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水聲汩汩。

眼睛幾乎睜不開,沉重的眼皮幾乎壓得沈鸾喘不過氣。

她想要開口喚人,然而一張口,只有無邊的水朝她湧來,快要将她吞噬。

鼻息沉沉,沈鸾掙紮着欲逃離水面。

然而臉剛朝上,又被按了下去。

耳邊嗡鳴,氣息漸沉。

隐隐的,沈鸾好似看見頭頂梁上懸着的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燈穗垂落。

光影重重疊疊,以前小的時候,沈鸾貪玩,總喜歡讓人抱在懷裏,去抓燈穗。沈氏說了她好多回,叫她小心點,省得燈穗上的灰掉下來迷了眼睛。

沈鸾不聽勸,後來陛下得知,特讓人在蓬萊殿挂了一屋子掐絲花籃式玻璃燈,又讓人日日換上新燈穗,免得髒了沈鸾的手。

彼時的蓬萊殿如珠光世界,流光溢彩。沈鸾抓了那麽多回燈穗子,從未被灰迷了眼。

若是真有灰……

眼前白霧茫茫,氣息漸微。

晦暗視線中,沈鸾好像看見了一雙眼睛。

似曾相識。

……

“——沈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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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地,一聲怒吼自殿外傳來。三公主裴儀怒氣沖沖,橫沖直撞,不顧殿外宮人的勸阻,直往蓮花湯池沖進。

怒火之盛,連昏昏欲睡的綠萼也被驚醒。

然而不知怎的,四肢酸軟,好似怎麽也使不上勁,只能眼睜睜看着裴儀沖進蓮花湯池。

綠萼扶額,落後半步追了進去:“公主、三公主!郡主還在沐浴……”

裴儀走在前頭,直甩開薄紗珠簾。晶瑩珠子相撞,發出清脆玲珑之聲。

裴儀走得急,寬松衣袂甩開,不小心竟拂開高幾上的雙耳獸面香爐。香爐掉進浴池,重重沉在水中。

“沈鸾,我今日定要……”

瞧清浴池中的一幕,裴儀差點驚呼出聲,瞪圓雙目,下意識往後退開半步。

恰好撞上身後的綠萼。

光影斑駁的浴池中,沈鸾一張臉慘白如紙,雙唇失了顏色,整個人宛若斷了線的風筝,奄奄一息無力。

……

“若不是我,你現在早沒了性命!”

“藥浴至多泡一個時辰,你到底怎麽想的,一連泡三個時辰不說,身邊還不讓人伺候。要不是我來了,你現在肯定……”

沈鸾慢悠悠補上後半句:“沒了性命。”

重回寝殿,換上新鮮空氣,又喝了滾滾的一碗熱茶,沈鸾頓覺精神好轉許多。

洪太醫過來,也只說是泡久頭暈發作,并未發現其他異樣。

唯有裴儀,心有餘悸站在一旁團團轉,車轱辘似的重複一樣的話。

沈鸾幽幽嘆口氣:“說半天,你不口渴?”

裴儀睜大眼:“我是為你好。”

沈鸾笑而不語,一雙杏眸浸染笑意,只望着裴儀。

裴儀差點咬斷自己舌頭,她別過頭:“哼。“

須臾,又覺得氣勢不足,支吾着給自己找補:“你若是出了意外,父皇肯定算在我頭上,我是為了自己,才不是擔心你。”

“裴儀。”

“做甚?”裴儀語氣不善。

沈鸾忽的正了臉色:“先前你進浴池那會,可曾遇見什麽人?”

她忽然想起那雙眼睛,似是在何處見過。

“……浴池?”

裴儀喃喃,倏地想起剛在浴池時,青煙氤氲,沈鸾被綠萼攙扶着,歪坐在美人榻上。

青絲缱绻,輕披肩頭。薄紗沾了水,隐約可見纖腰楚楚,膚若凝脂……

裴儀忽然紅了臉,不敢再細想。

沈鸾一頭霧水,不解其意:“怎麽了?是不是想到……”

“我什麽都沒想!”

裴儀忽然揚高聲,面容迫切,急急撇清自己雙頰的紅暈。

“浴池除了一張美人榻,別的再沒有了。難不成除了你,水下還有一人?”

裴儀喋喋不休,倏爾被自己所想吓一跳,瞪圓眼睛,“難不成你同二兄那樣,小小年紀就豢養……”

綠萼和茯苓齊齊跪地:“公主慎言,郡主絕非那般輕浮之人。”

裴儀揮揮衣袖:“我也就随口一說,你們這般緊張作甚。”

沈鸾既無大礙,裴儀也不多留,踩着金縷鞋揚長而去。

臨至宮門口,她忽然駐足,四下張望無閑人,方朝貼身侍女招手,裴儀神态嚴肅:“紫蘇,你來。”

紫蘇緊張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裴儀壓低聲音:“你悄悄地去。”

她摸摸自己雙頰,古來女子都愛俏,裴儀小臉皺成一團:“看看沈鸾平日用的什麽香粉香膏。”

裴儀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憤憤:“怎的她身上就那般光滑,比我好多了。怪不得二兄喜歡香香軟軟的小美人,換了我,我也喜歡。”

她小聲嘟囔,“沈氏明明姿色平平,居然能生出沈鸾這樣的人,真是怪哉。”

……

雖說洪太醫斷定沈鸾只是在水中泡久了,才犯的頭暈。然沈鸾還是不放心,讓綠萼細細查了一番。

“那些小太監毛毛躁躁的,奴婢不放心,親自檢驗了一番。”

綠萼皺眉,“那小香爐是在湯池裏邊找到的,香餅也是奴婢親自放進去的,不可能有錯。郡主,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那股窒息心悸過于真實,加之那雙眼睛。

沈鸾擰眉,倚在榻上休憩,手指抵着眉角,她低吟:“今日圍獵,有誰不曾去過獵場?”

綠萼警覺擡眸:“郡主的意思是……”她福身,“奴婢明白了。”

行宮內靜悄悄,秋風蕭瑟,沈鸾卧在榻上,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茯苓來過一陣,怕驚醒沈鸾,只悄聲上前,為沈鸾披上錦衾,又掀開香爐,重新添上芙蓉香餅。

殿中幽香怡人,暖香陣陣。

許是前頭受了驚,沈鸾這一覺睡得極沉,天将黑之時,沈鸾終于幽幽轉醒。

光影晦暗,窗外竹影參差不齊,斜斜照進屋內。

竹簾半卷,隐約可聽見窗外蟲鳴鳥叫。

沈鸾撐着身子坐起,一雙盈盈秋眸輕擡,正想着開口喚人。

忽的鼻尖暗香浮動,那香不同于殿中常點的藏香,沈鸾猛地睜開眼。

猝不及防,和一個血淋淋的狼首撞上面。

沈鸾驚呼出聲,一拳砸向那狼首。

少年張掌接住,哈哈大笑:“是我,還不睜眼嗎?”

狼首移開,露出裴煜肆意的一張笑顏。六皇子和太子一母所出,少年眉目和當朝太子有五分相似,然卻沒有太子的溫潤。

劍眉星目,一雙眸子深沉,不容侵犯。在西北軍營待了這麽些時日,裴煜清瘦不少,臉部線條鋒利如刀裁,只一雙笑眼透着少年天性。

“——裴煜!”

沈鸾睜眼,氣呼呼又給了人一拳。

裴煜沒躲,任由沈鸾拳打腳踢:“你讨厭死了,竟然吓我!”

思及那個狼首,沈鸾又想起裴煜一人沖進狼群,險些喪命一事。

她忙收了手,視線在裴煜全身上下打量。

沈鸾撇撇嘴:“剛才……沒打到你傷口吧?”

裴煜手捂着左臂,頗為痛苦低吟一聲:“無礙,我只是……”

其實沈鸾那點力氣于自己而言根本不算什麽,此番這般,不過是想騙沈鸾心疼。

話音甫落,沈鸾果真信以為真,湊上前看:“疼不疼,我剛剛沒輕沒重的,是不是打疼你了?”

裴煜眼底掠過幾分狡黠得意,面上卻不顯,隐忍着開口:“有一點,興許是你剛剛……”

迎面忽的砸來一枕頭,沈鸾氣鼓着腮幫子,亂拳相向。

“什麽有一點,你分明又騙我了!阿衡說你傷的是右臂,你捂左臂作甚?”

沈鸾本就坐的jsg美人榻,支着上半身打人,一個不察,險些朝前跌落在地。

裴煜笑着,伸手接住落在肩上的拳頭,他眉眼彎彎:“多日不見,長安郡主果然長進不少,都敢直呼我皇兄大名了。”

沈鸾臉頰飛紅:“要你管!你騙我,我再不和你說話了。”

她重新躺回榻上,拿巾帕遮住臉,背着身子,只拿後腦勺對着裴煜,任憑對方說盡好話,鞠躬作揖,沈鸾都不理會。

“真不理我了?”裴煜臉皮厚,掀開袍衫,挨着沈鸾坐上榻沿。

沈鸾氣惱轉身,擡手欲将人推開,只可惜裴煜身如磐石,巋然不動。

任憑沈鸾如何使勁,都無濟于事。

裴煜笑着低下頭:“別氣了,手不疼嗎?”

他垂首,自香囊中掏出一物什,輕置掌中。香囊裝了香料,隐約可聞得花香。

沈鸾輕哂,故意道:“堂堂大将軍,身上這麽香,也不怕人笑話。”

“他們敢?”

裴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由分說,将手中吊墜戴在沈鸾身上,“再有,謝長安郡主擡舉,我還不是大将軍。”

沈鸾低頭瞧,方發現那墜子竟不是尋常青玉,而是一個狼牙。那狼牙經過打磨,猶如弓月。

她睜大眼:“這是你先前獵的那頭狼王?”

裴煜颔首,又笑着上前:“終于肯理我了?”

沈鸾別過臉。

哼。

裴煜慢條斯理整理袍衫:“先前你說的牛乳茶,我幫你帶來了。”

沈鸾這回卻不上當,她拿巾帕當面紗,甕聲甕氣:“你別想再騙我了,阿衡說那牛乳茶不經放,等你帶來了,早壞了。”

裴煜攏眉輕哼:“皇兄怎如此多話,竟連這都和你說。”

沈鸾整個人從榻上坐起,她憤憤:“你果然又騙我。”

裴煜趕忙賠罪:“我哪敢。”

他笑彎眼,“皇兄和你說那麽多,怎麽不告訴你牛乳茶不經放,但人卻是可以的。”

沈鸾不懂,輕眨眼皮:“此話怎講?”

裴煜端坐身子,輕咳兩聲:“你不是說鎮上姓楊的老伯最會做牛乳茶嗎?人我給你帶來了,以後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為長安郡主效力,也算他祖上積德了。”

沈鸾笑着歪在榻上,隔着朦朦巾帕和裴煜相望。

“裴儀昨日獵了一只白狐。”

“這有何難?”裴煜笑笑,不以為意,“明日我獵十只,給你冬日做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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