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她眼圈通紅,幾乎沁出血淚:“從诏獄分別的那天,阿娘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為了這條命,什麽都不管不顧。”

“為什麽現在,阿娘不可以呢?”

再怎樣折腰,再怎麽羞辱,再怎的痛苦。

又哪裏比得上,她在君意樓承受的十分之一?哪裏比得上,她看着衛景朝鄙夷的眼神時,泣血的心?

沈柔望着母親的臉龐,亦不知自己從何處生出的哀傷。

她嗓子近乎喑啞,問道:“阿娘,你明知道,離開這都護府,我肯定放心不下。”

這涼州城哪有原先想的那樣好?

衛景朝沒來時,自然人人都願意善待這位前任大将軍的遺孀,去博得一個好名聲。可如今新任的将軍已至,誰會冒着風險去庇護前任将軍的家眷?

更何況,涼州城人盡皆知,沈夫人被接入都護府,只住了一天,便搬了出來。

便是個傻子,也該知道她與新任的将軍有矛盾。

到那個時候,她一個人,該如何在外頭生存?

沈夫人的手一顫,對上她緋紅的眼眸,眼淚便跟着掉下來:“柔兒,阿娘不能。”

她望着沈柔的眼睛,心疼到幾乎滴血,道:“你乖,阿娘不會有事的,這涼州城再壞,也壞不過京城。”

她過的再差,也不至于比現在更差了。

住在都護府的第一天,被人搜了院子。

這麽熬下去,她還有什麽臉,她的柔兒還有什麽臉?

她讀過書,識文斷字,精通琴棋書畫,再不濟,找一戶人家,給人家的女兒當先生,也能過活。

沈柔沉默了許久,沒有再阻攔,低聲道:“阿娘當我沒問吧。我給阿娘收拾東西。”

她往屋內走。

沈夫人看着她單薄的背影,雙手按在身前的石桌上,眼淚洶湧而落,一顆心絞的生疼。

柔兒,永遠都是這樣乖巧懂事,自小就是這樣,但凡她與夫君覺得要做的事情,柔兒再難過也不會攔着,也不會阻止。

她始終覺得,爹娘有爹娘的道理。

剛才,是柔兒第一次質疑她。

可是她什麽都沒說,柔兒還是答應了。

沈夫人的心,窒息般的疼。

她不明白,她的女兒這樣好,為什麽還有人舍得傷害她。

都護府進出都不容易。

衛景朝不在府中,沒有人敢做主放沈夫人出去,她帶收拾好昨日才歸置的行李,便坐在前院,等人放她出去。

沈柔陪着她,低頭一言不發。

此刻,衛景朝尚在軍營中。

他昨日接見官員,很是威風,今兒第一次進大營,便沒人敢給他下馬威。

一衆官員都曉得,這位新任大将軍身份尊貴,得罪不起,聰明絕頂,糊弄不得,情報詳細,欺瞞不了。

萬一,糊弄人家,糊弄到人家正好知道的地方,那可不就是翻車了?

是以他這遭,接手軍務非常順利,不過半日,便将軍中事務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下午回府時,腳步輕快,神色也有三分愉悅。

結果進了大門,策馬沒走多遠,便看着拎着包袱的沈夫人和沈柔。

他眼神一凝,翻身下馬走過去,根本不理會沈夫人,走到沈柔跟前,一根長指拎起她手中的包袱,問:“這是做什麽?”

“跟我置氣,準備離家出走?”他輕飄飄“嗯”了一聲,眼底含了笑意,湊近了問,“多大--------------栀子整理點事兒,至于嗎?”

沈柔的眼淚,一瞬間掉下來。

衛景朝一時手足無措,将包袱扔在旁邊的桌子上,擡手給她擦眼淚,無奈道:“怎麽又哭了?有哪句話說的不順你心意?”

沈柔只是掉眼淚,不吭聲。

沈夫人眼神複雜,想哄哄沈柔,但看着她在衛景朝懷裏,又伸不出手,便冷冷道:“侯爺,并非柔兒要走,是我要走。”

衛景朝側目看她一眼,眼神微涼,聲音更冷:“夫人以為,我這都護府,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沈夫人淡聲道:“莫非侯爺想攔着我?”

衛景朝嗤笑:“沒錯,夫人又待如何?”

“你……”沈夫人愕然仰頭,沒有想到他這般無恥,怒道:“衛景朝,你不要得寸進尺!”

衛景朝沒理會她,看了眼身後的侍衛,聲音涼涼的,“帶沈夫人回去,沒我的允許,都護府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沈柔拽他衣角,哭道:“你讓我阿娘走。”“不行。”衛景朝揉揉她的臉,大拇指拭去她的淚珠子,無奈道,“柔兒,我們馬上要和匈奴人作戰,你母親一人住在外頭,不安全。”

他一派清正,淡淡道:“再說,她昨日來今日走,是打我的臉,還是想陷我于不義?”

衛景朝瞥了沈夫人一眼,眉眼冷淡,“總歸,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沈柔頓了頓,很快抓住重點,“要跟匈奴打仗?”

衛景朝點頭,随意彎了彎唇,“早就該打一場了。如今沈夫人若執意出去,被匈奴人抓走做了戰俘,可別讓我贖你。”

他太知道,該怎麽讓一個人屈服,随意瞥沈夫人一眼,只淡淡嘲諷道:“到那一日,希望夫人能自覺些,自盡殉國,別丢了你們沈家跟賀家的風骨氣節。”

這話一說出口,便是明擺着告訴沈夫人,她的住所,有人監視。

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知道。

可是這對于沈夫人來說,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沈夫人的手微微一顫。

風骨,氣節。

這兩個詞,從自己嘴裏說出來不顯得奇怪。從他嘴裏說出來,多一種嘲諷的意味,讓沈夫人頓時清醒過來,如同一盆冰水,雪天兜頭扣下。

她驟然看向沈柔。

她的女兒,站在那裏,單單薄薄的一個人,可憐的叫人心酸。

她不由想起,沈柔的經歷。

風骨,氣節。

這兩個詞,聽到柔兒耳中,該是何等的錐心之痛?

而她居然沒有想到,反而毫不猶豫說出口,狠狠地往沈柔心口插了一刀。

連衛景朝都能想到的事情,她這個做母親的,卻沒有想到。

沈夫人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喃喃道:“柔兒……阿娘、阿娘不是那個意思……”

沈柔還未說話,衛景朝冷冷打斷她,“你的意思,并不重要。”

他把沈柔按在懷裏,安撫地拍了拍,眼神冷漠地看向沈夫人,“夫人,回去吧,別再雪上加霜了。”

沈夫人心如刀絞,再不敢提那四個字,帶着無盡的愧疚,一步一回頭,望着沈柔的身影,緩步走回去。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的後悔過。

她知道自己說的話,對于柔兒來說,有多難聽。

“柔兒,做人要有氣節,不能随便折腰。若是受了這樣的羞辱,還若無其事,那人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這話,幾乎是逼人去死了。

若是沈柔脆弱些,敏感些,說不定,早被她傷的活不下去了。

她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無盡的愧疚與悔恨,幾乎淹沒了她。

其他所有的情緒,都被掩埋。

此時此刻,她只是在想,柔兒會不會恨她?

會不會,覺得連她的阿娘,都看不起她?

她心裏,該有多苦?

可是,作為她的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道歉,如何去安慰她?

身後,衛景朝拍拍沈柔的背,低聲細語哄她:“乖,別哭了,你阿娘不走了。”

沈柔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抽噎道:“你派人監視我。”

衛景朝道:“是保護,不是監視。”

沈柔輕哼一聲。

衛景朝看着她淚眼蒙蒙的眼睛,嘆口氣,揉揉沈柔的頭發,低聲道:“我們柔兒,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不用聽別人的話。那些懦弱的人,自己沒有用,就要求別人和他們一樣。他們說的話,都是放屁。”

“若是都聽他們的大道理,像我這樣的人,早該一死了之。”衛景朝輕嗤,嘲諷之意十足,“我既不忠君,又不正直,還不孝順。可以說,仁義禮智信,除了一個智慧,其餘一個不占。”

“我都活的好好的,怎麽旁人就得死?”

沈柔聞言,沒有說話,眼神微微一動。

衛景朝又道:“我亦不曉得,你阿娘在賀家到底學了什麽,怎麽能說出那種鬼話來……”

沈柔漂亮的眼睛瞪着他,不許他再說。

只是,眼底倒沒有怨恨與生氣。

他有些無奈,單手将她抱在手臂上。驟然而來的失重感,沈柔摟住他的脖子,推了推他的胸膛:“你做什麽。”

衛景朝心底松了口氣,輕笑,啞聲問:“不生我的氣了?早上我說話那麽難聽,也不生氣?”

沈柔沒說話。

當時聽他說話那麽難聽,她當然是生氣的。

但因為知道衛景朝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實話,生氣起來也沒有底氣,更覺沒有必要。

而且……

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血脈相連的父母,有不遠不近的親朋。

可只有一個衛景朝,能夠明白她的情緒,看透她的苦。

只有他,會告訴她,沈柔,你并沒有錯。

別人罵你,是他們懦弱愚蠢,見不得你好。

你本就不該死。

你比我更好。

你是世上最勇敢堅強的人。

她怎麽可能生他的氣?

她怎麽舍得?

沈柔抱住他,蹭蹭他的脖子,悶悶道:“你不要這麽對我阿娘,不喜歡她,不要見面就好了。”

衛景朝淡淡“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他不曾想過,自己還有這麽一天。

以往,他連自己親生母親的面子都不給。如今卻為了沈柔,什麽都肯答應。

美人鄉,英雄冢。

這六個字,真是血與淚的教訓。

他一路将沈柔抱回院子內。

沈柔屢次要求讓他放下她,他沒理會,惹得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将臉埋在他脖子上,好像這樣,就不會被人認出來。

衛景朝忍不住笑了笑。

拍拍她挺翹的臀,忍着笑意道:“你再這樣,有人要笑話你的。”

沈柔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一口,悶聲道:“都怨你。”

衛景朝又笑,抱着她進了屋,放在榻上,摸摸柔軟的發絲,問:“要不要沐浴?”

沈柔擡手,做出要抱的姿勢,撒嬌道:“你抱我去,我不想動。”

衛景朝點點她的腦袋。

沈柔仰頭看他,嬌聲問:“去不去嘛?”

“去去去。”衛景朝重又抱起他,無奈道,“你就是我的克星。”

進了浴池,沈柔俯在他肩上,溫軟的唇親了親他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衛景朝嗤笑,“不怕了?”

沈柔點頭,貼近他的身體,慢吞吞道:“你不會淹死我的。”

衛景朝心軟的一塌糊塗。

揉揉她的後腦勺,嘆息道:“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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