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風動竹梢,皓月當空。
蓬萊殿內。
沈鸾輕倚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秋眸閉着,今兒下午走得狠了,初時不覺得,晚間沐浴,泡了熱騰騰的水,沈鸾方覺困倦勞累。
由着綠萼手執美□□為自己捶腿。
爐香未盡,青煙自鎏金琺琅花卉三足香爐騰起,幽香彌漫。
少頃,沈鸾方覺不适,又喚綠萼尋了紅香枕,供自己靠着。
洋漆描金小幾上擺着上等果品,茯苓捧着一小連環漆木茶盤上前:“郡主,這是剛沏好的清香露。”
沈鸾懶懶,并不睜眼:“放那吧,剛送來的果品,是不是有葡萄?”
茯苓輕聲放下茶盤,應了聲“是”,又親手剝了葡萄,遞至沈鸾嘴邊。
沈鸾閉着眼,由着茯苓伺候自己。
沈鸾近來覺淺,如若此時息燈安寝,夜裏肯定要折騰一番。
茯苓努力想着宮中新鮮事為沈鸾取樂逗趣。
“郡主,奴婢适才碰着乾清宮的小太監。他說下午陛下召見了五皇子。”
“五皇子?”
沈鸾慢悠悠:“陛下見他做什麽?”
小太監只是負責殿外灑掃,自然不知禦前發生的事,茯苓實話實說,又道:“不過奴婢聽聞,陛下讓五皇子明日去南書房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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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書房?”
懶勁卸下,沈鸾猛地睜開眼,愕然驚呼,“他要去南書房?”
裴晏是皇子,去南書房念書也是應當。只是一想到兩人之間的龃龉……
沈鸾扶額閉眼,先前一派的慵懶散漫通通消失不見,只剩病怏怏的一副殼子。
“綠萼,我頭暈。”沈鸾故技重施,以手抵額,正想着說點什麽,忽而聽門首傳來一聲清朗笑聲。
“卿卿又病了,可要傳太醫過來?”
裴衡坐于輪椅上,任由來福推着進殿,“想來是洪太醫醫術有限,卿卿這病才總不見好。來福,你去一趟太醫院,就說是我的話,讓……”
重換太醫診脈,那她以後大概都不能裝病逃學了。
沈鸾當即甩開置在眼上的衣袂,瞪圓雙目,急吼吼喊住來福:“不許去!”
适才閉着眼瞧不真切,這會兒看清,方發現來福公公一直站在太子身後,并未離開半步。
知曉裴衡是故意捉弄自己,沈鸾更氣惱了,轉身背對着裴衡,又撿起落于榻上的手帕覆在臉上。
不理人。
茯苓和綠萼站一旁,抿唇偷笑。普天之下也就長安郡主敢甩太子的臉色。
裴衡唇角噙着笑:“卿卿這般,想來也無意六弟的歸期了?”
覆于臉上的手帕陡然掉落,沈鸾坐起身,一雙晶瑩澄澈杏眸透着驚喜:“裴煜要回京了?”
這些日子沈鸾不常收到對方的消息,後來才知道,六皇子骁勇善戰,趁夜黑風高一人獨闖狼群,取狼王之首。
裴煜報喜不報憂,就算受傷,也沒在信中透露一二。
只因随軍的太醫和洪太醫是舊相識,自然的,沈鸾消息也比常人靈通些。
知曉裴煜一人獨戰群狼,險些喪命,沈鸾氣得在信中大罵對方。
“先前我問他何時歸京,冬至能不能趕上,他還說不一定。”
手捧裴煜的親筆信,沈鸾一目十行閱完,複戀戀不舍再看一遍。只可惜這信是送給太子的,自然閑言少敘,寥寥幾筆只講了歸期,再無其他。
沈鸾遺憾感慨,将信置于案幾上。思及裴煜受傷的手臂,又忍不住嘟囔:“怎麽還是和從前那般魯莽。”
她還以為去了西北軍營,裴煜能穩重些。
擡頭,撞見裴衡一雙笑眼,沈鸾扁扁嘴:“笑什麽?”
“在笑有的人……”裴衡修長手指在信上輕點,意有所指,“……五十步笑百步。”
沈鸾茫然眨眼,須臾方知裴衡是在笑自己學問無長進,當即氣惱。
“我不過是身子不适……”越說越心虛,沈鸾聲音漸小,悄悄拿眼觑裴衡,“阿衡哥哥,你喜歡文章做得好的女子嗎?”
……
三更已過。
蓬萊殿靜悄悄,苔痕濃淡。偶有夜風拂過,檐鈴清脆。
檐下皆是坐更的太監侍女,有小太監撐不住,抵着門悄悄打盹,無意間磕着門響,差點吓一跳,又強撐着精神守夜。
長安郡主寝殿亮堂,金窗玉檻,燭光搖曳映照于紗窗上。
案上摞着厚厚的一沓書,旁邊設着十方寶硯。
沈鸾捧着書,哈欠連連,眼角都有了淚花。
既決意了明日上學,今夜定要将落下的功課補上。幸而沈鸾自幼聰慧,過目不忘,除不喜做文章外,其他功課尚可。
“郡主,該安歇了。”綠萼端來漱盥之物,伺候沈鸾梳洗睡下,“再不睡,明日又該起不來了。”
沈鸾閉着眼,由着綠萼和茯苓忙進忙出,拆去頭上發飾。倏爾想起什麽,沈鸾猛地擡眸,撿起妝臺前的靶鏡細細打量一番。
先前困倦,沐浴後懶得描眉畫妝,裴衡進殿之時,自己好像也只穿一件綠紗小衣,長裙短襖,頭上簡單用銀簪挽着。素淡典雅,如畫上美人。
沈鸾卻哪jsg哪也看不順眼。
好像該抹一點口脂的,再不齊,也得擦一點胭脂才好。
鏡中的美人一雙柳葉眉稍蹙,對鏡抿唇不語。
綠萼垂眸往下望,只當沈鸾有何憂心事。
“綠萼。”沈鸾左右端詳,“你說說我這臉,近來是不是圓潤了不少?”
綠萼哭笑不得:“郡主想多了,前兒病了那麽些時日,清瘦不說,哪來的圓潤?”
“那你覺得我好看嗎?”
”好看,當然好看。”
想來郡主也到了愛俏愛美的年紀,綠萼偷着笑,攙着沈鸾至榻邊,伺候沈鸾寬衣安歇。
見沈鸾仍盯着自己,綠萼笑着補上一句:“奴婢再沒見過比郡主更标致的女子了。”
……
寅時三刻。
天色尚未明朗,宮道兩側點着戳燈。
剛從煙花柳巷出來,身上還沾着胭脂水粉,又被蔣貴妃潑了一臉冷水,二皇子裴冶雙目迷離,走路東倒西歪,差點一頭撞樹上。
偏生這位爺毫不在意,将那樹認成鬥春院的花魁小娘子,摟着又親又抱。
跟着的小太監看見,忙不疊将人拽開,口中叫苦連連。
“我的爺,您可消停着點吧。剛被貴妃娘娘訓了一頓,奴才可不想再挨打了。”
“怕她做什麽。”酒氣沖天,裴冶打了個酒嗝,腳步飄忽,看什麽都打轉。
“除了逼我念那勞什子的破書,她還會做什麽。要不是她,我現在還在和我的香香……”
撲通一聲。
忽的腳下打滑,裴冶一個不防,臉朝地摔了個大馬哈。
小太監唬了一跳,緊趕慢趕上前,攙着裴冶起身。
二皇子裴冶不學無術,眠花卧柳,終日沉迷煙柳之地。
蔣貴妃本就因聖上賞識裴晏心煩,又聞得裴冶終日流連京城有名的花魁帳中,氣得發了好大一通火。
命人将裴冶帶回宮中,拿冷水潑醒後直接送到南書房。
只可惜裴冶爛泥扶不上牆。
人還未到南書房,又開始引吭高歌,吓得身側太監一腦門汗。
“祖宗,您這是鬧什麽,前面就是南書房了……”
晨曦微露,南書房殿閣巍峨,屹立在朝霞之中。
金光吐息,忽有一人自南書房款款走出,那人一身素色長袍,眉眼清俊淡漠,似是聽見殿外吵嚷,凝眉望向裴冶所在方向。
“美、美人……”
話也說不清,裴冶頓時酒醒大半,只癡癡看着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下站着的那人。
重束衣冠,裴冶甩開随從太監,又回到那個風流倜傥玉樹臨風的二皇子。
高腰靴踩過簌簌落葉,裴冶款款行至裴晏身前,看裴晏氣質不凡,裴冶只當對方是姚太傅的學生。
拱手讓禮:“敢問兄長如何稱呼?”
裴晏冷冰冰:“裴晏。”
“裴晏,好名字!”裴冶手執湘妃竹扇,翩然一笑。
深怕裴冶說出什麽不該說的,小太監忙打千兒請安:“奴才見過五皇子。”
“五皇子,五……”
笑至唇角又消失,裴冶驚恐往後退開半步,“你是……五弟?”
盤于腦中的旖旎缱绻盡散,裴冶滿臉失望落寞,複記起蔣貴妃先前的叮囑,要他“好好”幫襯裴晏,莫讓他落入太子之流。
裴冶對宮中的黨派鬥争無甚興趣,不過若是對方是美人,那便另當別論。
重拾心情,裴冶笑着朝裴晏拱手道歉:“五弟見笑了,方才是哥哥失禮了,還望五弟見諒。”
裴晏漠然:“無礙。”
京中纨绔子弟當屬裴冶之最,裴晏對對方并無甚興趣,擡腳往殿中走。
裴冶急急追上去:“五弟,你走這般快做甚?你多早晚來的,用早膳了嗎?我知道京城有一家點心不錯,長安也喜歡……”
裴晏倏然駐足,側目:“……長安郡主?”
裴冶讷讷:“對啊。”
見裴晏終于肯理會自己,裴冶眉開眼笑,又聽對方提起沈鸾,裴冶驚疑:“你見過長安了?”
裴冶自說自話:“想來也是,長安那樣的人,只消遠遠瞧一眼就能記住。”
沈鸾自小便招人喜歡,粉雕玉琢猶如畫中人,裴冶也喜歡這個将軍府的小郡主。只可惜小郡主眼中只有太子一人,再者,蔣貴妃和皇後關系勢同水火,裴冶也不得和沈鸾過于親近。
“可惜了,若是能娶上長安那樣的小娘子……”
裴冶面露向往癡迷,只癡癡地笑。要他說,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能和沈鸾平分秋色的小娘子。
若是能有那樣的美嬌娘,那他肯定日日守在家中,哪也……
後背寒意驟然升起,裴冶怔忪左右張望,恰好撞見裴晏冷若冰霜的一張臉。
裴冶連連幹笑兩聲:“五弟這麽嚴肅做甚,我剛剛只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況且長安心中早有人了。”
他以扇半遮臉:“你還不知道吧,父皇正準備為長安和太子賜婚,等以後見了面,她就該是太子妃、我們的皇嫂了。”
日光匍匐一地,窗外莺啼不止,裴晏眼前忽的恍惚,清影模糊,遠遠的,瞧見沈鸾穿過影壁而來。
遍身绫羅綢緞,彎眼含笑,似是有了什麽喜事。
“我才不做太子妃,我只心悅你一人。陛下那麽疼我,若我求他,他定會幫我解除婚約的。”
“阿珩阿珩,陛下答應了!不過這婚約,是太子哥哥自請解除的。”
“阿珩,我求陛下為我們賜婚,好不好?”
阿珩,阿珩。
耳邊驟然響起一道道聲音。
那聲音由遠及近,重重疊疊。
裴晏只覺暈眩,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沈鸾一人的聲音。
裴晏聽見她在笑,聽見她一聲又一聲喚自己阿珩。
“阿珩,我給你帶了棗泥糕,你快嘗嘗好不好吃!”
雙足無力,視線逐漸模糊。
裴晏看着沈鸾提着漆木攢盒,滿心歡喜朝自己跑了過來。
少女身姿輕盈,似是和幻想中那道聲音重疊在一處。
再然後,他身子一晃。
裴晏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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