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倪喃自認不是個特別細心的人,所以來到這棟別墅這麽多天,才意識到洗澡這個問題。
雖說男女有別,但她既然已經住進了這兒,也總不好在這事兒上矯情。
況且,吃虧的又不是她。
然而話方落,倪喃便注意到時卿沉了幾個度的臉色。緊接着,輪椅後退,時卿伸手一推,門被轟一聲關上,差點磕到倪喃的鼻子。
她往後踉跄了幾步,險些沒站穩。
又哪裏惹到他了,倪喃無奈地垂下肩膀,實在有些挫敗。她又沒想占他便宜,這不是為他考慮嗎,怎麽還生氣了。
連續幾天,倪喃都發現時卿會在晚上去陽臺小坐一會兒。每到這時,她也不會先休息,而是拿着她的小墊子坐在一邊,時卿待到多晚,她就待到多晚。
經常困得上下眼皮子天人交戰,差點直接栽倒在邊上。
時卿剛開始會告訴她,不需要在這裏陪着,然而倪喃只是敷衍着答應一聲,然後把陣地換到客廳,隔牆陪人“賞月”。
從前別墅裏的助理遇着時卿半夜出現在陽臺,要麽就是直接當做沒看到,要麽就過來象征性地勸兩句,說些小心着涼之類的話,在等到時卿的回複後溜之大吉。
也就只有倪喃,不問也不勸,拿個小墊子陪着他一起。
偶爾,倪喃會幫他煮點宵夜,但時卿吃的次數少之又少,多半也都是進了她自己的肚子。
到了十二月份,栖塢的溫度直降,有太陽的時候少,不下雨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天氣了。
學校那邊要準備期末作業,倪喃學校別墅兩頭跑,也只有雙休日的時候能休息上一會兒。為了按時把期末作品提交,熬夜成了她這段日子的常态。
時卿晚上去陽臺的次數少了,倪喃琢磨着,估計是因為天冷。畢竟,又有誰願意在這種時候平白無故出來受凍。
這麽一來,倪喃的負擔輕了些,可以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學校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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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樓下接了杯冷水,打算困得時候喝一口,把自己凍醒。上樓時,不經意注意到主卧那層傳出來的光線。
別墅太黑,任何一絲明亮都尤為顯眼。
倪喃停下步子看去,才發現并不是主卧,而是卧室旁邊的書房,那裏她并沒有進去過。
這些天以來,時卿在她眼中的活動範圍不過就是陽臺和卧室,突然去了別的地方,倪喃不由得有些好奇。
她走上樓,直到距離近了些,才看到門原來是開着的。一條可以容納一只手的小細縫,是光的出口。
房間裏傳來男人壓抑的悶哼聲,好似很痛苦。來不及思量,倪喃直接推門而入。
密密麻麻的書架圍了一圈兒,中間是張紅木桌子,只有盞落地燈開着。時卿将輪椅的靠背放得低了些,閉着眼睛躺在那裏,眉頭緊鎖,冷汗連連。
倪喃幾步走過去,在輪椅旁蹲下。
“時先生。”她喚了他一聲,卻沒有任何回應。時卿夢魇纏身,睡得極沉。
“時先生,時卿,時卿。”
“時卿,你醒醒。”
倪喃幹脆去按時卿的雙肩,“時卿!”
碰到他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道朝倪喃襲來,直接讓倪喃跌坐在地。
似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時卿手臂猛地揮開,全施加在了倪喃身上。他從夢中驚醒,坐起身來,就看到倪喃抱着手臂跌在他身邊。
應該是撞得狠了,坐在那兒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方才那重重的撞擊聲,他聽得一清二楚。
時卿慢慢從夢中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手。
倪喃纖瘦,這一下摔得不輕。
被噩夢纏擾的時候,時卿聽到了倪喃的聲音,她想叫醒他,按他肩膀其實也是拉了他一把。此刻,時卿微喘着氣,突然就有種奇怪的情緒作祟,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手伸出去一半,想要拉倪喃起來,卻又堪堪停住。
摔倒的時候手肘磕到了桌角,鑽心的痛蔓延上來。倪喃緊咬着牙關,消解痛感。此刻那裏又痛又麻,倪喃坐在地板上,好半天緩不過勁兒。
說好的身體病弱還腿腳不便呢,哪兒來這麽大力氣。
倪喃擡起眼,疼得連生理性的淚水都冒了出來,偏偏還要自己再憋回去,時卿只看到她微微發紅的眼眶。
“我是不是該買份保險啊。”倪喃戲谑道:“做這行危險系數也太高了點。”
“時先生,這算不算工傷?”
手臂上的刺痛感還在,倪喃本也沒指望着時卿回答,說着便要從地上爬起來。
“你來這兒幹什麽?”
突然的一句話把倪喃問懵了,她止了動作,就那樣坐在地上。
來這兒幹什麽?好奇趨勢?鬼使神差?
“我是看書房燈開着,想問問你要不要喝水。”倪喃信口胡謅。
“水呢?”
“被我喝了。”
“杯子呢?”
“扔了。”
“……”
倪喃無言,怎麽還較上勁兒了,平常也沒見他話這麽多。
房間太暗,在這樣的環境下看書,倪喃懷疑遲早有一天時卿的眼睛也會壞掉。她從地上爬起來,剛站穩,便聽到身旁的男人開了口。
“惺惺作态慣了,你自己能分得清真假嗎。”
氣氛凝下來,倪喃理了理亂糟糟的衣領,笑着随口一答,“我看時先生分得挺清楚啊。”
時卿沒應。
回到房間,倪喃坐到床邊,把衣袖往手肘上挽了一截。
白皙纖長的手臂嫩得如同藕條,只是手肘那處已經顯出了一片刺眼的淤青,甚至有星星點點的紅紫,看着有些可怖。
倪喃小心地碰了下,強烈的刺痛感讓她忍不住嘶了聲。
報複心上頭,突然就想把這傷同時卿讨回來。怎麽看起來身病體弱的,自我保護的意識和本事還挺強。
他每天足不出戶,難道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舉鐵不成。
平白吃了這麽大一虧,倪喃想着幹脆去要點賠償費,這種程度的碰瓷兒,他時卿應該承受得起。但轉念又一想,自己平常大事兒不幹,白拿人那麽高工資,這樣做未免太不地道了些,便就此作罷。
倪喃從行李箱裏拿了瓶紅花油,簡單擦了擦便算處理好了。到了這個點兒,倪喃也沒了心思做期末大作業,幹脆關了臺燈就往床上躺。
習慣性的,倪喃睡前看了眼銀行卡餘額,上個月的工資今天上午剛打到卡裏,倪喃還發現,幾分鐘前又多了比轉賬,和工資來源是同一個彙款賬戶。
盯着突然冒出的那筆錢片刻,倪喃了然。不愧是資本家,給人賠禮道歉的方式都是真金白銀,這倒好,還顯得她這具身板金貴了不少。
倪喃側躺着身子,半張臉埋在被子裏。她轉換了幾個app,又打開手機計算器加加減減了半天,最終把工資的一多半都彙進了一個賬戶裏。
剩下的錢抵了大大小小的債務,最後真正留在手裏的少得可憐。
其實倪喃自己清楚,父債哪裏有子償的道理。可是那些催債電話一個又一個打來的時候,倪喃真的毫無辦法。
她嘗試過更換號碼,可那些貸款公司會摸索着找到她,甚至找到她周圍的人。
手機的催債短信上是她明晃晃的免冠照片,旁邊用紅色字體标注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八個大字。倪志成還真是離不了她,貸個款還把自己女兒的信息抖落得幹幹淨淨。
那些人明目張膽地要挾着,說如果再不還錢,就去學校找她。打不通她電話不要緊,還有她老師的,同學的。
倪喃就算再潇灑,也總歸是怕了這番說辭。某種程度上,她還是膽子小的人。
怕被人非議,怕成為惡意的焦點。
她也想過報警,可是那群人從未對她做出什麽實質性的傷害,消停幾天也就過去了。
欠債沒有不還的道理,倪志成還不上,那群人會來找她,就連倪志成也會沒完沒了地問她要錢。
倪喃想,她還是貪心的,想要繼續上學,繼續畫畫。可是她想要的也成了枷鎖,把她束縛在了這裏。
或許某天她有能力離開鳳頭巷,離開栖塢,就會真正意義上擺脫這一切,只是不是現在。
好在如今住在時卿的別墅,到省了水電吃住的錢。
栖塢大學位于大學城的中心,離這裏不算遠,但是每天公交地鐵來回折騰,這算下來的交通費對于她來說也是比不小的數字。
只有一個人的空間裏,倪喃才敢暫時放松下來。她扔了手機,煩躁地把掌心捂在眼睑上按了按,隔着被子,嘆聲細小沉悶。
過了好一會兒,倪喃才松了手。她趴在床邊,撿起被扔掉的手機,從床頭摸過充電線插在了手機充電口上。
倪喃把燈的亮度調低,緊閉雙眼,強迫自己入睡。
床鋪柔軟,她蜷縮在角落,身子纖瘦如紙片,若不是松散的黑發,甚至會讓人覺得那裏平鋪着一件衣服。
房間裏暗暗的,僅有的光線可以讓人識物。倪喃挨着燈光,床空出了一多半。她有開燈睡覺的習慣,靠近光源的時候,會讓人有安全感。
周五下午課少,倪喃很早便回了別墅,正巧趕上吳俪蓉在做晚飯。倪喃迅速放了東西洗手,趕到廚房幫忙。
洗菜的間隙,倪喃注意到吳俪蓉一直在看客廳的時鐘,動作也有些匆忙。
“吳阿姨,怎麽一直看時間,是有事嗎?”
吳俪蓉把手上的水漬往圍裙的兩側擦了擦,“可不是嗎,今兒周五,我和我孫子約好了每周這個時候要去幼兒園接他,眼看這時間就來不及了。”
邊說着,吳俪蓉又掂了兩下勺。
“既然是每周都要去,那你豈不是每周五都要這樣趕?”
聞言,吳俪蓉無奈地搖搖頭,“從前啊我們這兒還有個人,跟我差不多年紀,我們倆是倒班制。誰知道前幾天也不知道她怎麽惹着了先生,突然就被辭退了。”
“這不,現在就我一人了,難得很哩。”吳俪蓉揭開鍋蓋,輕輕攪拌了下裏面的粥飯。
清洗的動作慢了些,倪喃有了些思量,想來那個被辭退的就是張梅了。也是,當天自己出現得太突然,就算時卿懶得管,柏易也會查得一清二楚。
倪喃沒什麽反應,更絲毫沒有害別人丢了工作的愧疚感。
欠款還清,她不再欠張梅什麽。更何況,光是想象張梅那副嘴臉倪喃就頭疼厭煩,一張嘴吐不出一句人話來。
倪喃很快把這件事抛諸腦後,她朝吳俪蓉道:“阿姨,你先走吧,這裏我來就行。”
聽着倪喃主動包攬,吳俪蓉一喜,但卻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活兒推給這個小姑娘,“算了喃喃,我動作利索,趕快做完我就走。”
見吳俪蓉還要忙活,倪喃幹脆走過去按住她手臂,開玩笑道:“雖然我廚藝沒阿姨你那麽好,但總不至于把先生毒死吧。”
音量不大不小,吳俪蓉條件反射地往樓上看了眼,然後悻悻地拍打了下倪喃的手臂,“這孩子,小心被先生聽到!”
瘀傷還沒好,吳俪蓉正好打在傷處,倪喃皺着眉嘶了聲。
吳俪蓉看着她表情不對,忙問,“怎麽了孩子,打重了?來讓阿姨看看!”
眼看袖子要被她翻上來,倪喃趕緊側身躲開,臉上帶着笑眨了眨眼,“我裝的。”
吳俪蓉松了口氣,作勢要往倪喃額頭上彈,“你啊,這麽咋咋唬唬的,當心真惹了先生不高興,有你好果子吃!”
“知道了知道了。”倪喃推着吳俪蓉往門外走,順便把放在沙發上的針織包塞進她懷裏,“吳阿姨你就放心吧,時先生我能照顧好。”
“行行行。”吳俪蓉在玄關換了鞋,“那阿姨就偷個小懶,有事兒聯系我哈。”
“好嘞~”
送走了吳俪蓉,倪喃重新鑽回廚房忙碌。清蒸魚還在火上煮着,湯底濃白,咕嘟咕嘟冒着熱氣。臨走前,吳俪蓉還往魚湯上灑了把香菜。
倪喃把魚盛出來,又另外盛了碗魚湯,都用保溫罩蓋着。流理臺是直角形的,倪喃把袖口挽起,廚房裏很快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一切都收拾好,倪喃雙臂往後壓了壓,從回來起她就沒歇着,實在有點疲憊。倪喃摘了圍裙,等着時間一到把午餐送上去。
然而右腳剛剛後退一步,小腿肚便抵在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上,緊接着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倪喃還沒來得及驚吓,後背覆上來一只手掌。
那指節輕輕用力,便将倪喃的身體推了回去。
要不是倪喃剎得住車,她差點趴在流理臺上。
“不看路?”身後傳來低沉冷淡的男聲,倪喃猛地轉身,才發現時卿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她的身後,方才她碰到的東西,原來是輪椅的踏板。
這還是倪喃第一次在三樓以外的地方看到時卿,不變的是他那仍然板着的黑臉。
“你怎麽走路沒聲音的?!”
倪喃說出這句話時就自己給了自己答案,她看向坐着輪椅依舊氣勢不減的男人,放棄了據理力争的想法。
走路沒聲音的原因,當然因為他是滑過來的。
“你怎麽下來的?”倪喃換了個問題,這裏是螺旋樓梯,倪喃每次爬都累得要死,更何況還是時卿。
四目對視,倪喃覺得時卿看她的神情像在看一個傻子。
果然,下一刻,時卿就用一種極為嘲弄的語氣開了口,“你看看樓梯後面是什麽。”
時卿轉身離開,徑直往餐廳走。長桌的主位沒有放椅子,想來是給他留下的。
時卿的話不明不白,倪喃在原地傻站了會兒,才疑惑地探頭往一層螺旋樓梯後的空間瞥了一眼。
雙開的銀色門,熟悉的指示燈和箭頭,電梯标志明晃晃的。
……
外面男人坐姿慵懶,看起來已經做好了用餐的準備。倪喃低低嗤了聲,端着餐盤上了桌。
保溫蓋揭開,魚肉和青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倪喃的袖子還沒放下,白晃晃的手臂在時卿視野裏晃來晃去。松散布料內,隐隐約約可以看到露出來的青紫色。
怎麽這麽多天淤青還沒消下去,是擦傷都該結痂了。時卿眉毛不由得皺起,唇線緊抿,沒有開口。
倪喃拿出魚湯,并沒有直接放在時卿眼前,而是拿了個小湯勺,将裏面的香菜一根根挑了出來,直到魚湯只剩下一片濃白,倪喃才把碗推了過去。
她低着腦袋,坐在時卿旁邊的椅子上,一只手撐着下巴,一只手繼續挑那清蒸魚裏的香菜。一根根,比挑刺還麻煩。
這個角度看過去,時卿只能看到倪喃的側臉,蔥段般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下巴上。
莫名的,時卿被那動作吸引,不動聲色地看了很久。他的眸光微動,嗓眼有些幹。
良久,時卿問了句,“這是幹什麽?”
倪喃沒擡頭,專注手上的動作,聲音低軟,尾音是上揚的。明明有氣無力,卻還是死撐着那股鮮活朗然。
“先生不是不喜歡嗎,不喜歡我就挑出來。”
盡管是有了答案,可在聽到倪喃的話時,時卿還是愣了瞬。
最後一根香菜被撈幹淨,倪喃總算擡眼看他,俏生生的臉上笑容依舊,“挑完了噢,先生可要多吃一點。”
作者有話說:
倪喃:每天一個知識點,時先生不喜歡吃香菜=w=
今天晚了幾分鐘,沒卡到點TAT
好晚才回家,昨天居然忘了定時,嘤嘤~
又是一章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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