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紅葉翩翩,秋風蕭瑟。

裴晏一身竹綠袍衫,自假山後緩緩走出。

清俊眉眼無半點驚慌失措之色。

裴儀手執團扇,輕輕晃動,不動聲色打量着這個曾經被衆人遺忘的皇子,唇邊噙着笑。

意料之中,裴晏并未施舍她半個眼神,只淡淡瞥了裴儀一眼,複擡腳離開。

片刻也未曾停留。

紫蘇候在裴儀身側,終忍不住為自家主子抱不平:“五皇子也太……”

裴儀輕瞥她一眼。

紫蘇自知失言,忙收了聲。

裴儀語氣平靜:“前兒父皇剛給了我一匣寶墨。”

那寶墨呈八瓣圓形,一面楷書塗金“禦墨”二字,一面為浮雲流動。

裴儀甚是愛不釋手,這會卻道:“等會你送去明蕊殿。前兒五弟生病,我這個做姐姐的,總得關心一二。”

紫蘇垂首,猶豫不決。

裴儀淡聲:“怎麽,我現在連你都使喚不得了?”

紫蘇忙不疊福身:“奴婢不敢,只是娘娘先前吩咐了,叫公主離明蕊殿遠些。”

靜妃最是明哲保身一人,聖上對明蕊殿态度不明,靜妃自然不想女兒趟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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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儀不以為意,只笑出聲:“這有什麽,母妃不讓我做的多了去了,難不成我都聽她不成?更何況我同宮中那些人又不一樣……”

宮中那些蠢材,不過是見明蕊殿有翻身可能,深怕裴晏因往事記恨自己,遂個個向裴晏示好,以盼他能既往不咎。

裴儀卻不一樣。

她對宮中這些事不感興趣,左右不過是想給沈鸾添堵。沈鸾和裴晏不和,裴儀喜聞樂見,自然想将裴晏拉入自己陣營。

紫蘇悄悄嘆口氣,只嘆自家主子心大,深宮大院只看見長安郡主一人。

……

秋高風怒號*,每年這時,皇帝都會攜後宮妃嫔及朝中衆臣家眷,前往玉蘭避暑山莊秋狝。

皇家儀仗,浩浩蕩蕩。前有執事太監手執燃着禦香的銷金香爐,後有一衆宮人捧着巾帕拂塵等物。

一對孔雀金翎傘後,方是沈鸾的朱輪華蓋車。車內極盡奢華,可坐十來人,左邊幾上的十錦槅子擺着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是一對掐金白瑪瑙連珠瓶。

車內青爐香煙缭繞,沈鸾聞着藏香,終覺不安。

綠萼細心:“郡主,可是身子不适?”

沈鸾捏着眉心,纖纖素手往香爐一擡:“這香是東宮送來的?”

綠萼颔首:“正是。”

沈鸾柳眉輕蹙:“好似和東宮的不太一樣。”

主仆二人在車內閑聊,忽聽車外烈馬嘶鳴,沈鸾好奇往外張望,只見黃土滿天,二皇子裴冶捧鞭墜镫,一騎絕塵。

遙遙的,還能聽見裴冶爽朗開懷的大笑。

如若沒有那一次意外,她的阿衡或許也是這般意氣風發。

沈鸾眸光晦暗,須臾,她輕放下車簾,轉身看向綠萼:“阿衡的車輿呢?”

……

秋風鼓起帳幔,層層疊疊。

裴晏坐于一秋香色金錢蟒繡墩上,和裴衡相對而坐,二人手執黑白兩色棋對弈。

車內點着藏香,袅袅青煙自香爐氤氲而出。裴晏手執白棋,目光淡淡,輕瞥了那玲珑竹雕香盒一眼,少頃,複收回視線。

棋子尚在指尖,還未落下,倏然卻聽車外一陣喧嚣。少女身上輕盈的幽香先飄至鼻尖,随後是沈鸾清脆悅耳的笑聲。

“阿衡阿衡。”

長安郡主學人叩車輿,未等裴衡回應,已先一步掀開青黛撒花軟簾,沈鸾笑靥如花,明知故問,“阿衡在嗎?”

車簾掀開,最先入目的,卻是五皇子裴晏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子。

那雙眼睛極輕極淡,秋風吹起裴晏衣袂,而後又輕輕拂下。

裴晏似乎在走神,指尖白子落地都未知。

猝不及防見到自己讨厭的人,沈鸾讷讷,蕩在唇角的笑意很快消失。

“你怎麽在這?”

越過裴晏,沈鸾徑自挨着裴衡坐下。倏爾又氣不過,擡頭皺眉狠狠瞪了裴晏一眼。

“阿衡,他怎麽在這裏?”

……阿衡。

陡然出現在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裴晏目光一頓,須臾,方彎腰将落在地毯上的白子撿起。

車內幽香漸濃,好似都沾上沈鸾衣衫的香氣。

沈鸾還在盯着裴晏。

裴衡凝眉,無奈:“卿卿。”他輕聲,“是我閑來無事,請五弟過來一同對弈。”

沈鸾扁扁嘴:“那你怎麽不找我?”

裴衡笑看她一眼:“……你會?”

猶記上回對弈,沈鸾一人吃了一小漆木食盒的鵝油卷,另一小碟桑葚果子并一小碗上等燕窩。

然對于下一步棋卻半點頭緒也無,只和棋盤幹瞪眼。不多時,又讓來福重新端了吃食,掩飾尴尬。

“那是以前,我現在就不會。”提起過往,沈鸾立馬心虛,目光飄忽不定。

無意瞥見對面的裴晏,一雙柳葉眉再次攏起,而後将視線投向裴衡。

有沈鸾在,二人自然對弈不成。來福悄聲步入車中,将棋盤撤下,重新讓人端了上等的珍品果子,皆是沈鸾平日喜愛的。

裴晏無意吃喝,起身告辭。

裴衡點頭,又親自吩咐來福将裴晏送回。

裴晏拱手拒絕:“不必,我認得路。”

裴衡不再強求。

裴晏轉身下了車,蔥綠撒花軟簾擋住了車中兩人身影,卻阻擋不住笑聲的延續,以及沈鸾那一聲聲“阿衡”。

阿衡。

阿衡jsg。

阿衡。

裴晏越走越快,勢要将那聲音遠遠抛在身後。

李貴不明所以,加快腳步追上,試探喚了一聲:“……主子?”

裴晏剎住腳,心神不寧:“你聽見了嗎?”

李貴屏氣凝神,少頃,依舊一無所獲,四周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他搖搖頭:“奴才愚鈍。”

裴晏揚手:“算了,和你無關。”

衣袖擡起,忽的一陣暗香傳來,裴晏雙眉緊皺,倏然想起這香緣何熟悉。

沈鸾衣衫熏的藏香,和太子寝殿車輿所用一致。還有剛才一晃而過的薔薇香……

好似先前上車,太子車上也有淡淡的薔薇香,像是薔薇香粉的香氣。

裴晏皺緊眉頭,那股暈眩感又甚,他只覺得頭疼欲裂。

李貴面露擔憂:“主子?”

“無礙。”裴晏捏着眉心,強迫自己鎮定,“先前讓你查的東西,怎麽樣了?”

李貴拱手,見左右無人,方低聲湊至裴晏耳邊輕語:“奴才跟了長安郡主這麽些天,并未見着她身邊有懂巫蠱之人,沈府也是。”

裴晏凝神望着李貴,雙眉始終未曾舒展。

如若不是巫蠱,那他怎會一見着沈鸾就頭疼?而且那個聲音……

一次是偶然,兩次三次必不是。

裴晏甩袖,大步朝前走:“繼續盯着。”

他就不信,沈鸾能一輩子不露出馬腳。

……

沈鸾尚且不知自己被人背後議論。

在裴衡那吃完一小碟乳酥酪,又陪着人說了會話,方悠哉悠哉回了自己車輿。

沈鸾的車輿向來講究精致,即便跋山涉水翻山越嶺,也定不會感覺到半點颠簸。沈鸾睡了一路,醒來時已将近傍晚,車輿在她下榻的行宮前停下。

宮人知曉她素來愛幹淨,早早備了熱水,以供沈鸾沐浴。

山間幽靜,只餘飒飒秋風相伴。

莺啼初罷,姚绫踩着落葉,款步提裙奔至沈鸾行宮。

“郡主,你可知獵場那……”

聲音戛然而止。

姚绫莽撞身影忽然頓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只雙目直直望着寝殿內倚在薰籠旁的女子。

沈鸾剛沐浴完畢,身上水汽未散,白皙肌膚通透,她只着一件輕薄白色小衣,薄紗輕攏在身。一頭青絲披在肩上,宮人跪在一旁,為沈鸾攏發。

聽見姚绫聲音,沈鸾方擡頭,揮揮手示意宮人退下。

姚绫不自覺放輕腳步,路過綠萼身側時,又好奇:“這是……薔薇香粉嗎?怎麽和我平時用的不太一樣。”

綠萼笑着解釋:“這是太子殿下送來的。”

宮中用的,自然和外面制的不一樣。姚绫若有所思點點頭,感慨宮中上用果然不同。

沈鸾穿戴整齊,轉身見姚绫愣愣抓着薔薇香盒,笑言:“魔怔了,你剛剛說……獵場怎麽了?”

姚绫終想起正事。

這次秋狝,聖上允女眷下場狩獵。圍獵明日才開始,今日衆人只能圍在獵場,雖無活物,卻也有趣。

姚绫挽着沈鸾往獵場走,尚未走近,已見彩旗飄飄,鼓舞歡呼響徹山林。

衆人圍在一處,拍手叫好。

走近才發現,拉弓射箭的,正是當今五皇子裴晏。

那人一襲玄色窄袖圓袍,面目冷峻,裴晏擡弓取箭,一連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衆人拍案叫絕。

姚绫輕攥沈鸾衣袖,解釋:“剛剛那邊喊的最大聲的,是兵部尚書家的小女兒。”

沈鸾順着姚绫視線望去,果真見一女子穿紅戴綠,衣衫鮮亮,望向裴晏的眼睛灼灼發光。

姚绫消息靈通:“聽說她先前還想讓五皇子教自己,不過被五皇子拒絕了。”

京城民風開放,何況秋狝本就主張與民同樂,這也不算出格。

沈鸾撇撇嘴:“這有什麽難的,我……”

本是無意一句,不想話未說完,立于人前的裴晏忽然回頭,朝沈鸾直直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

沈鸾心跳恍惚漏掉半拍。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裴晏剛剛聽見了自己那話。

然而明明他們離得那麽遠。

裴晏眉眼淡淡,朝沈鸾颔首:“……郡主也會?”

沈鸾脫口而出:“我當然會,只是……”

話猶未了,裴晏已然讓出位置:“郡主,請。”

沈鸾咬牙切齒,拿眼狠剜裴晏。

她雖會騎射,但卻不精。

裴晏面不改色,垂首斂眸:“若是為難,就算了,本還以為郡主是将門之女,騎射定然了得。”

沈鸾騎虎難下。

偏偏兵部尚書家的小女兒還笑:“五皇子說笑了,我們女兒家家的,騎射自然比不得男兒。”

沈鸾毫不猶豫:“綠萼,取我的弓箭來。”

沈鸾所用的弓箭,是聖上特讓人所制,虎骨弓身,龍筋作弦。

暮色四合,獵場冷風徐徐,難度更上一層樓。

沈鸾擡臂拉弓,眯眼對準靶心。

她先前也學過騎射,只是那會教自己的,好像是……

西風乍緊。

弓弦松開的前一瞬,沈鸾忽聽身後傳來姚绫好奇的一聲。

“郡主的騎射師傅,和五皇子是同一人嗎?不然怎麽動作一模一樣。”

秋風迷眼。

箭弦倏地松開。

沈鸾射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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