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剎那之間,萬籁俱寂。

沈柔的心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一聲一聲,猶如有人在心髒中打鼓,讓她什麽都聽不見,也看不清楚。

此時此刻此夜,她唯有一個想法。

他竟然,真的來了。

他真的為了她,冒險來了這煙花之地。

他明明知道,平南侯府是謀逆的大罪,一旦沾上,便可能被牽連,但他還是來了。

衛景朝,你是來救我的嗎?你還惦念着我嗎?

沈柔在心裏問,卻嗓子幹啞,說不出話來。

只是眼圈慢慢變紅了,眼眶裏一陣濕潤,幾欲落下淚來。

像是,連日來的委屈,終于有人可以訴說。

望着衛景朝高大挺拔的身影,沈柔仿佛找到了依靠。心底的壓力輕了輕,像是在萬千重擔下,終于喘了口氣,有了希望。

她抿了抿鬓邊的發絲,準備撩開簾子去見他。

可是,衛景朝卻開了口,語氣帶着一絲漫不經心:“你們說的絕色美人,到底在何處?還要賣關子到幾時?”

劉媽媽掩唇輕笑,“美人就在這樓中,今夜春宵值萬金,妾身便不打擾大人了,還望大人慢慢享用。”

沈柔撩簾子的手僵在原地,只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澆滅她心底所有的火苗,所有的希冀。

絕、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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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他何嘗是為她而來?不過是為了“絕色美人”。

他可能,早已将她忘了。

或者是以為她早就同平南侯府其他女眷一同,走上了流放的道路。

他從未想過救她。

甚至,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個未婚妻。

沈柔慢慢地閉上眼,嘲諷地扯了扯唇角。

原來,她心中正人君子般不近女色的未婚夫,是和周三郎一樣的沽名釣譽之徒。孤高傲慢的皮子下,藏着的實則不過是風月裏的常客,女人裙下的囚徒。

原來,一切竟如此的不堪。

原來,她方才的感動,竟是個天大的笑話。

她多可笑啊,竟将來此尋花問柳的男人,當成了救命稻草。

當成了,救她的恩人。

她僵在原地,隔着層層疊疊的帳幔,只能看清楚燭火中,他挺拔卓然的身影坐在小幾前,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緊不慢,清華矜貴,端的是一流世家公子的風範。

比之她昔日認識的衛景朝,多了幾分冷淡的漫不經心。

看着這樣的他,沈柔倏然自嘲一笑。

衛景朝這樣權勢赫赫的男人,又生得俊秀高華,身邊自是不缺美人。

她這樣的罪臣之女,其實哪兒值得他多看一眼。

何況她這樣呆板無趣,又哪兒比得上君意樓活色生香的絕色美人。

是她自作多情,怨不得別人。

失望到了骨子裏,足以叫人遍體生寒。

沈柔猛得打了個寒顫。

外頭,大雨轟然落下。

衛景朝不緊不慢地飲一盞酒。

沈柔慢慢側目,望向一旁的多寶閣,看着一個紅色的瓷瓶,腦海中想起江姝說過的話。

“這一瓶是名藥,催欲蝕骨,沾上了就會變得理智全無。”

在生死之際,情義、愛恨、自尊,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最初的目标,也不過是想活着,有沒有情分,又有什麽要緊的。她總有法子,叫衛景朝對她食髓知味。

她已不是昔日的平南侯千金。

也不該再端着昔日的驕傲矜貴。

青樓女子,就該使出青樓女子的手段。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一個瓷瓶。

其他的東西,都變得虛無了。

沈柔移步到櫃臺前。

拿出那瓷瓶,倒進手邊的酒壺中。

她失神地盯着酒瓶片刻,一時之間,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心底的想法。

半晌後,她終于咬了咬唇,拎着酒瓶走出簾子。

衛景朝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一眼,有片刻失神,像是詫異,又像是了然,“沈柔?”

沈柔站在不遠處打量着他,他的眉眼仍是英俊如畫,一身清貴,如同冬雪下的青松,傲骨落色。

她輕聲喊:“郎君。”

衛景朝詫異擡眉,似乎是不懂,她為何會喊出這樣的稱呼。

大齊女子,向來只喊自己的夫婿,為郎君。

他們還未曾成婚,這樣喊,着實不大合适。

可是,他們還能成婚嗎?

沈柔有些難過地想。

衛景朝沒有回應,只是看着她。

沈柔倏然嘆息,像是下定了決心。

她妩媚一笑,走到他身側,貼着他的身子慢慢滑下去,俯倒在他身側。

衛景朝定定看着她,沒有說話。

沈柔如玉十指拿起他的酒杯,為他斟酒,輕聲道:“許久未見,郎君別來無恙。”

說罷,她垂眸一笑,語氣幽涼,自問自答:“是我魔障了,聽聞郎君今日升遷,怎會不好?”

她舉起酒盞,遞到衛景朝唇邊,“這一盞酒,便賀郎君高遷。”

衛景朝沒有動彈。

沈柔笑語盈盈看着她,那雙純澈無暇的眸子一如往昔,卻多了三分不一樣的色彩,“郎君不肯給我這個面子嗎?”

衛景朝終于低頭,就着她的手飲下那杯酒,終于開了尊口,“沒想到,他們說的絕色美人,是你。”

沈柔雙眼便蒙上一層霧氣,似嬌似嗔:“在郎君眼裏,我不算是絕色美人嗎?”

她又斟一盞酒,眼波流轉,“縱郎君閱美無數,也不該覺着我不夠美貌吧。”

衛景朝不語,也不動。

沈柔便雙手舉着那盞酒,雙目期盼地望着他。

眉目顧盼生輝,好似,他不喝了這盞酒,她就絕不放手。

半晌,衛景朝就着她的手,又飲下一杯酒,卻不開口。

她當然足夠美麗。

京都中的少年郎們閑極無聊時,曾為女兒家的容貌排過次序。而平南侯府的沈姑娘,豔壓群芳,不負衆望得了第一名。

若說京都花中魁首,非她莫屬。

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

接下來,一杯一杯,不大的酒壺,很快見了底。

沈柔盯着酒壺嘴上欲滴未滴的一盞清酒,垂眸清妩一笑,端得是勾魂攝魄,“郎君覺着,是我美,還是酒美?”

衛景朝那張俊美無俦的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只眉心微微皺了皺。

他覺着,身上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感覺不陌生。

卻洶湧得厲害,比之以往,要強烈數倍。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

是方才的酒。

夜色漆黑,窗外雨潺潺,風吹過窗紙。

沈柔看着他逐漸泛紅的脖頸,白嫩的手慢慢撫上他的胸膛,媚眼如絲,“郎君風塵仆仆歸來,妾侍奉郎君沐浴,洗去此身風塵可好?”

她小指微勾,撩開衛景朝的衣襟。

衛景朝擡手推開她,語氣冷淡:“沈柔,你自重。”

沈柔倏然笑出聲,嬌滴滴地開了口:“郎君說的是,平南侯府的沈柔,是該自重。”

她擡起細白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可,妾身是君意樓的歡兒,是郎君的歡兒……”

衛景朝閉了閉眼。

此刻,他的手有些發軟,竟使不出力氣推開她。

可用力掐住她時,手臂卻如鋼鐵般有力。

他低頭,吻住她。

雙臂死死摁住她,衛景朝聽見自己的聲音:“沈柔,你別後悔。”

此時此刻,就算她後悔,也晚了。

沈柔的聲音極低,虛無缥缈:“我不會後悔。”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砸在窗棂上。

一滴淚,從沈柔眼角落下。

她知道,至此以往,昔日的傲骨與尊嚴,全都随窗外肆虐的風雨而逝。

她不是以前的沈柔了。

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在這雨夜裏,她只是握住衛景朝的手,“郎君,我想看着你。”

嗓音嬌柔妩媚,她自己都不認識了。

衛景朝嗓音沙啞,俯身在她耳邊說:“下一次。”

等到了下一次,他果真摟住她翻了個身。沈柔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埋頭在他懷中,不叫他瞧見自己的淚。

這一夜尤其漫長。

驟雨初歇時,天光已大亮,隔着層層疊疊的帳幔,陽光亦不甚刺眼。

衛景朝從榻上坐起,看着沉睡的沈柔,看着她身上的痕跡,擡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

今夜,他來之前便知,君意樓所言的“絕色美人”定是沈柔。

之所以走這一趟,不過只是想将人帶走,送她離開京都,給她找戶普通人家嫁了,好給自己博個“有情有義”“不忘舊情”的美名。

卻沒想到,沈柔會給他下藥。

沒想到,她會引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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