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秋高氣爽。

園中紅楓簌簌飄落一地,層層疊翠。

沈鸾端坐于妝鏡前,任由綠萼為自己卸妝盥洗。

“東西都送去東宮了?”

“送去了。”綠萼抿唇,忍不住偷笑。

綠萼向來心細,比不得茯苓大大咧咧,加之歲數也漸漸大了,對男女之事不似小時般懵懂。

她小心取下沈鸾今兒戴的蜻蜓眼琉璃耳墜,湊近了笑着耳語。

“奴婢親自送過去的,郡主大可放心。”

沈鸾耳根子發紅,睨她一眼,本就心虛,為綠萼這一笑,越發待不住,只道:“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總歸是大了些,我說說都不得了?”

“奴婢不敢,只是太子殿下說了……”她故意抿唇不語。

沈鸾果真中計,側身問:“說什麽?”

綠萼笑得更歡,眼底揶揄溢滿,依着沈鸾方才的話往下說:“奴婢歲數大了,腦子不如先前般好使,得好好想着。太子殿下剛剛說什麽來着?”

綠萼仰頭望天,裝自己記不清。

沈鸾惱羞成怒,只笑:“好好,如今你也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笑聲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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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鬧一陣,忽聽檐廊下檐鈴聲傳來,茯苓款步提裙,掀開大紅撒花軟簾匆匆步入暖閣,滿臉堆笑。

“再有這樣的差事,郡主可一定要讓我去。”

屋內兩人止了笑聲,綠萼先前去了東宮,還不知沈鸾給茯苓派了什麽活,只道。

“你這又是打哪回來的,笑成這樣?”

“姚府。”

只答這兩個字,茯苓已笑得直不起身,險些笑岔氣。

沈鸾:“绫姐姐可還喜歡?”

自得知姚绫長自己一歲後,兩人又興趣相投,沈鸾便改了口,以姐姐相稱。

“喜歡,喜歡極了。郡主不知道,奴婢剛将東西送去姚府,那姚家表小姐……”

茯苓撫掌,直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好半晌,方勉強止了笑,終于将話說清。

“郡主剛讓我送了幾匹上用的孔雀翎金絲羽緞給姚姑娘,另有上好的大紅妝緞二十匹,蟒緞二十匹,銀紅蟬翼紗四十匹,各色紗四十匹。”

烏泱泱的,占了一院子,姚府幾乎所有奴仆都出來看熱鬧,都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郡主交好,連身邊的丫鬟都得了封賞。

只除了那弱不經風的表小姐。

“奴婢離府的時候,那表小姐氣得臉都白了。”茯苓聲情并茂,只恨沈鸾當時不在場。

綠萼為人謹慎,笑着搖頭:“郡主這樣,也忒明顯了。”

那姚家表小姐剛說了一句姚绫衣裳鮮豔,不端莊。沈鸾便讓人送去這麽些紗緞,明顯是在打她臉。

“那又如何,她還能去應天府哭冤不成?”茯苓不以為然,“況且那是郡主安撫姚姑娘在瀾庭軒受驚的賞賜,與她有什麽相幹?姚姑娘還說改日進宮,親自與郡主謝恩呢。”

“謝恩就不必了。”沈鸾本就是故意為之,聞得那姚家表小姐吃癟,也跟着笑了一場。

茯苓輕聲回:“奴婢也是這般回的姚姑娘,只是奴婢才剛離開姚府的時候,看見三公主身邊的紫蘇也去了姚府。”

“紫蘇?”沈鸾唇角笑意稍斂,“她去姚家做什麽?”

茯苓:“聽說三公主也賞了東西給姚姑娘,奴婢後來打聽過了,三公主送的是紅珊瑚盆景。”

“她不是最喜歡那盆景嗎,怎麽突然這麽舍得了?”沈鸾輕哂。

還故意挑了這麽個時間,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

茯苓觑着沈鸾臉色:“那郡主,要不要奴婢……”

“不用。”沈鸾毫不猶豫打斷,“我才不和她一般見識。”

茯苓和綠萼相視一笑,默默在心裏邊數數。

一、二、三……

果不其然不出三聲,倏然聽沈鸾道:“茯苓,你再去姚府一趟。”

……

沈鸾一下午在鬧市吃吃逛逛,流水的禮物送去養心殿和坤寧宮。

恰逢帝後二人和衆嫔妃在禦花園賞花,聞言,聖上龍顏大悅,皇後也跟着陪笑。

“長安真是有心了,前兒臣妾只咳嗽了一聲,今兒就聽秋月說,長安在宮外給臣妾捎了川貝枇杷膏,難為她還記着。”

皇帝連連大笑,接過皇後遞來的酒水,一飲而盡。

幾位妃嫔見狀,也跟着附和,說盡長安郡主的好話。

蔣貴妃坐于下首,聞言笑着道:“先前聽郡主在瀾庭軒受了驚吓,臣妾還憂心忡忡了好一陣,怕郡主噩夢纏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來不日便能回南書房念書了。”

……瀾庭軒。

先前玩樂嬉笑的地方,自發生那事後,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衆人一聽瀾庭軒,當即變了臉色,笑語歡聲驟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長安郡主在瀾庭軒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發雷霆,下令嚴查。

“瀾庭軒……”皇帝低聲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聽蔣貴妃笑着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還了五殿下一個清白。”

相比五殿下,瀾庭軒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衆低位妃嫔暗暗叫苦不疊,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魚。

再不敢頑笑取樂,只垂手靜靜侍立在一旁。

偏生蔣貴妃今日興致好,話也多:“太子仁厚,臣妾還聽聞,太子讓內務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複了五殿下的份例。”

腦中轟一聲,皇後面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過是……”

不過是什麽?

皇後神思恍惚,腳下趔趄。

她忽然記起自己得知此事後,心急如焚跑去東宮,明蕊殿那一灘jsg渾水,皇後一點也不想自己的孩兒介入。

皇帝厭棄吳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宮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這般,不外乎是當面打皇帝的臉。

那日秋霖綿綿,紅牆綠瓦立在雨幕,裴衡坐于廊檐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綠油傘滾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後猝不及防,和裴衡對上視線。

那是她從未在裴衡臉上見過的眼神,疏離、淡漠、陌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個溫文爾雅,仁慈寬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着輪椅迎皇後入殿。

聽完皇後的擔憂,裴衡只是搖頭:“母後不必多慮,這事兒臣自有打算。他總歸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後只覺五雷轟頂,險些咬碎一口貝齒,心中将蔣貴妃罵了上萬遍。

裴衡使喚內務府是真,如今想來,也只能……

未等皇後想出萬全之策,忽聽皇帝道:“明蕊殿那怎麽樣了,先前朕好像聽說是……病了?”

“确實病了,不過如今已大好。”皇後小心翼翼觑着皇帝臉色。

成親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邊人的心。又或者這位枕邊人的心思,從不在這後宮中,只在那人身上。

收斂心思,皇後輕擡秋波:“陛下可要見見那孩子?可憐見的,那孩子長得貓似的。先前他去東宮謝恩,還和長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皺緊:“長安見過了?也罷,朕見見也好。”

皇後笑着道了聲“是“。

……

一個受盡冷落,自問世後便過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皇子,第一次面聖,想來也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履薄冰。

衆妃嫔心中所想,皆是這般。

夕陽如薄紗籠罩,檐角金龍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圓領長袍,下着長褲,足登烏皮六合靴,緩緩步入園外。

衆人看好戲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謙遜有禮,不卑不亢,進退得宜。

雖長于廢棄宮殿,從小無人管教,然禮數規矩卻無一點差錯。

若不是知曉內幕,還當他和其他諸位皇子一般,自幼時常陪伴在皇帝身側。

“……裴晏。”

皇帝端坐于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這個孩子他從未寄予過期望,若不是偶然和瀾庭軒那事牽扯,皇帝大抵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自己還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側目,細細端詳着裴晏的模樣。

他早已記不清吳才人的長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極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讀過什麽書?”

本是随口一問,明蕊殿日子艱辛,皇帝并無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對答如流,文章學問,竟不輸其他幾位皇子,隐隐還有幾分他當年的風采。

如若不是有那樣一個母親……

皇帝漸漸坐直身子,腕間的伽楠念珠不再轉動:“這些,都是你母親教給你的?”

“并不是,只是先前服侍兒臣的老嬷嬷認得二字。”

“竟是這樣。”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吳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務,皇帝都未曾理會,就連侍女,也是任由內務府指派。

不想竟是這樣一位才德兼備。

皇帝:“現在可還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斂眸:“嬷嬷已于上月殁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搖頭,面露遺憾。

天色漸晚,秋風驟急,簌簌落葉飄落至腳邊。

裴晏跪于坐上,少年眉眼淡淡,舉止從容風雅,答對有度,不見一絲一毫的慌張與不安。

皇帝盯着裴晏看了許久,終開口,道:“明日你去南書房,随姚太傅念書。還有那嬷嬷,教導皇子有功,賞一百兩銀子,重新尋個清淨地安葬吧。”

風更大了。

裴晏雙膝跪地,叩首:“謝陛下。”

低垂睫毛掩過了裴晏眼底的厲色。

……清淨地。

他輕哂。

那女人被他一劍刺穿後,又丢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盤中餐。

哪來的屍首重新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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