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半個月前柏易定下的一場視頻會議,被時卿臨時取消。這場會議牽扯衆多,盡管柏易再三說明盡量出席,然而時卿還是拒絕得堅決。
結束了下午的例會之後,時卿便立刻讓柏易驅車來到了栖塢大學。校門口此刻都是拍照的學生,人山人海,時卿去附近的花店買了束向日葵。
橙黃漂亮的花束,彰顯着朝氣和熱烈。
側頭看了眼放在座椅邊的那束花,時卿撥通了倪喃的電話。
機械的通話音綿長地響了許久,然而直到自動挂斷,對面依舊沒有接起來。
時卿皺了皺眉,看向栖塢大學的方向。
駕駛座的柏易看了眼後視鏡裏的人,開口道:“或許是倪喃小姐在拍照沒接到您的電話。”
聞聲,時卿的眉毛舒展了半分。
緊接着,時卿又連着撥打了幾個電話,然而對面卻始終沒有動靜,到了最後,機械的提示音再次響起。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彼時的倪喃剛剛打車到醫院,他按着指示跌跌撞撞地跑到搶救室外,下了電梯,倪喃的步子卻像是生了根。她渾身都是冷汗,喘息深重,心跳得幾乎要躍出來。
倪喃雙手攥緊,指尖似乎能嵌進掌心。
不只是警察,她也收到了別人的電話,是鳳頭巷的鄰居阿姨。
聽她說,前個晚上倪志成又在和那群狐朋狗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到處耍酒瘋,無意間和隔壁桌的人起了争執,越吵越兇,大排檔的老板哪裏攔得住。
後來,兩夥人動起了手。混亂中,倪志成拿起随身攜帶的小刀對着人就捅,那人當場倒在血潑裏,邊上的人都吓傻了,倪志成自個兒也沒想到。
醉酒犯事兒,有人報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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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捅的那人也是鳳頭巷的一個潑皮無賴,叫龐龍俊,一直和倪志成不太對付。直到今天,倪志成搞出了大亂子。
倪喃越走身體越抖,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上下牙齒都在來回打顫。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倪喃只能拼命喘着氣,用力吸一口再呼出來,重複不斷。
還沒走近,便已經聽到哭聲。
哭啞的嗓子慘叫嘶吼着,讓倪喃全身發寒。她的步子在遠處停住,看着眼前的場景,雙腿直發軟。
身體瘦小的老人哭倒在搶救室門前,她面色黝黑,溝壑般的皺紋顯得疲弱不堪。尖瘦的臉上滿是淚痕,不斷地哭喊叫罵着,拍打着走廊的牆壁和座椅。
有人上去扶,也被她揮舞着雙手打開。她的頭發淩亂,被眼淚和汗水沾濕,濕答答地貼在臉上。目眦欲裂,渾身沒了力氣,癱倒在牆邊。
倪喃認得她,她叫姚玉琴,在鳳頭巷裏靠賣瓜子維持生計。早年喪夫,只有龐龍俊這一個兒子,龐龍俊一直未娶,啃着姚玉琴那點微薄的收入,閑散在鳳頭巷渾渾噩噩度日。
而姚玉琴對他也是沒什麽指望,放縱他在家裏混吃等死。平日裏空閑下來,姚玉琴就喜歡守着她的瓜子攤兒,和周圍的人嚼嚼鄰居的舌根。為人尖酸刻薄,沒什麽人情。
從前倪喃在鳳頭巷的時候,沒少受姚玉琴的冷眼。
此刻,她就站在原地,心髒幾乎要從嗓眼裏蹦出來。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想拖着雙腿往那裏走,腳下卻像被鉛澆灌,怎麽扯都扯不動。
忽而,她看到姚玉琴好像察覺到什麽似的看了過來。一雙狹長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嘴巴微張大喘着氣,胸口浮動劇烈,只一眼便讓倪喃感覺像渾身爬滿了螞蟻般恐怖。
身體一陣發涼,頸後像被人釘了塊鋼板,僵硬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緊接着,倪喃看到姚玉琴突然甩開身邊人的手爬了起來,她直直地朝倪喃沖去,表情猙獰兇狠。強烈的恐懼感讓倪喃渾身顫栗,她甚至都來不及躲。
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落下,倪喃似乎感覺有東西在腦袋裏轟響。
婦人粗糙的手掌力氣極大,她這一巴掌打得重,直接把倪喃扇倒在地。左半張臉疼得像是沒了知覺,麻痛難忍,幾乎無法開口。
倪喃雙目眩暈,還沒清醒,又被人扯了頭發。整顆腦袋往後仰,頭皮幾乎要扯下來。
耳邊是姚玉琴的辱罵和嘶吼。
“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就是你那個混賬爹害了我兒!你們一家都是畜生!”
“你也是個小畜生!看我不弄死你!”
尖銳的嗓音好像能穿透倪喃的耳膜,臉頰和腦後的疼痛似乎能将人整塊撕裂。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吓到,片刻,旁邊的人終于反應過來,三五個人沖上來阻攔,總算把倪喃從姚雲琴手裏拖了出來。
倪喃口裏有濃重的血腥味兒,太陽穴狂跳,腦子混沌得厲害。
恍惚間,他看到有身形魁梧的男人跑過來勸阻着姚玉琴,應該是警察。
其中有個穿着黑色短袖的中年警察将倪喃扶了起來,嚴肅問着,“你就是倪志成的女兒倪喃?跑到這裏做什麽!”
耳邊一片嘈雜,姚玉琴的嘶吼,警察的厲聲,還有旁人的勸慰。
所有的紛亂交織在一起,沖擊着倪喃為數不多的冷靜,她身體抖得更明顯,緊咬着牙關才勉強能讓自己站穩。
緩了緩,倪喃終于擡起眼睛,視野慢慢恢複清明。嘴唇稍一動作,就會牽扯到左半邊臉的巴掌印,她一只手緊緊抓住中年警察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終于尋到了浮木,拼命求援。
倪喃強忍着疼痛,雙目通紅,聲音都在發顫。瞳孔劇烈顫動着,眼中滿是絕望。
警察聽到眼前瘦弱的少女不斷重複着一句話,她說,“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多少錢我都可以賠,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抓着他手臂的那個掌心極其冰冷,中年警察心裏一緊,暗暗嘆口氣,神色放軟下來,“孩子,先回家去,你放心,醫生肯定會拼盡全力救他。”
然而倪喃還是不斷重複着同樣的話,幾乎瀕臨崩潰。
雙腿終于無法支撐,倪喃跌坐在地,身體往牆角的位置靠。倪喃緊盯着搶救室前猩紅若鮮血的燈光,腦中最後一根神經也要斷裂。
“為什麽…”倪喃的嗓子低啞,哭腔很濃,她把雙手捂在腦袋兩側,聲音微弱,“為什麽我永遠擺脫不了你…明明…”
“明明馬上…馬上就可以變好了啊…”
“我不想…不想成為殺人犯的女兒…”
我那麽用力地想要逃離這一切,可你随時都會挖下另一個深淵扯我下去。
如果你成了殺人犯,那我也會永遠地刻上這個罪名。
我擺脫不了,就只能和你一起變得肮髒。
可是我又有什麽錯,我只想…只想好好活下去。
這麽難嗎…難到茍且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淩晨的時候,倪喃回到了鳳頭巷。
街上沒人,倪喃推門進屋,一頭便栽倒在床上。她兩眼無神地望向天花板,雙目空洞,死氣沉沉。方才中年警察領着她在醫院上了藥,然而臉上的灼痛好似沒有分毫消解。
全身像具癱軟的人骨,早就沒了血肉,溫度盡失。
傍晚的時候,倪喃用了醫院附近的共享充電寶,才發現手機裏全是時卿的未接來電。
于是,倪喃給他發了條消息過去,大致是臨近畢業,她想住在宿舍和舍友一起,最近請個假,就先不去別墅了。
對面并沒有立刻回複,只是在半小時後生硬地回了個字,嗯。
一夜無眠,倪喃就那樣盯了天花板一整晚。
眼睛幹澀到疼痛,身體虛軟沒有力氣。天快亮時,倪喃翻了翻家裏的東西,還有小半盆米,有點生蟲,倪喃清洗後給自己熬了碗粥。
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幾乎沒怎麽休息過。
龐龍俊被救了回來,在重症監護室躺了三天後,總算是脫離了危險期。
倪志成故意傷人,牢獄之災不可能避免。随之帶來的,是對于倪喃來說高昂的賠償費用和無數指責與聲讨。
鳳頭巷人人都知道,倪志成犯了大事兒。欠一屁股債不說,到了最後還把自己搞進去了,提起他那個女兒,有人同情有人嘲笑,不過到底還是冷眼旁觀,想尋個熱鬧看的居多。
倪喃每每外出回來,都能感受到旁人看她的目光。
從頭到腳的打量,滿是探究和好奇,還有種居高臨下的嫌惡。在他們看來,父親差點殺了人,倪喃本沒有什麽臉面在這裏繼續待下去。
所有人都對她避之不及,甚至還給她故意使絆子。
切斷的水管,丢棄的垃圾,還有半夜關停的電閘。所有人都在逼着倪喃離開,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和她扯上關系。
面對周圍的鄙夷和嘲諷,倪喃置若罔聞,忙碌着湊那筆高昂的賠償金。
電話每天都在被不同的人連續撥打,門會半夜三更被敲響,折磨且耗人,不斷撕裂着那最後的心裏防線。
倪喃把這些年攢下的錢都拿了出來,家裏能賣的東西全賣了,賠償金卻還未湊齊一半。
從二手交易市場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倪喃坐到沙發上,從自來水管裏接了杯冷水。一整杯水入腹,勉強可以填補胃裏的空蕩。
然而還沒等她喘口氣,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騷亂,伴随着隐隐的叫罵聲。倪喃神經瞬間緊張,她沖過去鎖了門,然後躲進房間裏,用被子捂着腦袋,把全身都包裹了起來。
“砰——”
“啪——”
是東西砸向門的聲音,還有男人粗重的吼聲。
“這家人都是些畜生東西!捅了人還一毛不賠!專幹喪良心的事兒!”
“賠償款一個子兒都別想少!都她媽給老子吐出來!”
姚玉琴的娘家有不少親戚,平常不聯系,這時候到全冒了出來,一個個都追着倪喃要賠償金,不給絕不罷休。
他們拿着鍋鏟掃把,客廳的玻璃被砸了洞出來,玻璃碎了一地。
聽着動靜,人估計來了不少。
倪喃顫抖着身子躲在床角,雙手緊緊捂着耳朵,眼角很紅,眼底泛着疲憊的青色。
聲音持續不斷,倪喃把把頭埋進臂彎裏,牙齒咬着下唇,眼睛閉合,胸口處的憋悶感近乎窒息。
謾罵和砸東西的聲音持續了半個多小時,那群人才終于發洩完離開。
耳邊重新清淨下來,捂在被子裏的倪喃出了一身的汗。聲音明明消失殆盡,然而倪喃卻不敢從被子裏出去。
她害怕那些人的審視,害怕他們的謾罵,也怕這間屋子裏的黑暗。
沉默中好像總有人在盯着她,只要她稍一動作,就會被吃人的惡鬼咬得連骨頭都不剩。
良久,倪喃雙手握着手機打開了通訊界面,號碼熟悉得連指尖都有了記憶。
撥過去,是一時沖動。
電話那邊只響了一聲,便被立刻接起。
起先無人開口,只淡淡的呼吸聲,聆聽彼此的沉默。
終于,還是有人沒耐住性子。
“倪喃。”
熟悉的男聲從聽筒裏傳過來,沉穩的嗓音略帶磁感,冰冷卻莫名讓人安心。
分明不過十天而已,倪喃卻覺得他們好像已經分開了很多年。聽到時卿叫她名字的時候,倪喃覺得恍惚。
這些天裏,她聽到對她最多的稱呼是小畜生,畜生的女兒,就這樣簡簡單單兩個字,幾乎沖破了倪喃這些天以來所有的堅持。
嗓眼鹹得發疼,積攢了這麽多天的眼淚在此刻決堤。倪喃抱着膝蓋,手心緊攥着,雙肩發抖得厲害,她堵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音。
眼淚浸濕衣袖,胸口憋得發疼。
“倪喃?”時卿聽對面不說話,又問了聲,“這麽多天不回來,假請得挺長啊。”
倪喃坐直身體,捂着聽筒,深長地緩了口氣,她抑制住哭腔,讓自己語調更正常些,“這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嗎。”
“失聯這麽久,我以為你早把我忘了。”
光聽聲音,倪喃便能想象到時卿此刻的表情,肯定是板着張臉,眉頭緊鎖。
她扯了扯唇角,喉間輕輕吞咽了下,語氣盡量放得輕松,“忘了誰也不敢忘了你呀。”
稍頓,聽筒裏傳來聲冷哧聲,時卿問,“什麽時候回來。”
一句話,讓倪喃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再次消失,她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注意力從腦子裏的紛雜中轉移,倪喃答道:“快了。”
顯然,時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畢業了,糊弄人的本事倒是見長。”
倪喃輕聲應,“還行,有所收斂。”
再次陷入沉默,一時無話,卻都沒人挂電話。
而後,時卿又開了口,“這麽晚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過來糊弄我?”
倪喃低下頭,眼淚無聲往下掉,又被她立刻擦幹。
被子裏裹着的人艱難擡起頭,讓自己的氣息可以舒緩一點。
聽筒那邊傳來倪喃的聲音,平靜好似帶着笑意。
“就是感覺,挺久沒見你了。”倪喃再一次往喉嚨裏吞了眼淚,她捂着聽筒喘了口氣,往被子上迅速蹭了蹭眼角。
嗓音舒緩,隔着帶有電流音的聽筒,聽不出克制的顫抖,倪喃笑道:“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點晚了qwq!雖遲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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