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很會做
陸荷陽被勉強摁坐在餐桌前,面對擺在盤中黃燦燦的煎雞蛋發怔。
其實陸珣說得沒錯,他們實在算不上清白。
十年前,陸珣從陽臺翻進他的卧室,用刀尖抵着他的眼皮,是陸荷陽說他可以讓他舒服。是身為哥哥的自己親自教會他堕落。
“我把煎得最好的那個給了你。”陸珣說,“我孔融讓梨,你作為一個哥哥,應該對我說聲謝謝。”
“……謝謝。”
得到對方的回應,陸珣提起筷子,露出滿意的表情。
陸荷陽吃下一口雞蛋,實際上煎得很嫩,加了一點醬油調味,或許是知曉他腸胃脆弱,牛奶特地加熱過,但他無心品嘗。
他的思緒很亂,似乎最明确的一點是,他不該喝醉失态,更不該把這個人帶進家門。
“所以你什麽時候……”
“我并不打算走。”陸珣預判了陸荷陽的問題,“你看我已經死了,沒有居所,沒有身份證,我只能住在你這裏。”
“如你所知,我很會做愛。”陸珣含着笑,在陸荷陽發怒之前立刻補充道,“當然假如你不需要的話,我可以做家務,做得還不錯。”
其實倘若他們是普通的兄弟,跟千千萬萬對兄弟一樣,在一張床上睡覺,一張桌上吃飯,踢過球,打過架,搶過姑娘,一起長大,那麽陸荷陽或許會管他。
但他和陸珣是什麽關系?
他們肌膚相親過,更是刀刃相向的仇敵。
陸荷陽知道陸珣恨他,他重回陸家之後的每一日,陸珣都在恨他。而陸珣,亦是陸荷陽與父母之間一道消除不掉的裂隙。
十三年前,陸荷陽還不姓陸,他姓林。16歲的林荷陽放學回到家,發現養父母面色難看,家裏坐着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看到他就抹眼淚,說他是他們被拐賣的失散多年的兒子。林荷陽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平靜地收拾行李,第二天就跟着親生父母陸秉文和蘇梅離開了生活16年的海河市,搬到嘉佑市和生父母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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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進了家門,林荷陽才知道,父母以為再也找不到他,這些年又領養了一個叫陸珣的少年,擁有他舊日玩具,占領他昔日房間。
這個少年與他的寡言淡漠截然不同,像是野蠻生長的樹木,夏日奪目的太陽,是那種長輩心目中一個男孩子應該有的模樣。
陸珣抱着球推開家門,只穿着一件背心的身體上汗味蒸騰,帶來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息,他臉上挂着的笑意,在門打開看到林荷陽的一瞬間灰飛煙滅。
“過來叫哥哥。”陸秉文夫婦招呼他,臉上帶着窘迫的笑。因為之前并不确認基因庫比對上的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此行并未對陸珣說明真相。
陸珣冷冷地看了林荷陽一眼,轉身進屋,門被摔得哐當作響。
或許陸珣說得沒錯,林荷陽自認寡情,他适應地很好,割斷與養父母的關系只在旦夕之間,毫無拖泥帶水的留戀。其實他對陸秉文夫婦并無太多記憶與感情,卻作出一副懇求庇護、情意篤深的模樣,有意讨好他們。他打開帶來的行李箱時,裏面甚至毫無往日痕跡,只有一些學習資料。
陸珣半笑不笑地嘲諷他“裝模作樣”,甚至認為他的“棄暗投明”是源于“趨利避害”,因為陸秉文夫婦的經濟條件遠勝于他的養父母。
他就是“趨利避害”又怎麽樣,這一切本來就是屬于他的。更何況這種讨好刻在他的秉性裏,從五歲被拐走,到在養父母家的這十年,他早已熟稔怎樣才能活得更舒服些。
可對陸秉文夫婦而言,林荷陽的模樣加深了他們的愧疚與同情。他們将自己的卧室騰出來給林荷陽,自己搬去更小的一間客房,還把好吃好喝好玩的堆滿了林荷陽的整間卧室。
在下半年開學前,他改回“陸”姓,轉入陸珣所在的嘉佑市一中。因為陸荷陽上學要晚一年,所以跟陸珣恰好是同一年級不同班。
這之後就進入長久的拉鋸。
他的魚缸會莫名翻倒在他的床褥上,金魚在被子裏翻着肚皮,偶爾會在垃圾桶找到自己做了一半的作業,還有一次喝到加了蜂蜜的牛奶。
當然全家都知道他對蜂蜜過敏。
陸珣對他的讨厭是寫在臉上的,而陸荷陽不同,他對陸珣的反感只藏在心裏。他從不告狀,在同桌吃飯時當着父母的面,把雞腿夾給陸珣,主動洗碗,給陸珣做早飯,教他做數學題。
他越這樣,父母越贊賞他,而陸珣越讨厭他,他就越得意。
這場“兄友弟恭”的大戲,直到陸秉文夫婦因車禍去世才告終。沒了觀衆,他們失卻表演的欲望,變成了生活在一起、平分遺産的“陌生人”。
而陸荷陽清楚,陸珣的恨意并沒有因為偏愛的消失而消減,相反,這種憎恨到達了一個峰值。
因為車禍那日,本來陸秉文夫婦計劃載陸珣去買高考文具,結果陸珣臨時班上有事,陸荷陽才替他上了車。在重型卡車失控沖來之際,陸秉文與蘇梅緊緊抱住了陸荷陽,讓他只受了輕傷,得以幸存。
陸珣根本不在乎陸荷陽是死是活,但他再次失去了父母,拜陸荷陽所賜。
他們偏心到連命都給了他。
另一個更讓他忐忑的命題是,倘若在車上的是他,他們還會不會這樣以命相護。
但這一切都不會再有答案,它如蝕骨毒藥,反反複複折磨着陸珣,再變成對陸荷陽的恨。
這樣一個人,現在卻說要賴在他家,給他洗衣做飯。陸荷陽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我做飯是跟媽學的。”陸珣說,“煎雞蛋想要煎得這麽嫩,就得在鍋底灑一點水,悶熟它。”
他說着平淡地笑了一下:“你看,我比你更像媽的兒子。”
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在争親疏,陸荷陽突然對他的幼稚失去耐心,他揩淨嘴站起身:“随便你,我要去上班了。”
陸珣也不說話,目光粘在他身上,看他僵硬着酸疼的身體穿好襯衣西褲出來,修長的手指将領帶飛快地打出一個溫莎結,在手腕上系一塊銀色表盤的手表。
昨日他在他身下紅着眼眶,喉頭洩出細碎的呻吟時,可沒有這麽體面。
“你回國做什麽工作?”陸珣問。
“你不需要知道。”
陸珣也不追問,只是叮囑。
“晚上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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