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昔日的鎮江(2)

次日上午,周生辰如約而至。

她打開門的一瞬,再次驚訝。面前人難得帶了一副無框架的眼鏡,純黑的西裝內,是銀灰色澤的襯衫。非常嚴謹和鄭重。這樣的西式服裝,更顯得他身形高挑。

時宜扶着門,忘了讓開,兩個人就這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倒是把旁人都當了擺設。

他含笑看她:“不方便讓我進門?”

她讓自己盡量恢複正常,好奇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有近視度數?”

“有一些遠視。”

她笑,輕聲嘟囔:“遠視?那不是老花眼嗎?”

他身後,仍舊跟着那個司機,還有兩男兩女。

聽時宜這麽說,都有些想笑,卻都禮貌地低頭,掩飾住了。

周生辰倒不太在意,打量她:“睡的不好嗎?”

她疑惑:“沒有啊。”

他用手指,從自己眼下放比劃了一個弧線:“你這裏,像是沒有睡好。”

他因為禮貌,說的聲音很低。

可惜身後跟着的人,都聽到了耳朵裏。時宜被他當着這些陌生人的面,點破了昨夜輾轉難眠的事實,有些小尴尬。

萬幸,父母已經從客廳走出來,給了她避開的時間。

時宜的小叔叔和嬸嬸,作為這個家的真正主人,也迎接着客人。從進入房間,到最後坐下,接過茶水,他都做的滴水不露,就連有些不快的父親,都開始露出欣賞的笑。時宜始終旁觀着,到此時才算放下心。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銘記于心,自然也希望父母能真的喜歡他。

而如今看來,家裏的長輩除了對他身後的五個人,有些奇怪外,對他的印象都極好。

“母親因為身體原因,不方便外出,但也讓晚輩帶了些心意,”周生辰說話的時候,他身後的中年男人已經把一個六七尺長的黃花梨木的匣子,放在桌上,“這是給伯父的。”

匣子展開,是并列九個袖珍屏風。

多為綠色翠料,惟有底座,翠色青白。所有人都有些驚異,時宜仔細看了幾眼,發現最巧妙的反倒是那些屏風上的浮雕秋雁橫空,亭臺樓閣,更有樓中宮女,雲鬓高梳,或坐或卧,形态各異

“這有幾個宮女?”堂妹實在繃不住,輕聲問。

“剛好是九百九十九個,”周生辰略微偏過頭,很禮貌地直視堂妹說,“據說,和它沒有緣分的人,是數不全人數的,有機會你可以試試。”

母親有些想拒絕,連連說太客氣了。

可惜周生辰早就把話先鋪墊好,是“家母”的心意。而那位非常大方的母親又未到,怎讓人再把禮物都帶回去?

禮物一件件鋪陳開。

最後滿室都有些安靜,他只是在堂妹好奇時,才會簡單說出這些東西的名字,不問就絕不細數來歷,只當作普通的禮物。從一套六只的青花松梅紋高足杯、銀鎏金龜的擺件,到白釉珍珠花卉紋梅瓶,每個長輩都有,惟有任何遺落。

甚至連堂妹,都拿了個綠的吓人的玉桃兒挂墜。

她的震驚,絲毫不少于家裏人。

可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裝作她知曉一切,明白周生辰的背景,甚至在母親頻頻遞來質疑的目光時,都坦然笑著點點頭,暗示母親接受。

這種非常脫俗的駭人禮物,讓所有的長輩說話,都開始文绉绉的。

到最後,嬸嬸趁着倒水的機會,把她拉到廚房間裏,非常緊張兮兮地問她,到底午飯能到哪裏吃,才會不讓時宜太丢臉?時宜被問得哭笑不得,輕聲說:“不用吃午飯,他說,他媽媽想要請我吃午飯,所以我一會兒就會和他走。”

“那就好,”嬸嬸呼出口氣,很快又覺得不好意思,“不是不想招待你男朋友的意思,我實在是沒招呼過這種人,真不知道,他平時吃什麽。”

吃什麽?

時宜想到自己和他在西安,也沒什麽特別,甚至還在米家泡馍吃過。

不過現在說,顯然嬸嬸也不會信。

周生辰為了不吃午飯,想要帶時宜先離開的事,反複說着抱歉,連父母都被說的不好意思,連連說是應該的,只是沒有準備見面禮,才真是抱歉。

時宜聽着他們抱歉來,抱歉去的,最後實在繃不住了,輕輕扯了下周生辰的衣服:“好了,我們走吧?你等我幾分鐘,我去換身正式一點兒的衣服。”

他微微颔首。

時宜原本是準備了衣服,現在又開始忐忑,輕聲問他:“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麽?”

“穿什麽都可以,”他說,“不用刻意。”

“不可以啊,”時宜有些急,“這是尊重她,畢竟第一次見面。”

她說的急,就有些撒嬌的意思。

母親聽着微笑,離開了她的卧房。

可也因為母親的離開,反倒讓氣氛又緊張了。

時宜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非常依賴。

“他們昨晚準備了一些中式的旗袍,我家裏人比較傳統,女孩子習慣穿這些,”他微笑,絲毫沒有勉強她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讓她們拿進來。”

當然不會介意。

沒有什麽,她想要給他母親一個完美的印象。非常想。

況且,經過那個夜晚的宵夜,還有今日的禮物,她大概猜到他家庭是什麽類型。非常傳統、甚至會有很多桎梏人的規矩,如同歷史中曾有的王公貴族。

吃穿住用一概有着範本,不是講究,只是傳承如此。

時宜非常奇怪,在現在這個社會,怎麽還會有這樣的家庭。

仿佛遺世獨立。

或許這個答案,她很快就會知道。

她欣然接受他的建議,跟随周生辰來的兩個中年女人,開始有條不紊地,從随身的手提箱裏拿出了旗袍,還有随身攜帶的現代設備,時宜看着她們熨燙旗袍時,忍不住低聲對周生辰感嘆:“好高的規格。”

周生辰笑一笑,沒說什麽。

他很快離開房間,給她留出換衣服的空間。

其中一個女人替她換衣服時,忽然笑着說:“時宜小姐不要太介意,這次時間太倉促,在家裏時,若這麽草草熨燙,是要被管家扣工錢的。”她順着旗袍一側,開始檢查不合身的地方,尺寸和現場試穿終歸是有差別。

時宜好奇:“那在家,是什麽樣子?”

“老話常說,三分縫,七分燙,”她笑,“講究的很。”

她不再說話,非常娴熟地把有些松的腰線收緊。另外的一個人,則很小心打開另外的暗紅色的木匣,開始給她佩戴首飾。

胸前是翡翠頸飾,腕子上扣着的金鑲玉镯子,兩枚戒指,無一不古樸。時宜并不太喜歡首飾,只在耳垂上有一對小鑽的耳釘,為她戴首飾的女人征詢性地問她,要不要換下來。她不太在意:“是不是他的父母,不喜歡這些東西?”

兩個女人對視,笑一笑:“是不喜歡這種東西。”

“那就換吧。”她自己摘下來閃着細碎光芒的耳釘,換上翠的仿佛能滴下水的耳墜。

剛才周生辰在這間房間,都說絕不會勉強她,她們兩個還以為時宜是個十分難搞的女孩子,沒想到,這麽好說話,都有些意外。待到整套上了身,她看着鏡中自己。

活脫脫倒退了百年。

她離開卧房,走到客廳時,母親更是驚訝。但好在是通情達理,沒有追問。

周生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她剛才的舒适随意都沒了,有些緊張地看着他,自信乏乏。倒是堂妹輕輕地,輕輕地,像是不敢大聲說話一樣地嘟囔着:“我要瘋了,真是傾國傾城。”

時宜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堂妹這才目光閃爍,取笑她:“美人,不是說你,是說你身上的東西,價值半壁江山啊。”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而她看到的,卻是周生辰毫不掩飾地,欣賞的目光。

到了車上,周生辰又親手遞給她了一個純金的項圈,還挂着塊百歲鎖。看得出來,這個的價值比不上她身上的任何一個物事,可也能感覺到,這個東西很重要。時宜戴上,用手心颠着脖子上挂着的這個小金鎖,輕聲問他:“你家從政?”

他搖頭:“周生家規,內姓不能從政。”

“內姓?是直系的意思?”

“範圍更窄一些,”他簡單解釋,“只有每一輩直系的長子,才能姓周生。”

“旁系呢?”

“姓周。”

“就是說,如果你父親有兩個兒子,你是長子,你就會姓周生?而你弟弟就會姓周?”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微妙,很快就笑了:“差不多。”

她喔了聲:“那麽是從商?世代為商?”

否則如何積攢這種深厚的家業?

豈料,他再次搖頭:“老一輩人觀念老舊,不認同後輩從商。”

她再想不出。

“很複雜,”他無聲地,緩慢地笑着,“大多是老輩人積攢下來的家産,後輩人并不需要做什麽,所以,大多選擇自己喜歡的事。”

“比如,像你?”

“我的職業很特別嗎?”他笑:“和我比較熟悉的,還有個外姓的弟弟,他是核工程師,而且并不效忠于任何國家,是個危險而又傳奇的人。家裏奇怪的人很多,不過大多數人我都不熟悉,我從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讀化學,大多數時間都在實驗室,生活非常單調。”

時宜聽得有趣,縱然周生辰這麽說,她還是覺得他最特別。

對她來說,周生辰是唯一的,不論前世今生。

作者有話要說:我恨乃們。。只認得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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