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金漆木竹簾随風晃動, 樹影斑駁,點點落在裴晏臉上。

不遠處,青板路傳來輪椅滾動之聲。

沈鸾瞳孔縮緊:“你……”

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烏黑眸子蘊藏淺淺笑意,他慢條斯理, 聲音低沉喑啞, 攥着沈鸾手腕,一步步靠近。

“卿卿該大聲點, 或者是打我一巴掌。”

沈鸾掙脫不得, 瞪圓雙目狠命瞪着裴晏。

裴晏不懼反笑:“動靜若是大點,興許父皇和娘娘也能聽見。”

臺矶上積雪厚重,竹簾蕩起, 冷意重重。

沈鸾立于湖心亭中央,後背冷汗泅濕裏衣。

她眼睜睜看着裴衡一步步往自己而來,而左手卻被裴晏緊握住, 沈鸾動彈不得,根本不能如先前那般, 起身相迎。

長條案上擺滿筆墨紙硯, 一應畫筆如林海,盤中顏料落英缤紛。

不小的燈籠立在案旁, 擋住了半邊光景。

誠如裴晏所言,這是在宮宴上,十二扇缂絲屏風相隔,皇帝攜文武百官飲酒作樂, 若是叫他人發現端倪。

裴晏至多惹皇帝一頓斥責, 可她長安郡主,明日就該是全京城茶餘飯後的閑談。

沈鸾強顏歡笑, 盡力将自己左手往案下藏,不叫裴衡發現不對勁。

“卿卿,怎麽躲在這?找你半日都見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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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望向沈鸾身側的裴晏,裴衡唇角笑意淡了些許:“好巧,五弟也在。”

裴晏挽唇:“不算巧,臣弟是來找郡主讨燈籠的,不知皇兄突然離席,是為了何事?”

荷花衣袂之下,緊攥自己的手指倏然松開。

沈鸾不動聲色松口氣,趁機收回手,試圖逃出裴晏的桎梏。

指尖從裴晏手心滑開之時,忽又叫裴晏重新抓住。

裴晏手指沁涼,似是沾上主人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眼中笑意未減,甚至,從裴衡來之後,裴晏未再向沈鸾投來一眼。

好似他來湖心亭尋沈鸾,真為燈籠一樣。

指尖輕而易舉叫人再次攥住,沈鸾笑顏稍滞,她往外掙掙,試圖脫離。

動靜不大,然周遭安靜,只餘細樂之聲順着湖水傳來。

裴衡瞧沈鸾和裴晏站得近:“卿卿,六弟剛着人送了禮過來,你可要去瞧瞧。”

往年,裴煜送禮都在他人之上,不似旁人總送些俗物,亦或是金銀玉器,深得沈鸾歡心。

然今時不比往日。

長案下,兩人的衣袂交疊在一處,陰影重疊。

沈鸾垂眸,視線似有若無瞥過交織的衣袂,胸腔鼓動,砰砰作響。

“我……”

那惱人的手指再次卷土從來,輕輕在沈鸾手心勾了下。

渾身寒毛直立,沈鸾想都不想:“不用了!”

反應之大,倒叫裴衡唬了一跳。

宴上細細琴聲傳來,悠揚婉轉,似細水流長。

檐角下懸着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随風搖曳,斑駁光影綽約。

心跳呼之欲出,沈鸾眉眼低垂,強撐起唇角:“待我畫完燈籠就過去,左右也在那,跑不了。”

恰巧有宮人踏着青板路來,說是皇後娘娘尋裴衡有事,裴衡不宜久留,略說了一番,叫人推着自己離開。

寂寥夜色中,他望着和沈鸾并肩站在一處的裴晏,深黑眸子漸漸染上厲色。

指間的青玉扳指攥緊,快要被自己震碎。

若是當時他沒從馬背上摔傷一雙腿……

裴衡眼中晦暗陰沉。

宮人不曾見過裴衡這般,吓了一跳。

然只是一瞬,眨眨眼再看,裴衡眼中又再次露出溫潤之色。

宮人拍拍心口,道果真是自己錯覺。

宴席上舞姬身姿曼妙,聲樂悅耳。皇後端坐在上首,滿頭珠翠熠熠,雍容華貴。

秋月端着黑漆描金杯盤,福身伺候皇後用茶。

染着石榴紅的蔻丹拿起霁藍釉茶杯,尚未飲上半口,忽見裴衡遙遙行來。

皇後将茶杯重新擱下,眉宇間溫柔慈愛:“衡兒,來母後這。你弟弟不在,也就你能陪我了。”

皇帝聞言,笑着朝皇後投來一眼:“皇後是想煜兒了?”

皇後笑言:“臣妾自是想他的,今早煜兒才叫人送了玫瑰酥酪來,說是路上瞧見,想着好吃,所以也給臣妾帶上一份,也難為這孩子有這樣的心。”

皇帝疊聲笑:“這孩子也忒偏心了,只記挂着他母後,不記得朕了。”

皇後眉眼帶笑:“怎會,陛下疼他,煜兒自是記得的,衡兒也是。你說是這個理兒不是,衡兒、衡兒?”

裴衡心不在焉,少頃,方回神。

皇後捂唇笑:“想什麽呢,母後喚你都沒聽見?”

皇帝手擎酒盞,亦朝裴衡望了過去,目光若有所思,好似因裴衡的走神心生不悅。

裴衡拱手:“母後恕罪,兒臣适才只是想到長jsg安了。”

皇帝臉色緩和,叫人重新斟酒:“長安怎麽了?”

裴衡笑得溫和:“先前兒臣去尋長安,見她正為送五弟的燈籠發愁苦惱,不知該添些什麽上去。”

皇帝拂袖,不以為意笑笑:“不過是小事罷了,哪裏值得她費心,叫人喚她來。大不了,叫畫師添上幾筆便是。”

裴衡垂首低眉,眼底笑意盡數斂去,他溫聲:“是。”

寒風凜冽,皚皚白雪覆蓋,雖是上元節,然軍營值守的金吾軍卻半點也不敢懈怠。

嚴陣以待,鐵馬金戈。

直到有人換班值守,一直挺立如松柏的脊背終于稍稍放松,幾名侍衛勾肩搭背,眉開眼笑,在夜色中穿行。

商量着等會去哪裏讨酒吃。

其中一人滿臉堆笑,笑盈盈擺手:“不了不了,我家娘子今日做了元宵,就等着我家去吃呢。”

衆人哄笑連連,然笑聲背後,卻皆是羨慕:“果然有家室的就是不一樣,兄弟們聽哥一句,今日且饒過他這一回,趕明兒就叫他請哥倆幾個吃酒!”

“好!”

“好!”

衆人不約而同撐掌大笑,目送那人步入夜色。

轉身上馬,忽見沈廖岳遙遙走出營帳,衆人不敢耽擱,忙不疊下馬請安:“将軍!”

沈廖岳擺手,興許是上了年紀,他近日滄桑許多,鬓角也有了銀發。

沈廖岳背着手:“不必多禮。”

裴煜今夜忽的派人說,說是有事商議。

沈廖岳提着一盞羊角燈,光影明亮,為茫茫雪地撐起半隅光亮。

雪珠子飒飒自天上飄落,玄色鬥篷沾上雪,沈廖岳步履緩慢,一步一腳印,緩緩在夜色中穿行。

夜色朦胧,雪珠子亂了視線,沈廖岳半眯起眼,腳步更慢。

晦暗雪色中,忽而有一人匆匆自裴煜帳中沖出,一個不慎,竟将沈廖岳手上的羊角燈撞翻在地。

那宮人連連跪地求饒。

夜裏風大,且還下着雪,那羊角燈掉落在地,光焰很快泯滅。

周遭忽然陷入黑暗,雪色連天,沈廖岳眼中瞳孔驟緊,下意識攥緊雙拳。

他強忍住心中不适,放緩聲音:“無礙,你請來罷。”

眼前模糊不清,沈廖岳不敢再往前半步,他心口狂跳。

只憑着往日記憶,遙遙朝裴煜的營帳望去一眼,右眼跳動不止。

連日來的舉動如走馬燈在眼前一一掠過,沈廖岳不敢馬虎,細細回想一番。

難不成是上次在深谷,叫裴煜看出端倪?

沈廖岳眉頭緊皺,那宮人哆嗦着站在一旁,身影單薄瘦弱,瞧着還是個半大孩子。

顫顫巍巍站在一邊,等候沈廖岳的發落。

“你……”

沈廖岳想叫那人回去重提一盞燈籠來,又怕這人是裴煜叫來試探自己的。

他上下打量着宮人,只知道是個生面孔,自己以前從未見過。

“你這是……要回宮裏去?”

宮人打千兒請安:“是,奴才是蓬萊殿服侍長安郡主的。”

原是沈鸾身邊的。

沈廖岳悄松口氣,又好奇:“既是長安身邊伺候的,我怎麽從未見過你?”

那宮人瞧沈廖岳溫聲,眉目溫和,稍松口氣,終不再打着寒戰。

他笑笑:“奴才雖在蓬萊殿伺候,然平日也不過是做些灑掃的活,今日若非宮中擺宴,事多,也不會叫奴才來。”

這話倒是有理,沈廖岳點點頭,正欲細問一番。

忽聽營帳內傳來一聲清朗的笑聲:“……是沈将軍嗎?”

厚厚的氈簾掀開,裴煜大跨步自營帳走出,一身石青圓領花卉紋長袍,裴煜手中還提着一盞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

他腳踩高腰靴,身影颀長。

燭光耀眼,周遭瞬間亮堂。

沈廖岳眉宇間染上喜色,微不可聞松口氣。

裴煜不動聲色,将一切盡收眼底。他只笑笑,打着燈籠出來迎人。

瞧見地上摔壞的羊角燈,裴煜喚人前來收走,又将手中的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遞到沈廖岳手中。

沈廖岳連聲推辭:“六皇子,這萬萬不可。”

裴煜笑彎眼,下巴朝前一點:“将軍何不看看這燈籠上的畫?”

沈廖岳狐疑垂首,忽而眼睛睜大:“這是……長安畫的?”

裴煜大笑:“正是。長安托人送來兩盞燈籠,叫我幫着轉交。我想着帳中還有宮裏賞賜的吃食,何不叫将軍前來,共賞佳肴。”

沈廖岳拱手:“多謝六皇子。”

“将軍客氣了。”

裴煜眼睛笑彎,臉上的笑容挑不出半點錯處,他側身讓沈廖岳前行:“将軍,請。”

雪色漫天,沈廖岳轉身的一瞬,裴煜眼中的笑意霎時消失殆盡。

他和身側低着眉眼的宮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後,又步履輕快,跟上沈廖岳的腳步。

兩行腳印很快掩藏在茫茫雪色中。

……

負責給裴煜送去燈籠的不過是宮裏一個小太監,無足輕重。

聞得那人回禀說燈籠已送至六皇子手上,沈鸾點點頭,說一句知道了,又叫綠萼取了賞銀來,賞那人。

小太監點頭哈腰,躬身退下。

裴儀坐在沈鸾身側,悄悄遞眼過去,孔雀翎盤金團扇半遮臉,望半天,仍是看不出沈鸾在那燈籠上畫了何物。

裴儀忍不住,悄無聲息坐直身子。

可惜沈鸾案前的烏銀洋錾自斟壺擋着,裴儀看不真切。

她朝紫蘇使了個眼色。

紫蘇心領神會,躬身行至沈鸾身側,她笑涔

涔:“郡主,這天冷,冷酒喝不得,奴婢叫人拿去燙滾滾的,再送來。”

沈鸾側面望她一眼,點頭應允:“撤下罷,這酒我也喝不慣。”

紫蘇低聲道了聲是。

裴儀眉開眼笑,沒了那烏銀洋錾自斟壺擋着,她自可瞧得真切。

孰知沈鸾忽然伸手,将那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拿遠了去,裴儀瞠目結舌,憤憤攥緊手中絲帕。

沈鸾就是故意的!

她別過臉,再不往沈鸾那投去一眼。

茯苓和綠萼站在身後,只捂嘴偷笑。

宴席過半,皇帝攜文武百官離席,太液池兩岸早有駕娘候着,等着傳喚。

湖面上靜靜淌着幾艘畫舫,還有幾只棠木舫,皆是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這原是皇帝瞧先前沈鸾為裴衡點的天燈有趣,也叫人尋了畫舫來。

皇帝攜皇後及後宮嫔妃欲共上一艘,他轉身:“……長安呢?”

皇後福身,笑着答話:“長安和儀兒瞧着那棠木舫稀奇,說是要坐着瞧瞧。陛下請看,那兩人都在呢。”

順着皇後手指望去,果真見沈鸾和裴儀在侍女陪同上,緩緩踏上那棠木舫。

棠木舫搖搖晃晃,湖面上漣漪如荷花鋪陳而開。

入了夜,那棠木舫比不得畫舫精致暖和。

靜妃連連搖頭:“儀兒也太胡鬧了,這大冷天,怎可帶着長安去那處,那棠木舫輕輕,若是不小心摔着亦或是掉進湖中,可不是鬧着頑的。”

一語未了,又叫宮人喚裴儀和沈鸾回來。

皇帝擡手制止:“罷了,他們愛頑,就叫他們頑去,左右在一處,且這還在宮中,出不了什麽大事,你也太謹慎了些。”

靜妃臉上讪讪,福身道了聲是:“是臣妾多心了,請陛下恕罪。”

皇帝搖頭,臉上隐隐露出幾分不悅:“好好的日子,提這話做什麽。”

他甩袖,轉身頭也不回。

徒留靜妃怏怏站在原地,尴尬不已,只低頭恭送皇帝離開。

一衆人浩浩蕩蕩,在靜妃眼前經過,登上畫舫。

直至人靜夜涼,靜妃方擡起頭,一雙眼睛如杏仁通紅。

侍女仔細攙扶着她:“娘娘,夜裏風大,小心風吹着眼睛。”

靜妃拿絲帕,悄悄拭去眼角淚珠,她唇角挽起幾分苦澀:“知道了,儀兒那……罷,平白惹得人生厭,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侍女垂首,低眉不敢言語。

太液池兩岸石欄上皆挂着各色花燈,遠遠瞧着,寶光十色,熠熠生輝。

湖面亮如白晝,且還有宮人守着,紫蘇也是個叫她放心的。

靜妃輕聲:“回宮罷,我也乏了。”

……

夜色闌珊。

那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也被沈鸾帶上棠木舫,茯苓攙扶着沈鸾,捂唇偷笑。

“郡主何不告訴三公主,這燈籠本就是要送給她的。”

沈鸾剜她一眼:“不許你說。”

她揚起頭,“何況誰和你說,這燈籠是給她的,就不能是我自己畫着頑?”

茯苓抿唇笑,滿臉揶揄之色:“自是可以的,郡主想送給誰就送給誰,若是瞧不順眼了,遠遠的丢在這湖中,也是可行的。”

沈鸾笑睨她一眼:“也就你敢這般和我講話!若換了別人,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茯苓連聲笑。

棠木舫比不得畫舫穩重,駕娘撐着竹篙點開,那棠木舫立馬搖jsg搖晃晃,在湖面上飄蕩。

茯苓忙不疊攥緊沈鸾,欲扶着她回艙中:“郡主,這兒風大,若受涼了,可不是鬧着頑的。”

沈鸾不以為然:“只是站一小會,有什麽要緊。”

她抱緊手中的小手爐,“你如今也太像綠萼了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身邊又多出一個綠萼。”

綠萼站一旁:“郡主慣會拿人取笑,趕明兒吹着了風,身子不爽利,可別嫌那藥汁苦澀,不肯嘗一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沈鸾可聽不得吃藥這話,她擺手:“罷罷,我回艙裏坐着便是。”

垂首一看,艙內并無裴儀的蹤影。

原是她還在和沈鸾賭氣,遠遠站在那船尾,不肯叫沈鸾瞧一眼。

沈鸾也不理,躬身進了棠木舫。

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只沈鸾等了這半日,也不見裴儀欲進艙內。

她擡首:“茯苓,你……”

艙內點了一盞掐絲琺琅雲蝠紋花籃式壁燈,光影搖曳,适才晦暗,沈鸾未曾看清茯苓臉色的難看。

這會子瞧清,唬了一跳。

“你這是怎麽了?”沈鸾着急。

茯苓顧不得回話,福身,而後匆匆跑至船頭,抱着心口幹嘔幾聲。

沈鸾臉色巨變。

裴儀和紫蘇聞得聲音,趕忙過來瞧瞧:“發生何事了?”

都是宮中嬌生慣養的貴人,自是對暈船一事一概不知。

駕娘頗有經驗,竹篙子一點,忙不疊上了岸:“回兩位主子的話,這位姑娘只是暈船,稍作将息即可。”

沈鸾叫人,将茯苓扶至那石墩上,沒了那棠木舫的晃悠,茯苓臉色果然紅潤許多。

她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奴婢無大礙,郡主快些回船上,等會還有天燈要看呢。”

沈鸾不放心,叫綠萼也留下。

茯苓大驚失色:“使不得,若是郡主出了事,奴婢以死謝罪都不能夠。”

“好好的日子,提這死啊活啊做什麽?”

沈鸾蹙眉,伸手戳戳茯苓腦門,“且我這一趟至多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哪裏就去不得了。真真是你和綠萼呆久了,也學了她那一套婆婆媽媽。”

茯苓不敢支聲,又去看綠萼。

綠萼也無可奈何,只能依言照做,又拜托紫蘇多看着點。

紫蘇莞爾一笑:“你放寬心,我做事你還不知道,定将郡主好好送回來。”

竹嵩點開,棠木舫又一次滑向船中央,許是先前耽擱的緣故,駕娘劃船比之先前快了些。

棠木舫在水中飄蕩,遙遙的瞧見前方香燭輝煌的畫舫。

沈鸾望向那駕娘:“何不追上去?”

駕娘滿臉堆笑:“郡主不知道,這棠木舫快不得,再快,就得翻了。”

沈鸾聞言,只能讪讪作罷。

受人之托,紫蘇當然不敢偷懶,盡盯着沈鸾瞧。

一會往那香爐添香餅,一會又怕沈鸾受寒。

沈鸾哭笑不得:“我才少了一個綠萼,不想又多了一個你。”

視線穿過茫茫夜色,沈鸾莞爾低聲:“你不去陪着你主子,跟着我作甚?”

紫蘇垂目斂眉,不好意思說自己就是被裴儀叫來的。

沈鸾心知肚明,餘光瞥見那角落的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她笑笑,叫紫蘇拿了過來。

紫蘇愕然:“郡主這燈籠,不是要送給五皇子的嗎?”

沈鸾皺眉:“誰說我要送給他了?”

裴晏那盞燈籠,早就叫她随意添上幾筆,叫人草率送去明蕊殿。

只舫中也就兩位主子,這燈籠是要送給誰,昭然若揭。

沈鸾提着燈籠往外走,倏然瞥見身後的紫蘇,她笑:“你就別跟着了,你主子還在,你跟在我身後算怎麽一回事。”

話落,她又道,“我去去就回。”

紫蘇只得站在原地,遙遙見沈鸾朝裴儀走去。

昏暗夜色中,沈鸾提着一盞明燈。

天色全暗,淅淅瀝瀝小雪飄在湖上,兩岸銀裝素裹,如粉妝銀砌。

沈鸾放緩腳步聲,忽而聞得天空一聲巨響,竟是禮炮升天,錦繡花團。

聲聲震耳欲聾,遠遠的,竟能聽見畫舫一聲又一聲的驚呼。

禮花升騰而起,人人仰頭看,滿臉喜氣洋洋。

驚呼聲絡繹不絕,自岸上傳來。

又一聲禮花響起,忽而上千盞天燈騰飛而起,霎時整片夜幕亮如白晝。

呼聲一聲高過一聲,沈鸾禁不住捂耳,正巧前方的裴儀也望了過來。

沈鸾晃晃手中的燈籠,一面捂着耳,一面笑靥如花:“這燈籠你若是不要,我就丢水裏了。”

裴儀撇撇嘴:“誰要你的燈籠,愛丢丢。”

沈鸾瞥她一眼,作勢擡起手臂,欲将那燈籠往湖中丢去。

忽見裴儀急急朝自己奔了過來,眉眼間惱羞成怒:“你作甚!”

沈鸾不過裝腔作勢,她低聲一笑。

耳邊的禮花實在惱人,沈鸾伸出一只手:“快拿了它去,再晚一會……”

寒意陡然升起。

沈鸾滿臉愕然,那“裴儀”緊攥住自己手腕,人還是那個人,然目光卻不是。

她俯身湊近沈鸾耳邊:“再晚一會,你就沒命了!”

禮花綻放。

撲通一聲,沈鸾整個人掉入湖中,冷意圍繞,身上的狐貍裏鬥篷沾了水,猶如千斤重。

“裴儀”站在棠木舫上,洋洋得意,正欲欣賞沈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姿态。

忽而腳腕被人狠狠一拽。

沈鸾将她也拖入水中。

徹骨的湖水自四面八方而來,禮花飛騰而起,照亮半邊天幕。

人人仰頭望天,無人瞧見湖中沈鸾的掙紮。

鋪天蓋地的湖水侵襲而來,沈鸾撲騰着欲浮出水面,然很快,又被沾了水的冬衣拖回去。

湖水嗆入口鼻,呼吸困難。

染了蔻丹的指甲一次次撥開水面,又一次次沉沒。

耳邊嗡嗡作響,數不清的水聲在她耳邊晃悠。

眼神渙散的前一瞬,她好似看見有人自畫舫上跳下,一頭紮進水中。

朝她游了過來。

那是……裴晏。

“你是誰,我怎麽從未見過你?”

“阿珩,這是你的小名嗎,那我以後也要喚你阿珩。”

原來那一年,紅梅綻雪,她步履輕盈,推開的是明蕊殿的宮門。

原來,她無師自通的桃花酥,并不是天賦異禀,而是上一世為裴晏學的。

原來,阿珩是裴晏,不是裴衡。

水光粼粼,沈鸾沉沉沒入水中。

——裴晏,若有下輩子,我再也不會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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