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竹影搖曳,沈鸾提裙款步,踩着日影穿過長長回廊。

昨兒裴衡親自去請,故而今日沈鸾特意起了大早,天剛蒙蒙亮,便和綠萼要水漱盥。

在穿衣鏡前耽擱了将近半個時辰,沈鸾終為自己挑好了宮衣,是前兒尚衣局新制的纏枝紋秋香色宮裙,配她今日所穿的金縷鞋正好。

原是為的裴衡才挑的新衣,不想裴衡還未到,遠遠的先看見了裏間的裴晏。

沈鸾不喜對方,故意拖慢了腳步慢吞吞磨蹭,文具書袋皆由綠萼抱着,沈鸾手中只提一漆木食盒。

本還想着裴衡未到,自己來早了。不想剛轉過影壁,就見裴衡從另一側回廊而來。

“阿衡……”

昨夜夢中零碎畫面忽的闖入腦海,早間醒時,那夢沈鸾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唯一記得的,只有夢中那一聲又一聲的“阿衡”。

思緒翻轉,臨至嘴邊的“哥哥”二字突然被沈鸾昧下,她擡首揚唇,朝着裴衡飛奔而去:“阿衡,我給你帶了棗泥糕……”

一聲驚呼驟然打斷了沈鸾的去路。

随之而來的是從書房抛出的寶硯,寶硯碎了一地,自然,沈鸾新制的宮衣也遭了大殃。

她驚魂未定往書房瞧,卻見裏頭一片慌亂,裴冶面色大變,大喊“五弟”。裴冶本就是纨绔公子,這些年流連花叢,身子早掏了空,這會攙着一個裴晏已是用光力氣。

裴冶咬牙切齒:“都是死人嗎,還不快進來幫忙?”

回廊下守着的宮人好似方回過神,烏泱泱的擠進書房,扶人的扶人,找太醫的找太醫。

沈鸾低頭看一眼濺到墨水的宮衣,心下暗罵裴晏好幾聲。

她果然是和裴晏八字不合,每每遇到他,自己準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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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郡主一向講究挑剔,衣裙髒了,自然不得繼續上學。

待回蓬萊殿沐浴更衣畢,沈鸾終覺好些。晨間起得早,沈鸾這會怏怏,倚在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不願動彈。

綠萼雙膝跪地,細細将薔薇香粉抹在沈鸾足尖。這薔薇香粉還是東宮送來的,同太子用的一樣。

沈鸾聞着氣味甚是熟悉,不知不覺也有了睡意。

昏昏欲睡之際,忽聽茯苓掀開大紅撒花軟簾,捧着涼水荔枝膏走近。

綠萼瞧見,輕睨她一眼:“這樣冷的天,廚房怎麽還送這樣的東西過來,快端了去。郡主今兒起得早,恐吹了風受寒,端姜茶過來才是正經。”

茯苓不理會,大剌剌将涼水荔枝膏擱在洋漆高幾上:“你知道什麽,郡主早上起來,說想吃這個,廚房才做了送來。何況也就吃一兩口,不礙事。”

他們二人說話極輕,可惜還是驚擾了沈鸾。秋眸輕擡,沈鸾聲音懶懶:“在說什麽?”

餘光瞥見高幾上的涼水荔枝膏,沈鸾擺擺手,早上起來确實想得緊,這會卻半點也吃不下,全賞給了茯苓,只是好奇:“南書房……怎麽樣了?”

茯苓笑笑:“我正要和郡主說這個呢。五皇子身子沒大礙,太醫去了,也只說是這些年落下的病根,靜養靜養就好了。只是有一事稀奇,太醫讓jsg靜養,五皇子起初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轉頭又上南書房了。姚太傅還因此多誇他了幾句。”

沈鸾驚訝:“太傅誇他了?”

蓬萊殿離南書房雖遠,然茯苓消息卻是靈通的,點點頭應了聲“是”,又道:“聽聞五皇子文章做得不錯,姚太傅也贊不絕口。”

姚太傅這人,最是冥頑不靈,老學究一個。宮中皇子除了裴衡,甚少有人能得到他老人家一句好話。

沈鸾沐浴更衣的功夫,宮中又悄悄有了變化,暗波湧動。

五皇子裴晏一改之前的低調內斂,藏拙和韬光養晦更是與他無關。

自裴晏出現在衆人視野開始,有關他的言論從未停歇。除開他那被聖上厭棄的母親,衆人津津樂道的,是五皇子的才高八鬥學富五車。

古板保守如太傅,也對裴晏贊譽有加。

沈鸾氣得牙癢癢,只可惜她在文章方面實在無天賦,好些時候,功課還得裴衡幫襯。

“不就會做幾篇酸臭文章,有什麽了不起的。”

秋意盎然,蕭瑟楓葉自樹梢飄落,滿目秋色。

曲徑通幽,沈鸾穿花撫藤,這一個多月,每每下了學,沈鸾面上總是憤憤,她小聲嘟囔,“他哪有阿衡好。”

這一處雖僻靜,然總歸離南書房不遠,沈鸾話音甫落,忽聽藤蔓後傳來一聲輕笑。

“沒大沒小,又不喊哥哥了。”

裴衡的聲音。

沈鸾心下歡喜,急急轉過花障,果真見裴衡坐于輪椅上,來福垂手侍立在一側,笑着朝她請安。

沈鸾擺擺手,提裙飛奔至裴衡身側,笑靥如花,故意疊着聲:“阿衡阿衡阿衡。”

她聲音本就清脆如黃鹂,這會染了笑意,越性顯得嬌俏動聽。

沈鸾走得急,踩着枯枝,險些摔倒。

裴衡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将人扶住,面露無奈:“過幾日秋狝,萬不可這般魯莽了。”

往年秋狝,沈鸾總是翹首以待,現下卻是怏怏。

裴衡狐疑:“怎麽,不想去?”

“倒也不是。”

以前秋狝,裴煜總是在宮中的。裴煜善騎射,有他作伴,沈鸾總歸不是一人,今年卻只剩自己。

她自然失了興趣。

然這話不能當着裴衡說,怕勾起對方腳傷的傷心事。

見裴衡盯着自己,沈鸾只得硬着頭皮道:“不想看見某個人。”

這話說的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裴衡輕笑兩聲:“五弟怎麽得罪你了?”

自裴晏進南書房後,沈鸾處處看人不順眼,刁難針對皆有。

沈鸾低眉垂眼,支吾不言。

不喜裴晏的原因有許多,然最重要的一個,是不喜衆人将裴晏和裴衡放一處較量。

近日宮中隐隐有傳言流出,稱裴晏和裴衡的才能不相上下。如若裴晏不是托生在那樣一個女人腹中,裴衡這太子之位恐怕不保。

畢竟一個殘疾,哪能繼承大統。

雖是茶餘飯後的閑談,皇後也仗斃了幾名爛嚼舌根的宮人,沈鸾還是真真切切氣了好久。

她的阿衡,最是光風霁月,當是這世間頂頂好的,只能和裴晏那樣的人相提并論。

真話自然不能告知裴衡,沈鸾越性耍賴:“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他。”

如兒時一般,沈鸾纏着裴衡,要對方同自己一樣:“阿衡你也不許喜歡他。”

輪椅聲漸漸消失在花障後。

青石甬路,日光交疊于小徑中央。

裴儀手執團扇,悠哉悠哉自一樹後晃悠而出。

長裙曳地,團扇上的孔雀金絲線在日影中金光閃閃。

她莞爾,輕笑出聲:“長安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單純。”

若太子真如表面那般不谙世事,早就死在那場意外之中。

裴儀轉身,視線悠悠在假山後的一抹竹綠袍衫上掠過。

“是吧,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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