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她側目,看了看衛景朝放在鬓邊的手,默默縮了縮腦袋,一雙美眸靜靜看着他。

那雙水滴般的眼睛,仿佛是會說話,問他在做什麽?

衛景朝心底驀然生出幾分尴尬。

但他終究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擡手捋了捋沈柔一縷散亂發絲,神态自然,堂堂正正。

看沈柔睜圓的眼睛,他甚至道:“若是睡不着,就起來。”

沈柔默默縮了縮身子,聲音低軟,語速飛快道:“我累了。”

這模樣,像是他要拿她怎麽樣似的。

衛景朝頓時氣笑了。

“沈柔,在你心裏,我竟是個禽獸不成?”

沈柔不說話,只拿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盯着他。

只是,那眼底的控訴,已經回答了他。

是的,你就是。

衛景朝冷嗤一聲,擡手遮住她的眼睛,言簡意赅命令道:“睡。”

沈柔緩緩閉上眼,鴉羽般的長睫掃過他掌心,軟軟的,柔柔的,輕輕的。

像初春的嫩柳。

輕輕地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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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景朝的心,也被輕輕刷過,極輕極淺地顫了一下。

他垂眸望着沈柔素白的臉蛋,單手摁了下心口的位置。

一張臉,淡泊無情。

只手背上的筋脈,随着心髒,徐徐跳動。

沈柔閉上眼,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這一覺,睡到深夜。

醒來時,屋內點着燈,衛景朝坐在一旁,正低頭看着什麽。

沈柔雙手握成小拳頭,揉了揉眼睛。

衛景朝頭也不擡,淡聲喊:“來人。”

值夜的侍女連忙推門進來,恭恭敬敬朝他行禮:“侯爺。”

衛景朝揚起下颌,沖着沈柔的方向點了點。

侍女踩着小碎步走到沈柔跟前,輕聲問:“姑娘醒了,渴不渴?餓不餓?想吃些什麽?”

沈柔點頭,“給我一碗粥。”

侍女點頭離去。

沈柔披衣起身,走到衛景朝身側的桌案前。

側過頭看着他,猶猶豫豫地問:“我……我是怎麽回來的?”

衛景朝随口道:“你睡的那麽沉,還能自己走回來不成?”

沈柔咬了咬下唇:“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衛景朝“嗯”了一聲。

至于怎麽帶回來的,沈柔不問也知道。

她睡覺一向很沉,但若是平白無故被人背下來,肯定也是會醒的。

除非,是被人抱回來的。

她只要一想到,衛景朝抱着她從二門穿到房裏。

一路上那麽遠,全是圍觀的人,頓覺頭皮發麻,想挖個縫鑽進去。

她不由埋怨:“你怎麽不叫醒我?”

誰知衛景朝先冷笑一聲,放下筆,盯着她,一字一句問:“你怎麽知道,我沒叫你?”

當他是冤大頭,非得求着出這個力氣?

鹿鳴苑的二門到夕照園的卧室,足足有一裏地,他是閑的慌,非得抱着個人走進來?

沈柔默默地往邊上縮了縮,低頭不說話。

衛景朝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動作,嗤笑一聲,“沈柔,凡事沒弄清楚之前,別急着誣賴人。”

沈柔讷讷道歉:“對不起,是我之過。”

“知錯——”衛景朝冷笑一聲,“以後需改。”

沈柔小小點頭。

她的頭發略有些散亂,一根翹起的發絲,随着點頭的動作,一點一點的。

衛景朝盯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後腦勺,整個給她壓下去。

換來沈柔一個疑惑的眼神。

她的頭發本就順滑,壓了一下,就乖巧服帖。

衛景朝滿意了,繼續看自己的公文。

絲毫沒有給沈柔解惑的意思。

沈柔趴在桌案上,頭枕着雙手,雙眸如星辰,乖巧安靜地看着他。

清豔的小臉,映着燈光,朦胧模糊在夢中。

——————————————————

翌日晨。

衛景朝又早起去上值了,沈柔便又獨自一人去了書房,繼續寫她的戲文。

只是,剛提起筆,她便想起前天的事情。

衛景朝看出她藏在戲文裏的小心思。

于是,滿足了她的要求,當即派人去照顧她的母親。

沈柔咬了咬下唇。

提筆在紙上寫今天的劇情綱要。

江燕燕被擄進齊王章昀府中,當晚便被章昀糟踐致死,死前仍惦念着母親。

齊王府內有一瘸婦,繞過衆人,對臨終前的她說了一句話:“你母安康。”

江燕燕望着那瘸婦的臉,死時,終于只餘恨意,再無牽挂。

她咬着筆,這一折戲,寫的格外艱難,縱使到了晚間,也只寫了一半。

其實,戲文的內容,是早就想好的。

遣詞造句于她而言更是信手拈來,并無為難之處。

難就難在,每每下筆,想起那可憐女子的遭遇,沈柔便會生出幾分不忍。

不忍寫,不忍提。

不忍揭開別人血淋淋的傷疤。

哪怕明知,長壞的骨頭,只有打碎了重組才能救,卻不是每個人都能狠下心做這樣殘酷的事情。

沈柔看着自己寫的內容,徐徐嘆一口氣。

到第二天,她終于寫完了這一折戲文,才拿給衛景朝看。

衛景朝看完後,亦不免蜷緊拳頭。

這章昀對江燕燕所做的事情,未免太混賬了些。

侍衛,太監……

哪怕是他看了,都有些想吐。

對于一個妙齡少女來說,那些事情,無異于摧毀一個人的酷刑。

江燕燕的死,身上受了重傷外,更多的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她自己不想活了。

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脫方式。

若是繼續活下來,單單是痛苦的回憶,就能夠壓垮她,讓她一生都活在噩夢中。

沈柔在一旁嘆了口氣,悵然道:“其實,真正的江燕燕,比這個更苦。”

衛景朝沉默不語。當初那件事傳的沸沸揚揚,那個女孩從弘親王府擡出來時,沈柔不曾見過,只是道聽途說。

他卻真正目睹了,其凄慘,非言語可形容。

沈柔又道:“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比她死的更慘吧。”

衛景朝倏然怔住。

驀地想起來,她也險些被人送進弘親王府。

若是那一夜,他沒有去看她。或者,他沒有飲下那杯酒。又或者,發生那件事後,他沒有答應接她出來,而是棄之不顧。

她肯定早就被人當做禮物,送給孟允章了。

若是那樣……

如今沈柔就真的是一具,從弘親王府擡出來的,面目全非的屍體。

比江氏女更凄慘的屍體。

衛景朝的心,劇烈地在心髒裏跳動,拉扯着血管。

他擡眼看向沈柔。

她雙眸明亮,眼底盛滿溫柔與心疼,滿心滿眼,都在心疼那個慘死的少女。

從未想過,她自己。

衛景朝一時間說不出心底的滋味兒。

他忽然有些後悔那時問她的話。

當時他問,“沈柔,如今,你可後悔?”

她笑着說她不後悔,比起寒門妻,更願意給他做外室。

于是,他覺得她放蕩不堪。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有多愚蠢。

她怎麽可能後悔呢?

若是不給他做外室,她連死都由不得自己。

他覺得的歧途,于她而言,已經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此時此刻,看着她的神情。

衛景朝清楚地認識到一個現實。

——如果那天進了明月樓的是旁人,是另一個可以救她于水火的人,甚至不用管是男是女,沈柔都勢必會想法子利用對方,挽救自己。

她根本就不稀罕他。

就像這戲文裏寫的,幫江燕燕圓夢的人,是一個瘸腿的婦人。

而不是如衛景朝這般有權有勢的權貴子弟。

更不是江燕燕那個“情深義重”的未婚夫。

事實上,從章昀騷擾江燕燕開始的那一刻,她那個“未婚夫”,就從整篇戲文裏,消失了。

就如同他衛景朝一般。

在沈柔最困難時,他一去千裏,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沒有幫上一點忙,沒有一點用。

所以她從不覺得,他會救她。

也不覺得,江燕燕的未婚夫,會為了未婚妻去抗争。

衛景朝掩下複雜的思緒,垂眸道:“還要再加一些劇情。”

他提起筆,在最前面加一段。

江燕燕進了齊王府,深知自己必死無疑,便指着鼻子,怒罵章昀。

他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狀元。

彼時不過十六歲,殿前策論時驚才絕豔,出口成章七步成詩,被譽為有“嵇宋之風”。

他寫的很快,一段怒罵的戲詞,引經據典,铿锵有力,朗朗上口。

沈柔念:“碩鼠之皮,相鼠之儀!白耳之狌,獨角之豨!蜥蜴為心,豺狼成性!狎邪無辜,殘害弱質!為人神所共憤,天地所不容。”

沈柔念着念着,不由道:“你為什麽不自己寫。”

這短短一句話,連用六個典故,罵得辛辣至極,幾乎是說上了最惡毒的話。

如此一來,江燕燕剛烈不屈的性格,便躍然紙上。

沈柔自認,自己沒這個水平。

如果是衛景朝自己來寫,這出戲文的水平,大約要更好一些。

衛景朝擱下筆,輕笑一聲:“若是我自己寫,不出三日,全大齊人人都會知道,是我執筆所寫。”

他臉上生出三分疏朗的倨傲,“縱翻遍整個大齊,也找不出一個人,能在文采上與我相提并論。”

沈柔低低“哦”了一聲。

反應很平淡。

衛景朝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盯着她的臉,見她始終平淡無波,好像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心裏沒由來生出一絲煩悶。

他加重語氣,對着沈柔強調:“沈柔,我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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