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這少女是前參知政事楊家的女兒,楊韶瑤,她們曾是相識的。

沈柔垂眸,輕聲道:“楊姑娘,你何必如此。”

楊韶瑤冷笑一聲:“我楊家女兒,傲骨铮铮,絕不妥協。沈柔,你自己堕落是你的事兒,你願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覺,那是你的事兒,我不多嘴,你也別想勸我跟你同流合污。”

“我不能自殺,那就讓他們把我活活打死,這總怨不得我。”

沈柔沉默了片刻。

她的确,早就堕落了。

連楊韶瑤都這樣想。

其他人若知道她的事兒,只怕更看不上吧。

可是,她能怎麽辦呢?

沈柔嘆了口氣,看向楊韶瑤:“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一死了之容易,你的家人怎麽辦?”

“楊相公一生清廉正直,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如今你父親死了,合族男丁被流放,女眷為奴,只剩下你,既不是奴隸,也沒被流放。”

“你就不想,為你的父親喊冤,救你的家人嗎?”

楊韶瑤閉了閉眼,臉上浮現一絲痛苦與絕望:“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麽辦法。”

“在京中各位閨秀裏,你一向是最聰明的。”沈柔道,“楊姑娘,我這樣愚笨的人,尚且費勁腦筋去想法子,你又豈會真的走投無路?”

“我只送你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往後的路,還要靠楊姑娘自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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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韶瑤怔然趴在地上。

她驀然看向沈柔,一時喃喃:“可是,你便不覺得羞辱嗎?”

沈柔險些被她一句話問出眼淚。

她豈會不覺得羞辱?

可沈家是謀逆的大罪,沒有人敢幫她,敢救她。

她實在是走投無路,只能這樣。

沈柔沒說什麽,聲音低了些:“我言盡于此,楊姑娘好好想想吧。”

她出門,什麽話沒說,往劉媽媽的房間。

劉媽媽多利的眼睛,一眼看過去,見沈柔姿态神情不似以往,是經過春色滋潤的妩媚多情,便知昨夜發生了什麽。

她輕笑了一聲:“事成了?”

沈柔聲音喑啞卻溫柔:“多謝劉媽媽成全,今日的恩情,日後我會記着。”

劉媽媽笑了一聲,只問:“侯爺是怎麽說的?”

沈柔大大方方道:“他說,要暫且将我安置在別苑裏,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劉媽媽笑了一聲,警告她:“弄丢了你,我得給弘親王府一個交代。你那邊,知道該怎麽跟侯爺解釋吧。”

沈柔語氣平靜:“是弘親王逼迫媽媽将我獻過去,媽媽本不願意,奈何不比弘親王權勢無雙,無奈之下只得答應。”

劉媽媽滿意點頭。

她笑一聲,拍拍沈柔的肩膀:“歡兒昨夜辛勞,先去歇息吧。”

沈柔溫順點頭。

徑直出門,回房。

沈柔站在房間內,生起火盆,從書架裏掏出幾本書,翻了翻。

那些書上,全是圖冊。

各種各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沈柔盯着看了半晌,擡手,扔進火盆裏。

灼熱的火舌,很快吞噬了所有的書頁。

沈柔深深閉上眼,手指微顫。

這些東西,見證了她堕落的過程。

她不能再留着。

從今以往,便塵歸塵,土歸土。

君意樓沒有沈柔,君意樓的東西,不屬于沈柔。

下午,劉媽媽帶着人進了沈柔的房間,對沈柔說:“衛公子的人來接你。”

沈柔午睡剛醒,只在身上披了件紗衣,慵懶轉頭。

劉媽媽身後站着個年輕女子,紅裳碧裙,細長的眉間盡是如水溫柔。

沈柔望着她的眉眼,忽覺無地自容,難堪剎那間浮上心頭。年輕女子亦是她的熟人。自小就跟着衛景朝的丫鬟,踏歌。

從她十四歲那年和衛景朝訂下婚約,踏歌便做了傳書的青鳥,常年往來于平南侯府和長陵侯府之間。

整整兩年時間,踏歌知道他們之間,所有的事情。

知道她待嫁的歡喜,知道她嫁衣的圖案,知道她繡花時的心情。

知道她盼着他時的少女情思。

知道她一直一直都想着,嫁給她的景朝哥哥。

今日,他派了踏歌來接她,無啻于一場莫大的羞辱,提醒着她,此時此刻的處境。

踏歌看着昔年的侯門千金,變成這樣曲意逢迎的卑微模樣,變成這樣不堪的蕩/婦,是否會笑她癡心妄想,笑她堕落無救。

楊韶瑤看不起她,踏歌呢?

是不是更看不上她這樣的女人。

衛景朝多狠的心,竟然用踏歌來羞辱她。

踏歌看着她,極輕極淡地嘆息,眼底劃過一絲憐惜。

她不忍道:“沈姑娘,公子派我來接您。

沈柔望着她,沒錯過她眼底的憐惜,頓覺痛楚悲傷。原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不起她。

世上,還有些人,是在心疼她。

她喊:“踏歌姐姐……”眼淚洶湧而下。

踏歌擡手将她攬進懷中,輕拍她的背:“好姑娘,莫哭了。”

沈柔止住淚。

踏歌道:“沈姑娘,跟我走吧。”

沈柔用力閉了閉眼,道:“踏歌姐姐,沈這個字,莫要再提。”

她離開君意樓的這一刻,官妓“沈氏”,便已死了,不該再存活于人世界,也不該存活于旁人口中。

踏歌頓了頓,從善如流:“姑娘,跟我走吧。”

走前,劉媽媽語氣淡淡地對她說,帶着三分警醒:“出了君意樓,我只當你病死了,你也只當自己死了。”

沈柔輕聲道:“我懂了。”

身為官妓,除卻身死,否則不得離開教坊。

而死,也只能是病死的。

唯有這樣,方可不牽連任何人。

沈柔被踏歌帶去了衛景朝的私宅——鹿鳴苑。

衛景朝在城內城外有無數處私宅,這裏并不算華麗,也不算隐蔽,要說特殊之處,便是離樞密院極近,距離不過一裏半,擡腳便到。

衛景朝将她放在此處,不可謂不冒險。

但俗話說的好,大隐隐于市,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任誰也不可能猜到,衛景朝會将沈柔藏在眼皮子底下。

男人的心思,堪比海底的針。

一層又一層,便是剝開了,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沈柔盯着鹿鳴苑三個古樸的大字:“我以後就要住在這裏?”

踏歌答非所問:“這是侯爺的意思。”

沈柔頓了一下,沒說話,擡腳進去。

她明白踏歌話中的未盡之意。将她置為外室,藏在這個地方,是衛景朝的意思,并非旁人自作主張。

鹿鳴苑布置的清雅,院內引了溫泉,早早催生了花木。初春的天氣裏,便已有芭蕉映着海棠,遮天蔽日的梧桐樹種滿庭院。

人一踏進去,恍惚間宛如進了另外一片天地,走進去,便有種與世隔絕之感。

此時此刻,她恍然生出逃避的心理。

竟覺得這般真的與世隔絕,也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面對往昔舊事。

踏歌看她一眼,低聲道:“姑娘住在夕照園,随我來吧。”

沈柔回神,微微點頭。

随着踏歌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廂房。走向,自己未知的将來。

那梧桐樹下的房屋,像一張食人的口,一步一步,将她徹底吞噬。

将以前的沈柔,徹底吞噬掉。

只剩下,君意樓調/教出來的放浪妓子。

前半生的沈柔與如今的沈柔,說來只隔着薄薄一重簾幕。

回首,卻再也回不去來時的路。

一重簾外,兩處青山。

夕照園位于正院西側,中有池塘,每到黃昏之時,夕陽的倒影落入池塘中,美不勝收,因此得名夕照。

踏歌引着她進去,忍不住解釋:“夕照園是鹿鳴苑裏頭最好的園子,景色好,離侯爺住的主院也近,最難得的是後頭有個小廚房,姑娘要什麽東西也便宜。”

沈柔點了點頭:“替我謝謝他。”

踏歌笑了一聲:“姑娘若要謝,大可晚上自己謝,我可不傳話。”

沈柔怔然,失神道:“我未必能見着他。”

踏歌愣了一下,忙道:“忘了與姑娘說,不止姑娘住在這裏,侯爺自己也住這兒。”

這下,沈柔的确是驚訝了。

衛景朝也住在這裏?

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兒,置個外室,竟行走坐卧都在一處了。

踏歌道:“其實,侯爺也并非對姑娘真的狠心。”

沈柔怔然不語。

望着夕照園的池塘,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夜。

月亮剛繞過東邊的窗戶,鹿鳴苑的大門被人打開,有人策馬進來,噠噠的馬蹄聲,在黑夜裏格外清晰。

一聲一聲,直入心頭。

很快,來人翻身下馬,徑直進了夕照園。

沈柔坐在窗下,隔着窗子望去,恰巧與他對視。

男人穿着黑色大氅,俊朗的眉眼如刀刻斧削,隐隐帶着不近人情的氛圍。

沈柔陡然呼吸一窒。

衛景朝下馬,推門而入:“還沒睡?”

沈柔垂眸,柔順得像是男人家中賢惠的妻子,說的話卻放浪大膽,“郎君未歸,妾不想獨寝。”

衛景朝略為不屑地嗤了一聲。

沈柔像是沒聽見他的嗤笑,揚起清透妩媚的眸子,蓮步輕移,湊到他身邊,擡手撫上他的腰帶。

她的聲音柔軟甜膩,帶着三分媚意:“妾替郎君更衣。”

衛景朝擋住她的手,警告道:“沈柔,別自作聰明。”

沈柔的手便從腰間緩緩地,柔柔地撫到他胸膛上,嗓音越發嬌媚,“郎君,您真的不要?”

衛景朝兩指捏住她細白的腕子,提起來。

沈柔不滿控訴,“你捏疼我了。”

衛景朝垂眸,看見她一雙漂亮的眼睛裏,全是嬌氣與不滿,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或者羞愧。

衛景朝緩緩道:“沈柔,你就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比如,認錯,或是後悔。

她原是他的未婚妻,如今只能守在鹿鳴苑裏做個外室,難道她就不怨?

一盞加了料的酒,斷了她的後路,難道她就分毫不悔?

算計他,難道她就不知錯?

“有。”沈柔嬌羞地低下頭,“昨夜早早昏睡過去,沒能叫郎君盡興,是妾不好……”

她停頓片刻,似是羞澀。

衛景朝的臉,頓時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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