

☆、第 22 章

作者有話要說: 三百六十度磕地道歉,這兩章鎖文原因是……蠢作者本來打算存稿的結果手一抖發出來了不得不自己把章節鎖掉,什麽大妖怪當着燕容的面日醇玉啊燕容當着醇玉的面被大妖怪日啊什麽的臆想一下就好了hhhh……咳,前面的章節先鎖在那以後放個小番外在裏面,更新從這章開始。

再次三百六十度磕地道歉。

燕容沒想到喚着原醇玉的名字竟真的将人喚醒了,只是原醇玉一睜眼就撲上來掐住他的脖頸,燕容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燕容從原醇玉放大的瞳孔中看見自己——僅僅自己一人。

息甘驚呼一聲,随機咯咯笑起來,似乎從這意外之喜中得到了巨大的樂趣。

“沒想到,真沒想到。”

燕容扭住原醇玉的手腕将他掀翻在地,聽息甘啧啧嘆道:“沒想到你在意之人,竟是這樣恨你。”

“這是怎麽回事?”燕容急促道。

息甘笑道:“不是很明顯嗎,他恨你啊,恨到一見你就想殺了你,恨到不論倒下多少次……”

一劍襲來,燕容截下原醇玉的攻擊,将他再次擱倒在地,。

“都會爬起來與你相搏。”息甘抱胸看着,舒舒服服作壁上觀。

原醇玉攻勢不停,燕容邊躲邊擋,好幾次與原醇玉貼近又退開。貼近的時候,燕容聽見原醇玉咬牙的聲音。

就這般恨麽?

燕容不知愛恨,隐隐羨慕起全身心沉浸在恨意中的原醇玉來,息甘的陣法并非完全無效,燕容确實陷入幻境,幻境中行人往來,他置身人群中,周身視線仿佛都集中在身上,燕容惶惶無措,手心冒汗,鎮定下來想起此行該捉拿的妖怪,便閉上眼豎起耳朵,全心全意感知起周圍的妖氣,人的氣息漸漸淡去,妖氣愈來愈重,燕容打開眼簾,人群不見,自己站在石洞中,腳下踩着法陣,腳邊橫七豎八地躺着人。同來的人似乎都陷入了昏迷,怎麽也喚不醒,神情卻看的出仍有意識,鎖着雙眉,捏着手心,不安穩地壓擠眼皮,大約與他方才一般陷入了幻境。

這些人的幻境,不知是怎樣的。

燕容想,方才看似喚醒了原醇玉,卻大約并未打破他的幻境,原醇玉或許依然在幻境中,不知将他當做了什麽人。

原醇玉拜師前是個人人喊打的小騙子,跟着他的騙子師父靠一些不入流的法術坑蒙拐騙,原醇玉幼時歷經坎坷,樸山長老念在他是走投無路才跟了他的騙子師父,天賦不錯又有悔改之意,便将原醇玉收入門下,此後原醇玉的路才漸漸順了。而在此之前,原醇玉恨過許多人。

燕容這麽以為着,可看着原醇玉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臉,又不知怎麽十分心虛,好像自己真的欠了他什麽遭致原醇玉生出如此恨意。

燕容聽見原醇玉咬牙道:“讨厭你。”

燕容躲過去,又聽見原醇玉道:“憑什麽你得到所有!”

燕容聽到這裏,有些沉不住氣了,原醇玉道:

“什麽都不做,師父,師兄,家人……一伸手全都是你的!”

“憑什麽!”

竟沒把他當成別人。

燕容心情複雜:“你真是這麽想的?”

息甘涼涼道:“這人所言非虛,我設下的術能使人被內心最深的恨意籠罩——前提是,心中确有恨意。”

息甘說罷,從地上拎起一人來,吐舌道:“你們慢慢打着,這些人的修為和命,我就先收下了。”

燕容隔開原醇玉的劍,沖息甘奔去欲阻止息甘,原醇玉複又纏上來,燕容一晃神,背後就給原醇玉戳了個窟窿。

息甘嗅到血氣,見燕容不得不回身應付原醇玉的狼狽樣,拎着手裏的人猖狂地大笑幾聲。

“一心一意才能做好事情,你三心二意,可是兩邊不讨好。你要與他僵持,我便會一個一個吃盡其他人,你想救人,又不願傷他,可他現在意識不清,完全被對你的恨意驅使,只要還能動便會無休止地對你發起進攻。要想救人,除了讓他再不能動,別無他法——你能踏過他的屍體嗎?”

燕容捂着傷口,劍刃在原醇玉身上劃了道口子,原醇玉完全不知疼痛似的,不顧傷口繼續與燕容纏打,果然如息甘所說,只要沒有失去行動能力,便會無休止地迎上來。

息甘道:“怎麽樣,這個故事,可比你方才講的動人多了,你該感謝我,讓你擁有了這麽動人的故事。”

“這麽喜歡這故事,你就自己留着用。”

燕容的攻勢強起來,原醇玉也愈戰愈勇,燕容往原醇玉身上又添了幾道口子,勉強将他壓制。

息甘拍手道:“好好好,同門相殘的戲碼,百看不厭。”忽然目光一凜,喝道,“誰在動我的法陣!”

原來是靈淵門一名弟子解開了自身的幻境,摸清楚了情況,便開始試着破解息甘的法陣,助其他人脫離幻境。

息甘走過去,一把抓起那名弟子,冷然道:“你這麽不安分,我便先從你開始。”

說罷便要吸食那弟子的修為。術法催動半途,燕容整個人撞過來,壞了息甘術法不說,還抓起息甘當盾牌用,橫在自己與原醇玉中間,原醇玉欲傷燕容,對橫在中間的息甘自然毫不留情,一劍戳了個大口子。

息甘氣急,見那弟子又在破壞他的陣法,反手抓過燕容朝原醇玉推過去,又要去捉那不安分的靈淵門弟子。

燕容沒攔住,原醇玉的攻擊擾得他想不出辦法,燕容知道若是解不開法陣所有人都會被息甘吸盡修為而死。心裏一急,對原醇玉的招式一下失了情面,調動法力将原醇玉扣到地上。

這一下似乎真的打疼了原醇玉,原醇玉撐着身子擡起頭來,看着燕容的目光忽然可憐得緊,嘴角挂着血絲,聲音發啞。

原醇玉道:“我在你心裏,當真不算什麽。”

燕容一愣。

松懈的當兒,原醇玉爬起來對着兜頭一擊。

那靈淵門的弟子叫到:“小心!”

燕容腦子發昏,見那弟子與息甘打了起來,明顯處于下風。

燕容重新提起劍來,迎上原醇玉的攻勢。

此時的原醇玉與方才似乎有些不同,招式靈巧了許多,卻仍在幻境中并未清醒。燕容忽然嗅到一陣花香,香氣馥郁,令燕容一瞬間陷入懶怠的氛圍中,燕容掐着手心讓自己清醒過來,發現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片花瓣和許多傷口。

原醇玉什麽時候學了這樣的術法?這人……真是原醇玉麽?

燕容滿腹狐疑時,忽然間看到一個影子出現在原醇玉背後,那影子僅出現一瞬,便再無蹤跡。但燕容感覺到了,原醇玉身後确實有什麽東西在看着他。

不等燕容好好觀察,原醇玉一招上來,燕容竟頭昏眼花看不真切,待到看清楚了,已失去躲避的餘地。

躲不開。

燕容這麽判斷着,動作停下來,一瞬間腦子裏冒出就這麽結束的想法,耳邊傳來的驚呼讓燕容清醒過來。

那靈淵門的弟子被息甘提起來,修為正被息甘吞食。

燕容忽然改變了想法。劍鋒對準原醇玉,原醇玉沒有絲毫躲閃的意思,大約與燕容同歸于盡也不會令他退縮。燕容吸了口氣,朝原醇玉攻去——瞬間爆發的法力令狹小的石洞顫動起來。

原醇玉倒在地上,猛地蘇醒的疼痛感刺激着全身,他縮成一團在地面翻滾,意識回潮,他覺得自己仿佛一條瀕死的魚,模糊的視線裏出現燕容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從未這般可笑。簡直就是個笑話。

原醇玉這麽絕望地想着,意識再度遠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原醇玉已躺在雲尾峰內自己的房間,朱吟泊守在床邊照顧他。

便聽說默默無聞許多年的燕容在這一戰中嶄露頭角,給雲尾峰大大地長了臉,那妖怪最終被制伏,交由樸山長老帶回門派處置,而燕容一時之間風頭大盛,連修真界衆門派中排名前五的靈淵門也對燕容青睐有加,那一戰結束後,便向燕容發出了邀請。

這是好事,原醇玉想,從此以往燕容這人就不再需要他推着走了,師父和師兄那邊,也再不會常常對着他念叨燕容的名字了。

從此以後,大約與燕容也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這是好事,燕容不在的雲尾峰,他原醇玉便是貨真價實的第二弟子,師父師兄的目光便能更多的放在他原醇玉身上,或許他也能忘了燕容這個人,忘記他在這個人身上嘗到的挫敗感和無力感,忘了他因燕容而淪為一個笑話。

還未向燕容道出的條件,如今……也無需再費盡心思尋找說出那條件的機會。

原醇玉蜷起身子,腦海中忽然冒出很久以前的對話。

門派中有這麽一個規矩,便是每個拜入門下的弟子,都需回答師父一個問題:為什麽要修仙。

原醇玉在燕容之後拜師,一日忽然想知道燕容是如何回答的,便向燕容詢問。

燕容道:“清淨。”

原醇玉才不信這人修煉只為求個清淨:“還有呢?”

燕容果然道:“成仙。”

“還以為你真是無欲無求,原來是想成仙!”

燕容便道:“我總覺得好像到天上去過似的。”

“不得了,前世約莫是仙人。”原醇玉調侃着,湊上前去,“你要撇下我到天上去麽。”

燕容想了一想:“我陪你輪回。”

說什麽陪他輪回。

好笑死了。

☆、第 23 章

燕容去了靈淵門,原醇玉心裏怪不舒服,附在身上的花靈比原醇玉更不舒服。原醇玉在屋裏躺着,花靈不安分地動動,原醇玉能爬起來了,花靈不安分地動動,原醇玉裹了衣服出去修煉,花靈不動了,悄悄伏在原醇玉耳邊犯嘀咕。

“你這人真是一點不可信!”

原醇玉心平氣和道:“行,你要是不想跟着我,我明天就把你塞回去。”

花靈乖乖消音。

這花靈便是那從十竹山莊的禁地中帶出來的老妖花,原醇玉騙燕容說将其煉化,實際上卻将這花帶在身邊做了靈寵,禁地中的生靈不可随意出入,原醇玉帶它出來,它助原醇玉修煉,你好我好大家好,偏偏自打從那名為息甘的妖怪窩裏回來,這花靈就犯起了別扭。

原醇玉那日并非完全沒有意識,知道自己和燕容打了一架,這老花靈是從犯。

那息甘老妖怪其實比老花靈年輕許多年,修為甚至不如當時在場的大修士,但大家齊慫慫地全都困在那妖怪設下的幻境中。原醇玉聽到燕容聲音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中了幻境,他睜開眼睛看見燕容,忽然就一股無名火起,無法控制地攻上前去。

和燕容打鬥的時候,腦海中依然一個個片段和話語不斷往外冒,仿佛仍在環境中似的。

他看到燕容的娘親伏在燕容床邊嗚嗚地哭。看到走失的燕容被父親沖上去捂在懷裏,看到阖家歡樂的場景中燕容不以為意的臉。

看到很久以前,朱吟泊也是這麽守在床邊照顧他,給他端茶,喂藥,擦拭他的面頰。燕容從門外進來,朱吟泊便離開了。原醇玉看到燕容臉上的表情,燕容其實從來不會掩藏過自己的情緒,即使燕容什麽都不說,原醇玉也知道燕容憋在心裏的話:你不過是因師父憐憫才被帶回來的。

原醇玉便拼了命的努力,拼了命地證明師父将他帶回并非只是憐憫,他起早貪黑地修煉,找着各峰的優秀弟子切磋學習,在門派正式比試排名節節攀升,聲名鵲起。師父褒獎他,然後對他說;多虧了你,我們燕容從未這般積極過。

就連朱吟泊也說:“燕容也就你來了以後才有了幹勁。”

——這算什麽。

燕容哪裏有他努力,可師父師兄的口中從不缺少燕容的名字。

“你們倆同齡,走得近些,凡事多照顧着彼此。”

“燕容性子沉悶了些,這些年來,就只有你這麽一個說得上話的同齡朋友。”

“燕容他那性子也只有你能處得來……”

都怪師父師兄不停在耳邊絮叨,幻境走到最後,不知不覺便全是燕容。

原醇玉說:“我們來玩一個游戲。”燕容道:“好。”

燕容道:“這個游戲,還繼續麽?”

燕容道:“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不是浪費光陰麽。”

燕容道:“人這一生,未免有些可憐。”……

然後原醇玉找不着燕容了。他想燕容怕是不知又迷路到哪裏,找遍雲尾峰每個角落卻無功而返,回來的路上遇上朱吟泊。

“燕容閉關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原醇玉一愣,忽然懂了。

“你倒是對他在乎得緊,只是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像你在乎他那般在乎你。”花争弦甩門而出前留下這麽一句話。若是他回頭,便能看到原醇玉想要反駁卻束手無措的神情。

“燕容早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原醇玉忽然覺得委屈。

他能抓住許多人,可唯獨燕容這人他抓不住。他從未想過殺死燕容,只是想打他一頓,打到他不得不卸下那副風輕雲淡不看凡塵的嘴臉。

後來怎麽就動了殺意,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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