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春光拂照, 房中的雙面獸耳三足香爐香煙缭繞,茫茫白霧氤氲而起。

沈氏站在下首,手中的絲帕緊緊揪成一團, 目光慌亂不安。思緒亂糟糟如麻線,腦中只剩下裴晏剛剛那兩句——

沈鸾失憶了, 少則三五日, 多則十天半個月能好。

還有,裴晏在天水鎮買下一處別院, 他已帶着沈鸾過去。

往日, 她這位作母親的,只和沈鸾相隔一牆,那時裴晏雖不讓她見人, 然知曉沈鸾在隔壁,沈氏一顆心也安定些。

而如今……

裴晏堂而皇之帶走沈鸾,未曾提前告知于她。

沈氏雙唇嗫嚅, 身子落在春光中,絲毫感覺不到片刻暖意, 搖搖欲墜。

“五皇子……”

她深吸口氣, 強顏歡笑,“妾身是長安的母親, 且長安有婚約在身,五皇子這般……可曾為長安想過?若是讓京中之人知曉她和五皇子共處一室……”

“那我求之不得。”裴晏慢條斯理。

郎窯紅釉茶杯輕輕擱在黑漆描金杯盤中,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

似是在警告。

裴晏漫不經心朝沈氏望去一眼。

沈氏為之一振,目光怔怔, 後脊生涼。

她難以置信望着端坐在梳背椅上的裴晏, 這樣的慵懶從容,任誰見了都猜不到, 眼前這位,是明蕊殿被皇帝遺忘多時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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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強撐着:“五、五皇子這是鐵了心要毀了長安……”

裴晏雙目陰冷,光影照不見的地方,他一雙黑眸沉沉:“夫人說笑了,我不過是傾慕卿卿許久,想上門求娶罷了。”

“……什、什麽?”

沈氏瞠目結舌,面露恐慌之色。

裴晏彎唇。

他聲音極輕極輕,有那麽一瞬,沈氏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就是不知道該去沈府求娶,還是該去西山那座無人問津的衣冠冢?”

萬籁俱寂。

倏地。

一聲莺啼自窗外響起,簌簌撲落一地的春光。

……

別院內。

兩側抄手游廊散落着日光,金漆木竹簾半垂,隐約可見園中的雀兒鳥兒在相互追逐。

檐角下懸着的檐鈴随風晃動,叮咚作響。

沈鸾倚在楹窗下,半摘窗半支着,好春光從窗口悄悄探入腦袋。

園中悄然無聲,偶有奴仆身着青灰長袍,步履匆匆,垂手低頭,不敢朝沈鸾投去一眼。深怕擾了佳人的安靜,叫那閻王似的一個人發怒。

沈鸾一手抵着頭,百無聊賴,一雙秋眸低垂,眉眼難掩落寞。

她擡手,輕輕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敲,恨自己不争氣。

沈鸾低聲呢喃:“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呢。”

垂頭喪氣,滿園春光也撫不平沈鸾緊皺的雙眉。

輕嘆一聲,倏然,眼角餘光瞥見朝自己園中踱步而來的一抹月白影子。

沈鸾當即從窗下縮回腦袋,一溜煙奔至榻邊。

錦衾往上提,沈鸾埋頭在背下,只露出一個圓滾滾的後腦勺。

暖閣熏香缭繞,槅木扇門推開,一抹春色猝不及防闖入屋裏。

紫檀插屏外,腳步聲漸行漸近。

沈鸾雙手緊緊捏着錦衾,背對着身後緩步過來的人影,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幾乎要埋在枕中。

青絲三千,慵懶散漫垂在枕上。

那腳步聲消失在榻前。

半晌,未曾聽過任何一點動靜發出。

莫非,裴晏已經離開了?

長睫微jsg動,沈鸾悄悄側身,自以為沒人發覺,輕輕睜開一條眼縫。

險些被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吓得驚呼出聲。

杏眸圓睜,沈鸾氣鼓鼓:“……你作甚吓我?”

不同于先前的第一眼,眼前的裴晏抹去腮邊的胡渣,雙目也沒了紅血絲。

衣冠重束,風姿綽約如陌上公子。

和先前那個滿臉疲憊的判若兩人。

王大夫說,裴晏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幾天幾夜,所以才成了那副模樣。

若非如此,沈鸾也不會質疑對方是自己丈夫的說辭。

她才不會挑那般難看的夫君。

裴晏眼中帶笑,月白暗花團花紋長袍雍容華貴,他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單手抵在額角。

“想看看……卿卿的裝睡有無進步?”他彎唇,“……不想還是老樣子。”

沈鸾氣惱:“你……”

裴晏笑盈盈:“想出門嗎?”

陡地,眼中的惱怒褪去,沈鸾雙眼發亮,她驚喜:“可以嗎?”

王大夫說她身子還未痊愈,沈鸾還當自己需在家将息幾日。

妝臺前,汝窯瓷盒掀開,一衆白玉簪花棒鋪在眼前。

銅鏡通透明亮,沈鸾輕仰首,鴉羽睫毛顫若羽翼。

裴晏手持螺子黛,垂首低眼,廣袖輕拂。

他正在為沈鸾畫眉。

離得這般近,耳邊淡淡的檀香氣息蔓延,似有若無闖入鼻息。

沈鸾屏氣凝神,一雙眼睛一瞬不瞬,溫熱氣息灑落在裴晏白淨手腕上。

骨節突出,似噴薄之力呼之欲出,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輕露。

再往上,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眉目清隽,劍眉星目,那雙漆黑瞳仁浸染笑意,裴晏彎唇,正似笑非笑垂望沈鸾。

沈鸾別過眼,耳尖猶如紅珊瑚灼目。

她欲蓋彌彰,佯裝惱怒:“……怎的還沒好?”

聲音輕飄飄,沒有半點力道,像是張牙舞爪的貓兒,看似兇狠,實則只是揮出了柔軟的爪子。

裴晏低笑:“果真是物随其主,你這性子,倒像極了湯圓。”

沈鸾不解其意:“……湯圓?”

裴晏笑容淺淡:“你養的波斯貓。”

腦中隐隐約約闖出一抹白色影子,沈鸾狐疑眨眨眼。這名字,倒像是她會起的。

這兩日,裴晏或多或少會和她提起舊事,沈鸾偶爾能想起一點點。

然也只是模糊影子。

裴晏說他們是回老家途中走的水路,沈鸾暈船嚴重,所以暫時在天水鎮歇下。

暮色四合,落花滿地,樹梢枝頭綠葉翩跹。

沈鸾垂首瞧自己腳上的雙色緞孔雀線珠水漾紅鳳翼緞鞋,青黛雙眉稍稍攏着,她總覺得腳上的鞋大了一點點。

不似她平日穿慣了的。

裴晏束好衣冠,一身玄色寶相花紋織金錦長袍襯出他颀長身影,環佩玉钏纏身,貴氣優雅。

月上柳梢頭,裴晏踩着殘碎月影,緩緩朝沈鸾走去。

“……好了?”

沈鸾怔怔,目光失了神,木讷着點頭:“好了。”

任由裴晏牽着,沈鸾随他步入夜色,款步提裙,步履輕盈。

側目,悄悄拿餘光眼角偷看裴晏。

沈鸾胡亂想着,自己先前應下和裴晏的親事,許是看上了他這張臉。

朱輪華蓋香車奢華精致,海棠花式洋漆小幾上置一方汝窯美人瓢,車上鋪着一方石榴紅閃緞大坐褥,還有兩個織雨錦靠背。

香燭映照,光影搖曳。

沈鸾從懷中掏出一方靶鏡,對着鏡子左右端詳自己臉上的妝容。

裴晏好看,她自然也不能輸人一等。

少頃,她輕輕皺眉,手指頭勾住倚在車壁閉眸假寐裴晏的衣袂。

“裴晏裴晏。”

“……嗯?”

沈鸾湊上前,面若桃紅,眼如秋波:“你瞧瞧我的眉毛,可是沒畫好?”

她自己瞧着,好似一高一低。

沈鸾垂首,手握着靶鏡,細細打量着。

忽的,手中的靶鏡被人抽走,沈鸾猝不及防,直直對上裴晏的視線。

黑眸深沉如潭水,不見一點波瀾。

裴晏垂首低眸,修長手指輕擡起沈鸾的下颌,他低頭,氣息灼熱,好似灑落在沈鸾鼻尖。

膝上的手指蜷縮,手中捏緊的絲帕松開又緊,沈鸾緊繃着身子,呼吸屏住,任由裴晏的視線落在自己眉眼。

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只牢牢抓着絲帕。

裴晏指腹灼熱,似星火燎原,一點點蔓延至全身。

無須靶鏡,沈鸾也定知曉自己此刻雙頰緋紅。

裴晏唇角勾起一點笑,黑眸低低垂着,骨節分明的手指順着沈鸾下颌往下,輕捏住她一側的金玉耳墜。

“臉紅作什麽?”

他聲音喑啞,透露着不加掩飾的笑意,那雙深深眸子笑望沈鸾。

面紅耳赤,雙頰滾燙得厲害,沈鸾拂開裴晏束縛自己的手,自己拿靶鏡瞧。

長案幾上的紫檀木矮櫃上有螺子黛和簪玉棒,沈鸾撚過螺子黛,細細為自己描眉。

靶鏡澄澈透亮,餘光瞥見裴晏望來的視線,沈鸾別過眼,背對着裴晏。

馬車緩緩穿過大街小巷,終在岸邊停下。

月影橫波,松石綠花鳥雙繡軟簾掀開一隅,透出窗外的明亮月色。

沈鸾心滿意足收回靶鏡,雲堆珠髻,纖腰袅袅。面若春杏,有道是莺妒燕慚。

沈鸾眼睛彎彎,眉開眼笑。

未待往前邁開半步,倏然,眼前落下一層朦胧。

裴晏将一頂帏帽戴在了沈鸾投上。

長長帏帽擋住了沈鸾的花容月貌,沈鸾怒目而視:“……你作甚麽?”

裴晏慢條斯理:“你身子還未好,不可見風。”

“可是戴着帏帽……”

透過車窗,沈鸾意外瞧見鎮上的女子都戴着長長帏帽,密不透風,好似不肯輕易将真容見人。

沈鸾讪讪,難以置信,還以為是天水鎮的風俗。

殊不知是神女一事叫天水鎮的女子跌破膽,人人出門都戴着帏帽,方可安心。

入鄉随俗,沈鸾撇撇嘴。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出門前花了一個多時辰梳妝。

那一個多時辰裴晏還連着兩次畫壞她的眉毛,叫她只能擦了再來一次。

長街上蕭條寂寥,鮮少有人走動。

樹影婆娑,蒼苔濃淡。

沈鸾踩着月色,意興闌珊。夜風簌簌,落葉翩翩,走了半日,竟見不到半個人影。

茶肆酒樓大門緊閉,半點市井煙火氣也見不到。

沈鸾讪讪垂下眼眸,若早知這般無趣,她還不如留在那別院中,在廊下看着貓兒狗兒打架。

長街空蕩蕩,只有前方的杏林百草閣燭光明亮,不時有人提着藥包從百草閣走出。

也是一位女子,長長帏帽擋住她一整張臉。

倏然夜風拂過,不經意間拂開一角。

沈鸾無意擡眼望去,登時立在原地。

那張臉……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沈鸾定睛欲細瞧,帏帽落下,那女子行色匆匆,扶着一男子的手臂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楊柳垂金,剎那之際,沈鸾竟分不清是自己眼花與否。

“卿卿。”耳旁低低落下裴晏的聲音,“怎麽不走了?”

沈鸾轉首望他,斟酌許久,終沒将剛才所見道出。

長指指向适才婦人離開的方向,沈鸾半仰起頭:“那邊是什麽?”

……

天河兩岸,楊柳依依,弱柳扶風。

耳邊隐約有啜泣聲響起。

沈鸾方才不過是想碰碰,看能否再見着那婦人。

不想行至河邊,映入眼簾的,卻是滿江的河燈。

天河波光粼粼,河面上漣漪四起,滿江的河燈,熙熙攘攘,亮如白晝。

沈鸾瞠目結舌,下意識側目,朝裴晏望去。

她低聲問道:“他們是……在祈願嗎?”

裴晏颔首。

這幾日,天河陸陸續續有百姓前來,都是之前家中有孩子叫神女帶了去的人家。

有的能在那豪紳地主後院尋着自家女兒,有的卻只能找到一具白骨。

白發人送黑發人,十月懷胎的孩子屍骨無存,做母親的別無他法,只能在天河邊上放河燈,祈求女兒來世平安喜樂。

也有的,将心裏話都寫在河燈上,希望那燈能飄至女兒身邊。

岸邊嗚咽聲不絕于耳,一婦人白發蒼蒼,鬓角銀白,瞧見沈鸾,只當她也是來為家人祈願的。

“好孩子,你也是來祈願的嗎?”

一番問詢,沈鸾才知老人家的孫女不在人世,她今日來,一是為孫女祈願,二來,她年逾古稀,別的活幹不了,只能做些河燈售賣。

那一簍筐的河燈,還剩十來盞。

“姑娘若要,只需十文銅錢。我身子撐不住,想着早點回家。”

沈鸾不假思索,從裴晏身上的荷包掏出十兩銀子:“這個給您,我都要了。”

老人家再三推辭,最後還是收下了。

沈鸾臨走時,身後還傳來老人一連串的道謝之語。十來盞河燈,沈鸾拿竹籃提着,轉而撞上裴晏jsg揶揄視線。

沈鸾皺眉:“……你笑什麽?”

裴晏揚眉:“你方才,用的是我的銀子。”

且還是當着他的面,明目張膽在他懷裏掏出的。

不過是十兩銀子,裴晏居然如此小氣。

沈鸾難以相信:“你不是我夫君嗎,怎會連十兩銀子都不肯給我?”

裴晏眼中笑意漸濃,明知故問:“……我是你什麽?”

“夫君。”沈鸾惱羞成怒,脫口而出,“還說我是你的……”

紅暈悄悄爬上耳尖,沈鸾後知後覺,自己剛剛喊了什麽。

她雙唇緊抿,再不肯道出只言片語。

背對着裴晏站着。

雙頰滾燙,夜風也吹不散她臉上的緋色。

還好有帏帽擋着,不叫裴晏看出她的窘态。

夜已深,銀鈎垂落在天際。

岸邊啜泣聲漸止,只餘三三兩兩的人,掩面而泣。

不舍得和逝去之人分開。

沈鸾尋了一塊僻靜地,輕輕将河燈放入河中。

她目前別無所求,只願早日恢複記憶,能記起自己的家人。

轉而望向裴晏,他一身玄色長袍隐在夜色中,黑眸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麽。

“裴晏。”沈鸾輕聲喚他,“你不祈願嗎?”

那十來盞河燈都叫沈鸾寫了願望,她特意留了一盞。

河水潺潺,波光潋滟。

沈鸾半蹲在岸邊,仰頭望着玄色男子。

一高一低,黑影沒入潺潺流水中。

裴晏淡聲,黑眸深沉望向沈鸾:“不了。”

他如今所求,不過沈鸾一人。

沈鸾低垂眉眼:“那好罷。”

餘下的河燈,都叫她輕放在天水河中。

燭光晃動,河燈漸行漸遠,緩緩消失在視野之中。

蹲得久了,起身雙腳發麻,沈鸾往後趔趄,險些跌入裴晏懷中。

幸而她眼疾手快,扶住身側的一株楊柳。

垂柳依依,迎風而動。

裴晏目光陰冷,想着今夜叫人将河邊的楊柳都砍下,省得看着礙眼。

倏地,耳邊傳來沈鸾難為情的一聲:“裴晏。”

順着聲音望去,沈鸾一雙柳眉輕蹙,愁眉苦臉,“你可以……叫車夫過來嗎?”

她的雙色緞孔雀線珠水漾紅鳳翼緞鞋雖然美麗,卻實在是不合腳。

松松垮垮的,先前還能忍着,這會子走兩步就掉下。

沈鸾無可奈何,只能向裴晏求助。

眼中的陰鸷逐漸褪去,裴晏背過身,聲音懶懶:“這處馬車行不來。”

沈鸾愁容滿面:“那怎麽辦,我總不能……”

“上來罷。”

裴晏掀袍,高大身影在沈鸾身前蹲下,他穩穩當當将沈鸾背在身後。

月光如影随形,朦胧夜色氤氲,沈鸾雙手環住裴晏的脖頸,慶幸自己今日出門戴了帏帽,路上無人認出自己。

她埋頭在裴晏頸間,隐約有細細檀香飄來,是衣衫上沾帶的香氣。

睡意籠罩,沈鸾迷迷糊糊閉着眼睛,倏然想起先前偶遇的那婦人。

她自百草閣走過,聽見那掌櫃哀嘆,說那婦人買了許多止血的藥物,又說那婦人救治的病人重傷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個春日。

睡眼惺忪,沈鸾秋眸微阖。

若自己真的沒眼花,那婦人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像……

“裴晏。”

沈鸾伸出一根手指,戳戳裴晏的後背,“你有沒有什麽事瞞着我?”

困意襲來,眼皮沉沉,沈鸾懶懶打了個哈欠,伏在裴晏肩頭,似半睡半醒。

她小聲嘀咕,“你……不許騙我。”

行在夜色中的腳步忽頓,裴晏側目望去,層層青紗擋着,他瞧不見沈鸾一雙眼睛,只依稀看見沈鸾的輪廓。

裴晏聲音低沉:“若騙了你,就怎樣?”

“你若騙了我……”

夜色幽深,長長拉伸了兩人的影子。

沈鸾聲音極輕極輕,融落在夜色之下。

“那我就……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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