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昔日的鎮江(3)
鎮江這個地方,雖然是時宜父親的祖籍,他們卻并不常回來。
和大多江南城市相似,有湖,也會有寺,還會高高低低的山和故事。車自湖邊看過,能看到遠處的金山寺,在雨幕中,朦朦胧胧的。
早晨還是陰天,現在已經有大雨瓢潑的預兆。
會在這附近停?還是會繼續開下去?
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猜測,車會不會随時停下來。
可惜,車一路向南,到入山了,還沒有任何停靠的征兆。
山林中的路,被雨霧渲染的,十分怡人。
“我母親,”周生辰忽然開了口,“她可能,會對你有些冷淡。”
時宜聽他的語氣,有些嚴肅,不禁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家庭太普通?”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有些特別。”
這很明顯。
時宜無意識地轉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鑲玉镯子:“那有沒有什麽忌諱?比如說你母親,不喜歡別人說什麽?或是見面了,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
“沒什麽忌諱,”他說,“我家人也并非是猛虎野獸。只是,你不是她知道的女孩子,可能,她會需要一些時間,來了解你。”
她喔了聲。
想到了他曾說的話:“你說,你有我完整的資料?甚至是我家裏人的。”
“很詳細,”他簡單地說,“詳細到,你從小到大,每一年的資料。”
時宜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他似乎想起了初識那天,慢慢笑著說,“認識的太特殊,所以,需要一些必要的程序來了解你。”
她沒想到,這麽浪漫的事情,被他說的如同有意接近。
不過幾秒後,就釋然了,她真的是有意接近。若說無意,恐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他胳膊肘支在一側木質扶手上,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脫下外衣。因為個子高,車內空間不太夠他伸展,脫下來的動作略有些不自在。時宜很順手地,替他拉住一側的袖管,幫他脫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是覺得束縛脫下外衣,一個呢,只是随手幫了個忙。
她這麽幫着,衣服就到了自己手裏。
還帶着稍許的溫度,她捧抱着,忽然有些昏悠悠的。
“我來拿。”周生辰說着,已經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就這麽一個小插曲,莫名就讓兩個人之間,有了稍許的親近。她覺得心跳的有些燥,偏頭,繼續去看雨霧種的山林,她對他,是真的忘不掉擺不脫,而他呢?為什麽忽然訂婚?如果按照他所說,是“需要和一個人訂婚”,究竟是為什麽需要。
她後知後覺地思考這些問題。
不知道,自己和他,該怎麽做一對未婚夫妻。
周生辰看她像是在出神,也沒再出聲打擾,他習慣獨處,當然也習慣不打擾別人。
到她終于看到有錯落的建築物出現,同時,也聽到周生辰說:“慢慢你就會了解,我并不是在質疑你,這些,都是一些必要的程序。”他說的冷靜而輕緩,語氣沒什麽特別,但是顯然是為了讓她舒服一些。時宜回頭,對他笑了笑:“慢慢你也會了解,我這個人很大度,一般小事情,都不太會生氣。”
車停靠在非常古樸的老宅前,門口有人侯着。
他下車時,将西服外衣遞給了門口侯着的年輕男子,傘撐在手中,他回身看時宜,比了個輕勾起手臂的姿勢:“這樣,可以嗎?”
她颔首,覺得兩個人真像是在演戲。
周生辰微微含胸,遷就她從車內出來的高度,時宜伸出一條腿,踩到濕漉漉的地磚上,很快就挽住了他的小臂。她穿着長袖旗袍,他則是單薄的襯衫,隔着兩層輕薄的布料,卻仍能感覺到彼此體溫。
她心猿意馬,走了十幾步出去,才認真看這院子套住院子的地方。
雖然是老宅,排水卻非常好。
這麽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積水。
“你從小住在這裏?”她很隐晦地打量沿途景象。
“十四歲以前,住過一段時間,”他說,“時間不長。”
她點點頭。
因為他說在這裏住過,頓時覺得這雨幕下的古寂老宅,多了三分親切。
時常能碰到些匆匆走過人,都是從旁門、小道而過,看到周生辰都會停下步子,欠欠身子,遠了就不作聲,近的就喚聲大少爺。時宜聽這麽玄妙的一個詞,拿餘光瞄瞄他,後者倒是冷淡的很,大多時候都沒什麽反應。
只對那個領路的年輕男子說,直接去見大夫人。
在機場時行色匆匆的周生辰,在青龍寺偶爾談笑的周生辰,在上海略顯神秘的周生辰,都和現在的這個人,毫無關系。
直到兩個人走進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們擦掉鞋上的水漬,這種感覺,越發清晰。避雨亭裏本有十幾個中年婦人和女孩子,都在輕笑着,閑聊着,到他們走進來時,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視線,都隐晦地落在她這裏。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藤木椅上的女人,沒有任何變化。
單看儀态、坐姿,時宜約莫就猜出,這個看上去非常端莊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親。在她猜想的同時,那個女人已經開了口:“這位小姐是?”
“她就是時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輕輕握住。
衆人神情各有驚異,甚至有些,顯然沒太明白。
時宜聽見自己的心,猛烈地撞着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親,看了她幾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來:“時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說。
恬淡的聲音,輕輕撞入每個人耳朵裏。
她讓自己笑得盡量謙遜,接受他母親的審視。
很大的雨聲,渲染着此時此刻的氣氛。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他母親,并非是他所說的“冷淡”那麽簡單,而是真心不喜歡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也驗證了這個事實。
周生辰母親只是非常和善地,問她是否吃過午飯,在知道時宜并未吃過後,很自然地柔聲說:“時宜小姐,非常抱歉。這七日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會有明火燒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飯了,就讓我兒子來盡地主之誼,在鎮江挑個合适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轉的逐客令。
她完全沒有選擇,只是順着寒暄了幾句。
就看着他的母親,在旁人攙扶下,從藤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時宜小姐。”她仍舊含笑,對時宜颔首時宜後,輕輕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時宜小姐回去後,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久不見,我們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
“如果今晚沒時間,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兩個視線交錯而過,她就離開了避雨亭,留了這一亭子不相幹的人,繼續神态各異地,打量時宜。
縱然是做了準備,卻仍舊難堪。
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帶她離開。這樣精心裝扮,忐忑期盼的會面,就如此草草結束,時宜也難免沉默,任由周生辰帶自己去吃飯。
古樸的包房,是在二樓,臨着湖。
她沒吃多少東西,只是喝着熱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觸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勢,還有夾菜的習慣,都非常嚴謹。規矩中有随意,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為,我事先和你說過她的反應,你會做好準備,”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說,“起碼讓自己,不會這麽難過。”
她尴尬笑笑:“我沒想到,你母親會這麽排斥我。”
“在她眼裏,我訂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幾歲開始,就挑選了一些合适的妻子人選,”他輕輕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認真的很,“一個人,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禮物,卻發現,最後毫無用處,失落總是難免的。”
她恍然,難怪他母親看自己的眼神,有質疑,也有失落。
不過,十幾年就開始挑選妻子,也真是聞所未聞。
“她挑選了一些,然後會給你最後甄選?”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這個問題。
她低下頭,想,為什麽他總有讓人難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這樣,才算是配得上他。
“還在生氣?”他問她。
時宜抿嘴,想笑,卻沒笑起來,只得玩笑着說:“沒有,只是好奇,你們家裏人,會讓你怎麽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點點,”她有意刁難,“如果你肯給我講講,我說不定聽得有趣,就不生氣了。”
他似乎在思考。
很快就側過頭,喚進來在門口守候的中年司機,說了句話。
司機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時宜。
等兩個人坐上車時,司機忽然遞來了一本極厚重的夾冊,竟是臨時回去取來的。時宜翻開來看,竟然是非常詳盡的人物介紹。或許,準備這本書的人不喜歡高清照片的感覺,與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種手工畫像。
“真有人肯把女兒這麽印在這裏,讓你看?”她如此翻着都會別扭,真是不敢想象,周生辰拿着這些,旁邊還會有人追問他對誰會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聲,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過去的王侯将相,娶妻規矩這麽複雜。”
遴選世家女兒,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統的方式。
可如果出現在二十一世紀,會不會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讓這些千金小姐甘願奉上畫像。雖然時宜聽說過,現在有很多家族企業,都有着自己的龐大家庭,而總有女孩子會被養在深閨裏,專為門當戶對的婚配而生。她雖是道聽途說,卻也明白,這樣門當戶對的婚配,需要的,是絕對的資産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視線移到她的手上:“這兩枚戒指,尺寸适合你嗎?”
時宜用手指輕輕,轉了轉戒指,做實回答:“稍微松了一些,不過,不會掉下來。”
他點點頭。
“怎麽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訂婚戒指的時候,就不會出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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