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夜涼如水, 菱花槅木扇門在風雪飄搖中發出嘎吱一聲。

堤娅坐在銅鏡前,纖纖素手挑起一支簪花棒,輕拂過雙頰。

一雙眼睛如秋水潋滟, ,恍惚間二王子好似看見了另外一張人臉。

他驟然回神:“你想做什麽?”

堤娅笑而不語, 手臂輕擡, 幽香陣陣,自她衣袖傳出。

“來人, 送二王子回去。”

……

徹夜未眠。

馬車疾速在官道上行駛, 風聲飒飒,驚落一地白雪。

裴晏面無表情坐在翠幄青綢車上,青灰猩猩氈簾擋住了車外的鵝毛大雪。

太醫戰戰兢兢:“……五、五皇子?”

裴晏懶懶瞥他一眼, 唇角笑意似有若無:“……這是她原話?”

太醫悄然松口氣,只當裴晏是不放心自己,他和藹笑笑:“自然是郡主的原話, 郡主還說了,若是五皇子不喜歡西域美人, 那也可……”

——嘩的一聲。

厚重車簾被掀開, 沖天的風雪直直撲了太醫一臉,嗆得他連連咳嗽:“五, 五皇子……”

一語未了,忽見裴晏縱身一躍,自馬車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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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瞠目結舌,于凜冽寒風中搖搖欲墜, 他聲音斷斷續續:“五、五皇子!”

終是沒膽量跟着跳車, 太醫顫巍巍,叫車夫攥緊缰繩, 自己跟着跳下。

亦步亦趨跟在裴晏身後。

“五皇子,您肩上的傷口……”

跌跌撞撞,終于趕在裴晏攔車之前,太醫步履蹒跚,行至裴晏身側。

他氣喘籲籲,仰頭望去。

七寶華蓋香車緩慢行駛在官道上,沈鸾身上還受着傷,加之又受了一整天的驚吓。

裴衡特地吩咐了車夫慢些行,漸漸的,竟和裴晏的車輿漸漸拉遠距離。

忽見五皇子攔在車前,車夫忙不疊攥緊缰繩,馬鳴聲穿破夜色的安靜。

遙遙的,隔着猩紅氈簾,沈鸾狐疑之聲傳來:“怎麽停了?”

車夫俯身,畢恭畢敬掀開車簾一角:“郡主,是五皇子。”

車簾徹底掀開,濃重深沉夜色中,沈鸾果真瞧見裴晏孤身一人,裹着一身寒雪,于冬夜中靜靜伫立。

定睛細看,方發現裴晏身邊還跟着一位太醫。

沈鸾錯愕不已:“你怎麽……”

裴晏目光淡然,唇角挽着笑:“那車晃得颠簸,我身子受不住,郡主可否搭我一程?”

他這般謙遜有禮,那一身傷也是為自己所受,沈鸾自然不會拒絕。

且她香車寬敞,容納十人綽綽有餘。

只未等自己開口,忽聽身側傳來裴衡一聲笑:“五弟客氣了。”

車簾挽起,露出裴衡溫潤如玉的眉眼,白淨面龐上映着斑駁光影,他側身,吩咐宮人迎裴晏上車。

“今日多虧五弟,卿卿方得以平安歸來,改日皇兄定好好謝你。”

裴晏回以一笑,踩着腳凳上車,身影靈巧,全然不似身負重傷之人。

“皇兄客氣了,只是先前……”

視線在沈鸾臉上似有若無掠過,裴晏仰首,唇邊溢出一聲笑,“先前在山谷,郡主已同臣弟道過謝,不勞皇兄挂心了。”

氣氛劍拔弩張,沈鸾隐約察覺詭谲波動,少女聲音俏俏:“适才你不是還說傷口疼嗎?”

總歸還是救命恩人,沈鸾湊上前去,“太醫可曾上過藥了?”

太醫垂手候在一側:“未曾,剛剛臣上藥時……”

太醫欲言又止,迎上裴晏望過來的目光,他急急改口:“剛剛臣上藥時,那車颠簸得厲害,臣見五皇子疼得緊,就沒繼續。”

雖是換了袍衫,然裴晏肩上仍是血跡斑斑,鮮血透過裏衣,又一次弄髒了長袍。

沈鸾忙喚宮人上前,将裴晏移至畫屏後。

香車各處點燈,香燭明亮,隔着缂絲盤金畫屏,隐約可見影影綽綽。

太醫手執銀針,俯身垂首,細細為裴晏處理傷口。只是不知為何,先前在自己車上,太醫做什麽,裴晏都一聲不哼。

這會換了車輿,太醫手腳再輕,裴晏也忍不住倒吸口冷氣。

似是疼得厲害。

“五皇子,臣還未……”

太醫想解釋,自己還未曾碰到裴晏傷處。

忽聽畫屏外傳來長安郡主細細的一聲,只憑聲音,也能聽出沈鸾的憂心忡忡:“……可是傷得厲害?”

太醫拱手,正欲回話,忽而對上裴晏一雙森寒冷冽的眸子。

他忙垂下頭去,只專心自己手上的活計,不敢多嘴半句。

裴晏清清冷冷的一聲落下:“無礙,皮肉傷而已。”

輕飄飄的一句,倒叫沈鸾挂念。

隔着畫屏,看不見其他,沈鸾抿唇,纖長的睫毛低低垂着,攥着絲帕幹着急。

她是見過裴晏袍衫上的血污的,那一片污穢,怎是皮肉傷三字可解?

愁雲慘淡,沈鸾眉宇間憂愁盡顯。

她手上亦塗了傷藥,車上淡淡的藥香漸漸被血腥味掩蓋。

沈鸾雙眉緊皺。

裴衡看她一眼,忽的開口喚人:“卿卿。”

沈鸾擡眸,朝裴衡走去。

她倚在裴衡身側,低聲道出自己心中憂慮。

沈鸾憤憤不平:“那天竺人着實可惡,若非他們窮追不舍……”

眼波微動,沈鸾擡首望向裴衡,“阿衡,那些天竺人……還在嗎?”

她在宮中長大,雖有皇帝庇護,然宮中肮髒事衆多,只挑一二件,也足以令人作嘔。

好多貴人府上,都養有死士,必要時可為主人犧牲。

那些天竺人對自己和裴晏趕盡殺絕,若真是死士……

裴衡搖搖頭:“不是,但他們也都不在了,金吾軍在密林處發現他們的屍首。”

沈鸾喃喃:“那這事……”

裴衡輕聲,反手握住沈鸾一雙纖纖素手。

目光掠過畫屏後那道影子,裴衡聲音極輕:“這事我定會查得水落石出,給你一個交待。”

沈鸾彎唇。

二人的竊竊私語,自是逃不過畫屏後裴晏的雙耳。

裴晏重重咳一聲。

沈鸾當即側身,目光憂憂。

忽覺裴衡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用了力,沈鸾忙不疊轉身,順着裴衡視線往下望,沈鸾面色一變:“阿衡,可是膝蓋又疼了?”

她低聲抱怨,沒忍住剜裴衡一眼,“這樣冷的天,你膝蓋定是受不住,剛才還在雪中等了那麽久,來福怎麽也不說着你點,還有裴煜……”

裴衡忍俊不禁,忍不住打斷:“我自己的身子,我有分寸,何況他們也沒少勸我。”

沈鸾把嘴一撇,還要繼續說,餘光驀地瞥見裴衡左臉上一道指痕,像是尖細指甲留下的。

那印子雖是淺淺的一道,然拿手指輕輕拂開,方知是裴衡用胭脂掩住。

胭脂抹開,指痕重見天日,竟是深深一道口子。

沈鸾愕然瞪圓眼珠子:“誰這般膽大,竟敢……”

普天之下,太子殿下何等尊貴,除了帝後二人……

……帝後?

沈鸾眼中的錯愕逐漸散去,她恍然,喃喃自語:“是皇後、皇後娘娘打你的?”

裴衡垂首,渾不在意:“只是不小心沾了胭脂,卿卿莫多心。”

沈鸾不信:“阿衡是拿我當三歲小孩哄嗎?”

那樣長的一道指痕,想來皇後是真的氣急,才會下這樣的手。

“你若真是三歲小孩,也不好哄。”裴衡唇角挂着淺淺笑意,“你忘了你三歲那年……”

都是幼時不懂事留下的糗jsg事,沈鸾哪好意思讓裴衡說,急急伸手捂住人雙唇。

笑聲綿延,自畫屏後。

太醫處理傷口畢,聞言,也随之一笑:“郡主和太子殿下感情真好。”

語音甫落,他忽覺自己後脊生涼。

仰頭,恰好落入裴晏一雙陰沉沉的眸子中。

太醫不敢再多言一句,下馬車時還差點摔一跤。

沈鸾瞧見,特地交待宮人,叫人好生送太醫回去。

再回頭,發現裴晏已從畫屏後出來。

裴晏肩上披了厚厚的鶴氅,腰間束松綠如意五色蝴蝶銮縧,行得慢,然仍是難免扯到傷處。

沈鸾見他冷汗涔涔,忽後悔剛剛送走太醫:“可要喚太醫回來?”

裴晏搖頭,似是在隐忍着什麽:“只是先前的麻藥勁過了,忍忍就好了。”

他側身瞥一眼裴衡,“只我傷口疼得厲害,若是忍不住不小心碰着了皇兄……”

裴晏面露難色,“我還是站着的好,免得沖撞了皇兄,那就該是臣弟的不是了。”

沈鸾狐疑:“這有何難,我坐中間就是了。”

香車敞亮,然不知為何,裴晏手臂總是不小心撞上自己。

裴衡亦是如此。

沈鸾看看裴衡,又看看裴晏。

天色陰寒,簌簌冷風自窗外呼嘯而過。

折騰了大半夜,天色已然破曉,天邊泛出魚肚白。

沈鸾眉眼困倦,身子搖搖欲墜,上下眼皮好似在打架。

昏昏欲睡之際,忽聽前方車夫一聲驚呼,他猛地攥緊缰繩,馬車驟停,沈鸾不受控制往前倒去。

千鈞一發之時,忽的左右兩邊各自伸出一只手。

兩道聲音不約而同在自己耳邊落下。

裴晏:“小心!”

裴衡:“卿卿小心!”

有輪椅的桎梏,裴衡終究慢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裴晏攥緊沈鸾的手腕,眸光陰森。

“我、我……”

乍然回神,沈鸾匆忙抽出手,“我沒事。”

裴衡将自己左手遞了去,他聲音溫和:“抓着,省得又摔了。”

裴晏淡聲提醒:“皇兄本就身子抱恙,若再摔了,可不妥。”

沈鸾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馬車上不比平地,且裴衡本就腳上有傷,若是舊傷複發,可就真成了她的罪過。

猶豫片刻,沈鸾終沒繼續抓着人,只掀開車簾往外瞧:“可是發生何事了?”

遙遙的,看見車夫連滾帶爬從車前跑來。

那一處還落着一個美人。

衣衫精致華麗,珠翠寶石遍身。

沈鸾瞳孔驟縮。

車夫踉跄奔來,聲音零碎散在風中。

“郡郡郡主,那可是她自己墜樓的,不關……不關我的事啊!”

那是……堤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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