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沈柔沒有繞圈子,也沒有使手段。

時間這麽短,只剩兩天。

容不得她繞圈子,也容不得她去使計策。

她徑直去見了劉媽媽,開門見山問:“你能把長陵侯請來嗎?”

劉媽媽聞言,愣了一下。

随即是一聲嗤笑,笑沈柔天真,不自量力。

“長陵侯高傲自诩,不近女色,真真是雲端上的人物,并非我們可以攀附的,你趁早死了這個心,免得連累我們。”

沈柔好脾氣地再次詢問道:“媽媽的人脈遍布京城,真的不能将他請來嗎?”

“我的人脈再廣,也牽扯不到長陵侯府。而且,長陵侯這樣尊貴的人,豈會聽我們的?我邀他,只怕人家覺着是羞辱他!”

“我勸你盡早醒過來,別再想着以前的侯門生活。不管以往你府上跟長陵侯府關系多好,也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進了君意樓,你就徹底忘了過去吧。佛經有雲,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多可笑,滿手血腥的君意樓鸨母,竟也讀起了佛經。

沈柔垂眸,語氣輕且幽,抛出一個天大的消息。

她說,“可是,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

劉媽媽猛然一愣,不由重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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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豪門貴族之間的婚約,鮮少往外傳,除卻相熟的幾家人,外人并不清楚。

她還真的是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竟是長陵侯的未婚妻。

若是舊交,她勸沈柔忘了,是為她好。

但未婚妻,那便不一樣了。

在京都豪門當中,定了婚約,那女方就已經算是半個男方家的人了。

若這沈柔與長陵侯是未婚夫妻,誰又能說,長陵侯是不是重情重義的人?是不是對她,有特殊的感情?

思及近幾日自己對她做了什麽,劉媽媽生生出了一層冷汗。

但凡長陵侯對沈柔有半點情分,得知這幾日的事兒,大約都要扒下她一層皮來。

沈柔清清淡淡喚一聲:“媽媽?”

劉媽媽如大夢初醒,問道:“你怎麽不早說?”

沈柔垂下長睫,只道:“他不在京中,我不想說。”

不說,自然有不說的理由。

長公主殿下是天生的政客,冷酷無情,眼中只有利益沒有情分,當日的婚約,便是看中了平南侯手中的雄兵,而非她這個人。

若是早早将婚約之事鬧到對方跟前,叫她知道自己落魄如斯,卻還惦記着衛景朝,只怕自己未必能活到今兒。

而前些日子,聖上對平南侯府下手之前,特意給衛景朝安排了外差,一去便是數月。

明擺着,是不想衛景朝沾手平南侯府的事情。

今日衛景朝回京,好不容易給她知道了。

她總得抓住這個機會,給自己謀一個生路。

劉媽媽猶豫不決。

沈柔觀其神色,便知道,單是未婚妻的身份,并不能說服她。

畢竟,這些時日,侯府并沒有人來看過她。

可見這情分何其稀薄。

她看着劉媽媽,面不改色繼續編道:“他對我極好,很愛我,年前的及笄禮上,曾贈我一枚鴛鴦雙魚佩,告訴我說,他今生非我不娶。”

她眉眼不動,語氣極輕,“媽媽應當知道,若能将他請來,将我送還給他,得了他歡心,所能得到的,不會比弘親王府給的少。”

“當然,您也可以不這樣做。可若真将我送去弘親王府,待來日衛景朝來找您要人,您可承受得住侯爺的怒火?”

沈柔的話,并不全是假話。

去歲及笄禮上,衛景朝的确贈她一枚鴛鴦雙魚佩。

只不過,那玉佩是衛家傳給兒媳的,所以才在長公主的授意下給了她。

與二人的私情,沒有任何關系。

而那玉佩,早在沈家被抄家時,就被大理寺的人送還給長公主了。

但說話便是這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才能騙到人。

這本事,還是江姝剛教會她。

沈柔是勾欄裏最好的學生,不管是什麽樣的手段,都學的快,用的快,學以致用,叫人分不出這是她的本性,還是僞裝。

劉媽媽默然不語,按了按太陽穴。

她做的便是男人生意,這些年來将男人的心思摸得可謂是一清二楚。

對男人來說,心上人與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心上人是天上月,旁人便是地上霜,天差地別,不外如是。

若沈柔說的是真話,她當真是長陵侯的心上人,那将她送還給對方,自然是賣了個天大的人情給齊國公。

可若不是呢?

那她給長陵侯送去一個大麻煩,侯爺豈會放過她?

可是,她又怕真将人送給弘親王,來日長陵侯找她要人,她拿不出來。

叫侯爺得知她所作所為,不得扒了她的皮子?

君意樓在京中是一等一的青樓,自是有後臺的。

可就算是她那後臺,也萬萬不敢與長陵侯府相提并論。

轉瞬之間,劉媽媽的心思千回百轉。

劉媽媽擡眼看向沈柔:“我憑什麽信你?”

沈柔垂眸,柔聲道:“他離京之前告訴我,要去蘇州一帶剿匪,按照時日,約摸着便是這兩日歸來。憑他的本事,自然是凱旋了。如今他歸來後應當是要入樞密院的,媽媽可以去查探一二。”

實際上,以往她對衛景朝的去向從來都不清楚。

這次會知道,全是因為他離京之前,兩家已在商議婚期,準備待他歸京,就開始準備婚禮。

若是……若是平南侯府沒有出事,如今該是她在閨閣中做嫁衣的日子。

可惜事到如今,嫁衣,婚禮,夫婿,全都沒了。

只留下這一條命,尚要苦苦掙紮。

劉媽媽見她對衛景朝的去向一清二楚,當即信了三分。

長陵侯的這趟公差是朝廷機密,去了何處,何時歸京,沒有任何人知道,劉媽媽的關系網遍布滿京都,之前都不曾打探到。

直到今日衛景朝歸京,她方窺見一二消息,得知他到底去了何處,幹了什麽事兒。

但沈柔卻知道的一清二楚,除非是衛景朝所言,否則斷不可能。

畢竟,她這樣的千金小姐,若不是為了心上人,又哪裏會關心朝堂動向呢?

她眼神複雜地看着沈柔,道:“今早,長陵侯自蘇州歸京,入宮面聖述職,後被封為樞密副使。”

沈柔仍是怔了片刻。

樞密副使是樞密院副職,掌一方軍務,正二品的實權官職。

他才二十一歲,便坐到這個位置上,當真稱得上是聖恩浩蕩,年輕有為。這個歲數到這個官位,在朝野內外,都是獨一份。

衛景朝今晨自蘇州凱旋,步步高升,正值風光無限的時候。

他會為了她,冒一次險嗎?

沈柔驀地生出幾分躊躇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管他來或是不來,她都不能漏了怯。

哪怕他不來,她也沒有失去什麽。

只不過是賭一把罷了。

她只是睜着清澈的雙眸,“那不是很好嗎?他越有權有勢,就能給媽媽更多好處。”

劉媽媽見她面無異色,似乎對她和衛景朝之間的感情胸有成竹,心裏便泛起嘀咕。

莫非,這沈柔當真是長陵侯的心上人不成?

她是個商人,重利輕義,有數不清的好處放在眼前時,便可為此丢了性命。

哪怕是賭一把,似乎也是值得的。

劉媽媽很快下定決心。

弘親王算什麽東西,不過是聖上的幼弟。長公主殿下卻是與聖上一同扶持着長大,風雨同舟,還救過聖上性命的姐姐。

為了長公主的兒子得罪弘親王,這生意能做。更不要提,弘親王只是虛爵,長陵侯卻高高在上,手握實權。

劉媽媽當即便道:“今夜,你到明月樓等着。”

沈柔驟然松了口氣。

回神時,後背冷汗涔涔,已浸濕了衣衫。

衛景朝是她的底牌,她一直不提,便是等着他歸京,才一舉用他們以往的“情分”,說服劉媽媽。

今日她一直在恐慌,若劉媽媽不信她的話,那該怎麽辦?

好在事情還沒有那麽差,她信了她。

只要衛景朝肯來見她,她大約就能得救。

若他不肯再見她一次……

沈柔垂眸,那亦是她的命,是她到了赴死的時候。

晚間,烏雲漸漸遮住夕陽,天上沒有月亮,亦不見一絲星光,靡豔的紅燭燈籠罩着整個君意樓,将天空都照得仿佛殷紅如血。

一場大暴雨,即将來臨。

沈柔等在明月樓中,望着窗臺上的一株水仙花,花枝幹淨澄澈,迎風搖曳,柔弱嬌美,幹淨不惹塵埃。

忽地一陣亂風吹過,花枝顫顫巍巍,無力抵抗,随着瓷瓶滾落進地上,沾惹了泥污。

髒污的花枝在風雨中,格外可憐。

沈柔冷眼瞧着,許久後,移開了雙眼。

沈柔,你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又哪裏有功夫憐花惜草。

何況,你自己的處境,又比這朵花好在哪兒?

經了風雨滋潤,花草還能成活。

而你若歷經風雨,便只能去死了。

從黃昏到子夜,整整三個時辰,沈柔一直沒有合眼。

她心底,其實格外的恐慌。

她不知道衛景朝會不會過來,不知道他會不會為了昔日的婚約,來看一眼自己落魄的未婚妻子。

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和長公主一樣,嫌她是個累贅,直接命人殺了她。

她甚至于,緊張到連一口水都不敢喝。

只是雙目睜圓,死死盯着房門。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沈柔的心越來越沉,越來越冷。

天色晚,雨将至。

沈柔慢慢垂下眼眸。

都這個時辰了,想必,他不會來了吧。

子時的鐘聲敲響,沈柔的心,徹底冷了。

她起身,面無表情,僵着身子準備離開。

樓下的門驀地被推開。

随着風吹的力度,“嘩啦”一聲巨響,屋內層層疊疊的帳幔霎時被--------------栀子整理風吹的雜亂。

沈柔驀然擡頭。她擡眼望去,隔着簾子看向來人。

玉冠博帶,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如瓊枝玉樹,清貴不似凡人。

——是衛景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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