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冷風簌簌, 火燭搖曳,躍動在裴晏眉眼。

纖長睫毛低低,一雙烏黑眸子映照沈鸾一人的身影。

焰火噼啪作響, 為黑夜添上濃重的一筆。

沈鸾定定凝望着人。

長安郡主自小千嬌百寵,及笄後, 沈家的門檻亦被踩雷, 京城沒有一個世家小郎君,會對沈鸾的美色無動于衷, 亦沒有人會不想得到沈鸾的回眸。

他人的喜歡與贊賞, 于沈鸾不過是錦上添花。

“你喜歡我也沒什麽。”

沈鸾喃喃,“京城喜歡我的人那麽多。”

多裴晏一個,少裴晏一個, 都無可厚非。

裴晏的喜歡,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小郡主晃晃腦袋,只道是常事。

話音甫落, 裴晏眸色忽的暗下,他眼中陰鸷, 沉沉逼近人:“沈鸾, 你當我和那些蠢貨是一樣的?”

燭光落在裴晏眼角,他一雙眼睛落在陰影中, 晦暗不明。

裴晏臉上還有未幹涸的血污,血跡斑斑,滲人陰冷。

沈鸾心口驟停,目光怔怔。

她眼中, 确實是這樣的。喜歡她的人無非就是兩類, 裴衡,還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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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做再多, 也只是“其他人”。

沈鸾低聲輕喃:“都是世家公子……”

她不明白,謙謙君子,怎麽到裴晏口中,就成了蠢貨了?

“你救我,我自然感激你,我父親母親也會記你一輩子恩情。金銀珠寶,官爵封侯……”

沈鸾眼皮眨動,她聲音輕柔,“……你若是想要美人,也是可以的。”

杏眸澄澈,無半點眷戀和嫉憤。

裴晏在這雙眼睛看過憤怒,看過氣惱,他曾見着沈鸾委屈巴巴攥着自己衣袖,一雙眸子水霧霧,漲滿水汽,央求自己不要納妃,亦不許多看其他美人一眼。

而如今,也是這樣的一雙眼睛。

沈鸾輕飄飄,泰然自若,想要往裴晏身邊送美人。

好似裴晏和京城中萬千愛慕她的世家子弟并無兩樣。

她從未将裴晏放在心上。

沈鸾心中所念所想,都只有裴衡一人。

溫柔刀,刀刀戳人心。

沈鸾是知曉如何戳痛自己傷處的。

裴晏咬牙切齒,腹背受敵,也不如沈鸾一句來得疼。

他忽的湊近人,壓低聲:“若是……我還想要別的呢?”

……

風雪漸大。

簌簌白雪壓倒樹梢,裴煜高舉火燭,穿藤撫樹,迤逦前行。

雪珠子撲了一臉,天寒地凍,手中的火燭維持不到片刻,又在冷風中泯滅。

艱難前行。

忽而聽見身後一聲悶哼,裴煜警惕轉身,身上的火折子用盡,他只能憑借夜色,一點點往回折返。

“沈将軍!”

“将軍!”

幾道人聲齊齊響起,衆人手忙腳亂,攙扶起沈廖岳。

裴煜面露着急,上前查探:“将軍如何了?”

冷風呼嘯,裴煜半張臉幾乎凍僵,呼出的白氣在空中瞬間結冰。

幸而他這段時日都在軍營歷練,身子骨比以前強健不少。

沈廖岳在衆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他擺擺手,眼前忽的一陣迷茫,看不清輪廓。

憑借聲音,方認出開口說話的是六皇子裴煜。

“勞六皇子挂心,臣……臣沒事。”

沈廖岳咬牙站直身,他重重嘆口氣,“到底是老了,不如年輕那會。”

一行人身上的火折子都用光,只能在黑夜中摸索前行。

沈廖岳這般……

裴煜忽而皺眉:“将軍是否要稍坐片刻再走?”

“不必。”沈廖岳搖頭,“天寒地凍,若再耽擱下去,臣擔心長安和五皇子……”

他欲言又止,眉目間愁雲慘淡。

裴煜遲疑片刻,終颔首:“那将軍先行,我跟在身後。”

沈廖岳雙手抱拳:“是。”

夜色籠罩,漫天雪花飄舞,然人人心情沉重。

越往深處前行,沈廖岳一顆心越發沉重,他仰頭看頭頂夜空,攥緊手中利劍。

山路崎岖,颠簸難行,密林叢叢,枯樹樹桠虬結交錯。

自沈鸾和裴晏失蹤,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

森冷的天,沈廖岳額角冷汗直沁。

心事重重,不小心踩中腳底枯枝,沈廖岳身子踉跄,直往前摔去!”

“将軍!”身側的金吾軍趕忙彎腰細看,沈廖岳這一跤摔得着實不輕,半個腳掌都高高腫起。

裴煜湊上前,雙眉緊皺。

沈廖岳如此,裴煜斷不敢讓他繼續前行。

沈廖岳雖心急如焚,然也無可奈何,他坐在岩石上,自責不已:“怪我沒看清。”

雖沒了火燭,然行軍打戰之人,夜行百裏是常事。

沈廖岳雖然年老,但沈大将軍威名在望,當初也是立下赫赫戰功的戰神,邊關數十年外敵不敢侵犯半步,也虧得有沈廖岳在。

聽聞“沈廖岳”三字,如今在邊陲小鎮,也是能止孩童啼哭的存在。

只短短十來年,沈廖岳的身子竟差到這般了嗎?

裴煜面色凝重,眼前疑慮重重,似迷霧詭谲多變。

他盯着沈廖岳,若有所思。

興許是他注視的時間久了,沈廖岳發現不對勁:“……六皇子為何這般盯着臣看?”

身側金吾軍齊齊望向裴煜。

裴煜乍然回神,像是如夢初醒。他定定神,剛要尋個由頭糊弄過去,倏地目光盯在一處。

沈廖岳試探:“……六皇子?”

裴煜三步并兩步,大步往前:“這是……”

地上的腳印被皚皚大雪覆蓋,然枯樹上留下的劃痕,卻不會。

“是沈鸾,這标志……定是沈鸾留下的!”

裴煜眼中泛光,雙眼灼灼有神,他斬釘截鐵。

這麽久不見沈鸾和裴晏的人影,不胡思亂想定是騙人的。

重整旗鼓,裴煜留沈廖岳在原地,領着精兵繼續往前。

這劃痕,還在幼時和沈鸾在禦花園頑鬧,他們二人一齊商榷的。彼時京城剛出幾起命案,人心惶惶。

皇帝擔心沈鸾,遂讓人留在宮中。

當時裴煜還和沈鸾開着玩笑,說若有朝一日她遇上劫匪,只要沿路留下這标志jsg,他定将她巡回。

那時沈鸾不過六七歲,仰着小腦袋問:“若是劫匪把我劫去深山呢,你也能找回嗎?”

“自然。”裴煜信誓旦旦。

他當時一筆一畫教的沈鸾,不想如今一語成谶。

裴煜面色鐵青,手背上青筋往外凸,若非那幾個天竺人已經成了死屍,他定要将人開腸破肚。

身側的金吾軍低頭趕路,未曾留意到裴煜眼中的殺戮之氣,他低聲:“六皇子适才……是否還發現了什麽異樣?”

他只當裴煜是發現什麽不好消息,不敢在沈廖岳身前提及,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

裴煜擡眸,沉聲:“……嗯?”

金吾軍抱拳:“屬下不敢妄加揣測,只剛剛六皇子的臉色不太好……”

遲遲未等到裴煜的聲音,金吾軍忙拱手,“興許是天黑,屬下看錯了。”

……天黑、看錯?

裴煜忽然想起,先前沈廖岳走在前方,好幾次都險些被枯枝絆倒。

若非身側有人拽住,有一回,還險些躲閃不及,撞上橫亘的樹枝。

真的是天黑,還是……

裴煜皺眉沉吟:“沈将軍以前的眼睛……也是這般嗎?”

那人搖搖頭:“屬下不清楚,不過屬下聽軍營其他兄弟講,自從那回……那回沈家出事後,沈将軍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眼睛、眼睛可能也是那會壞的。”

沈家那場大火,幾乎是軍中的禁忌,沒人想在沈廖岳傷口上撒鹽,自然也無人提及。

若是因為當年一場火熏壞了眼睛,沈廖岳白日也會看不清人影,然裴煜從未聽過這事。

他倒是聽過有一種人,生來夜盲,一到夜裏就看不清東西。

莫非被火熏久了,也會患得這病?

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前方一道驚呼。

“六皇子,找到人了!找到郡主了!”

……

焰火微弱,在冷風中顫栗。

裴煜攀藤撫樹,目光越過那一株紅梅,當即望見山洞角落的沈鸾。

眼前霎時明亮,裴煜顧不得其他,揮劍一刀砍下山洞外礙眼的梅枝,彎腰奔進山洞。

梅枝掉落一聲重響,驚醒了山洞熟睡的沈鸾。

她肩上還蓋着裴晏的袍衫,那袍衫沾上血,血跡斑斑的。

裴煜想都不想,脫了自己的長袍蓋在沈鸾肩上:“怎麽只有你一人,五哥呢?”

“他……”

思緒模糊,沈鸾雙眉稍蹙,好像是她說要送美人給裴晏後,裴晏臉色不太好,而後她好像……昏昏迷迷睡過去了。

夢中似乎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然沈鸾并未聽清。

好像……還是兩個人。

腦袋暈暈沉沉,身上又起了高熱,沈鸾聲音迷糊:“可能是,在山洞外罷。你們先前不是在說話嗎?”

裴煜剜她一眼,在沈鸾身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沈鸾搖搖頭,堅定不移:“我能走。”

裴煜拽住沈鸾手腕往前:“都病糊塗了你還能走?我若是和五哥說話,還用得着問你?”

沈鸾慢吞吞,後知後覺:“對哦。”

珠亂鬓松,沈鸾四下張望,“裴晏去哪了?”

話猶未了,忽聽山洞外金吾軍齊齊一聲:“見過五皇子!”

山洞外,裴晏只着一身輕薄月白裏衣,那裏衣沾了血跡,看着甚是可怖。

他手中還抱着一堆枯枝敗葉,顯而易見是為取火所用。

身負重傷,亦能堅持至此刻。

裴晏垂首斂眸,一雙眸子烏黑,他緩緩望向裴煜:“你在做什麽?”

裴煜不假思索:“沈鸾走不動,我背她回去。”

話落,他忽覺自己好似落了一事,“五哥,你若是不能走,我讓……”

裴晏淡聲:“不必。”

裴煜挂念着沈鸾從懸崖摔下,也不強求。

夜黑風怒號,山路崎岖難行,山谷中不知是否還有野獸出沒。

裴煜不敢耽擱,匆忙帶着衆人趕回。

沈鸾不肯裴煜背自己,跌跌撞撞走在隊伍後頭。

裴煜不放心,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他側身:“五哥,長安這有我便好,你若是……”

裴晏目光低垂:“我腳上有傷,走不快。”

裴煜後知後覺,又轉而望向沈鸾,裴煜笑睨她一眼:“傻子,想什麽呢?快些走,皇兄應該在宮中等急了。”

裴煜一一将宮中之事告知:“裴儀身上無大礙,茯苓和綠萼都在沈府,皇兄本來也想來的,只是他……”

“胡鬧!”沈鸾瞪圓眼珠,落在裴晏臉上的目光頃刻收回,只一瞬不瞬盯着裴煜。

“阿衡身子骨弱,見不着風,你怎麽不多勸着點。”

裴煜無可奈何:“母後的話他都未必聽,你以為皇兄會聽我的?”

“那也不能由着他胡鬧。”沈鸾不依不撓。

裴晏落後幾步,只覺肩上的傷口疼得厲害,利刃穿心,不過如此。

裴衡只是受了點風,也值得沈鸾如此憂心忡忡。

深谷幽靜,只有一行人腳踩白雪之聲。

懸崖邊上,亦有一輛馬車停靠在一邊。

宮人手持羊角燈,垂手侍立,安靜不語。

馬車邊,來福撐着一把油紙傘,冷汗直流,好聲好氣勸說。

“殿下,這邊風大,您先回馬車上。若是郡主有消息,奴才立馬……”

倏地,落至谷底的繩索有了動靜,裴衡雙眼一亮,推着輪椅往前。

來福匆匆跟上去。

繩索綁在沈鸾腰間,她和裴煜、裴晏先後抵達懸崖邊上。

雪珠子迷了一眼,再睜眼細看,沈鸾忽然看見不遠處的裴衡。

顧不得自己手上有傷,沈鸾踉踉跄跄,朝裴衡飛奔而去:“阿衡、阿衡!”

裴煜急得在身後喊:“沈鸾,你身上的繩索還未解開!”

沈鸾恍若未聞。

裴晏落後半步,擡眸遙遙瞧着,沈鸾不顧身上礙眼的繩索,趔趄撲至裴衡懷中。

之前在草屋、在懸崖命懸一線時,沈鸾都未曾這般傷心欲絕,這般哭過。

她埋在裴衡懷中,啜泣哽咽。

早有宮人上前,解開沈鸾腰間的繩索。

見沈鸾衣衫單薄,來福早讓人取來白狐貍裏的鶴氅,供沈鸾披上。

大半張鶴氅,幾乎攏住了沈鸾身子,只隐約看見半邊發髻。

她聲音哽塞,大哭一場。

裴衡輕聲安撫,忽而皺眉:“卿卿,你身上怎的這般燙?”

他轉身,急急喚人上前,将沈鸾帶上馬車,裴衡随後而至。

沈鸾迷迷糊糊,車簾松下的前一瞬。

眼前一晃而過,是懸崖邊上立着的裴晏的身影。

遺世獨立,好似先前山洞前迎風搖曳的紅梅。

沈鸾忽的出聲:“等等。”

裴衡眸光驟緊,順着沈鸾的視線望去:“……卿卿可還有事?”

風聲漸大,裴晏聽不清沈鸾說的什麽。

只是很快,有太醫上前,為裴晏療傷。

太醫讓人将裴晏扶上馬車,取出銀針傷藥:“郡主特意交待了,說五皇子肩上傷得重,右臂也動不了。”

如冰霜的一張臉終于有了裂痕,裴晏聲音緩和:“她親口說的?”

太醫颔首:“自然。”

難得見沈鸾擔心自己,且自己先前,也未提過半句肩頭傷得厲害。

裴晏手指輕輕在膝上一敲:“她還說什麽了?”

“還說……”

太醫絞盡腦汁,打量裴晏的臉色。

長安郡主最得當今聖上看重,又是未來的太子妃。

裴晏費心費力救人,先前又是最不起眼的皇子,他此番,定然在意自己能得什麽賞賜。

太醫樂呵樂呵,特地挑了一個男子最愛聽的:“郡主還說了,要太子殿下幫忙尋幾位西域美人,送到五皇子宮中。”

……

尋得沈鸾和裴晏的消息如長翅一樣飛至宮中。

宮中歡聲一片,人人為自己不用承受帝王的滔天怒火松口氣。

唯有驿站的天竺人愁雲慘淡。

天竺人挑釁在先,又險些縱火燒傷皇帝最喜歡的長安郡主和三公主。

皇帝震怒,金吾軍重重包圍驿站,明面說是守衛,其實是軟禁。

風雪飄搖,二王子一腳踢開堤娅公主的房門,他怒氣沖沖。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紛紛跪下:“二王子。”

二王子怒吼:“滾下去!”

陶瓷開光坐墩被踢翻,二王子繞過坐墩,快步行至堤娅身前:“你做的蠢事?”

銅鏡前的女子面容姣好,即便快要就寝,堤娅仍是描眉點唇,輕薄的長裙透出纖細的雙肩。

她雙眼盈盈,眼波流轉,風情萬種。

二王子視若無睹。

只有他知道,這樣一張美人皮下,藏着怎樣一顆蛇蠍心腸。

“怎麽,先前你不還因為死了一個羌人生氣嗎?”

素手擡起二王子下巴,堤娅笑得溫柔無害,“我替你料理了,你怎麽還這般生氣?”

且圍殺沈鸾和裴晏的天竺人都叫堤娅殺了,無人能查到他們頭上。

二王子面容扭曲,猛地甩開堤娅的手jsg,他震怒:“蠢貨!”

二王子一手提起堤娅,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他緊緊扼住堤娅喉嚨,“剛剛得到的消息,長安郡主和五皇子都找到了。”

他一字一頓,“兩人安然無恙。”

堤娅眼中的光亮轉瞬即逝,随即從地上爬起:“你說什麽?沈鸾還活着,不可能,她不可能……”

堤娅喃喃自語,連連往後退,直至後背撞上堅硬牆壁。

“她不可能還活着,那麽高的懸崖……”

二王子甩手,大步往門口走去。

又不甘心,轉身行至堤娅身邊,他眸光幽深,只憑堤娅一人,斷不可能做如此對事。

他這個姐姐雖然有一副蛇蠍心腸,然卻實在蠢的可憐。

以前在天竺,有王後護着,堤娅自然事事順心,想打想殺,最後都有王後幫她料理。

然這是在京城。

二王子忽然眼光一現,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腦中飛快掠過。

堤娅近日的異常,以及她在八寶閣藏的人手……

二王子擰眉細想,忽見堤娅款步提裙,悠悠自地上站起。

蓮步翩跹,她緩緩行至銅鏡前,端正發髻,左右端詳自己的一張臉:“算她命大。”

二王子瞳孔驟緊:“你想做什麽?”

堤娅單手捧臉,她笑靥如花:“你怕什麽?”

堤娅聲音幽幽,“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種……更好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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