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春杏滿地, 遙遙望去,園中疏林猶如水墨畫,光影交錯。
日光照拂的天水鎮, 風平浪靜。
李貴躬身站在下首。
炕上的裴晏雙眸輕阖,無人能猜出他內心所想。
皇帝時日不長, 裴晏若還繼續待在天水鎮……
李貴垂首:“主子, 若是我們此刻回京,恐怕……”
裴晏唇角輕勾起一抹笑。
他先前離京, 确實是有公務在身, 後來又陰差陽錯撞上天水鎮神女一案。
案件始末,皇帝已交給裴晏負責,如若此刻趕回, 難免不遭人非議。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撥動着香爐邊上的銅火箸子,裴晏漫不經心道:“聽說那位不肯見太醫?”
李貴眼睛帶笑:“是,說起來, 還是淨遠道人有法子。”
皇帝如今不信太醫,更不信自己身子欠安。
裴晏緩慢擡眸:“既如此, 我若是此刻回去, 他會怎麽想?”
李貴一時語塞:“這……”
皇帝身子抱恙,裴晏快馬揚鞭回京, 是為孝。然若是皇帝堅信自己沒病,裴晏又急匆匆趕回,那就另當回事。
李貴皺眉,又不甘心, 深怕叫太子一黨占了天時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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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輕哂, 慢條斯理将手中的密信丢進香爐。火焰缭繞,轉眼間那密信屍骨無存, 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青灰。
裴晏眸色沉沉,忽而唇角挽起一抹笑。
李貴不解其意:“……主子?”
裴晏淡聲,視線落在案幾上的雙面獸耳香爐上。
密信上說,皇帝近日屢屢招皇後入養心殿,還和淨遠道人提了借身還魂。
若是裴晏沒記錯,要借身還魂,需得有一副至尊至貴的身子。
也不知道皇後的身子,夠不夠得上至尊至貴。
……
王大夫匆匆趕來之時,裴晏的手指早無大礙。
迎着沈鸾jsg憂心忡忡的兩道視線,再看裴晏慢條斯理望向自己的眼神,王大夫心裏門兒清。
他拱手沉聲:“公子這手雖無大礙……”
裴晏漫不經心朝王大夫投去一眼。
王大夫心知肚明,趕忙補上後話:“然還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那金創藥的止血效果極佳,王大夫覺得自己若是再晚一會,興許裴晏這傷口已好全。
他搜腸刮肚,硬着頭皮道:“幸好這傷口不深,若是再深一點,公子這手指可就徹底廢了。”
沈鸾膽戰心驚,又細細問了王大夫好一會話,方可放人離開。
裴晏不讓,趁機叫王大夫替沈鸾把脈。
王大夫沉吟片刻,方道:“夫人的身子已無大礙,公子放心。”
沈鸾着急:“那我何時才能記起來?”
王大夫溫聲寬慰:“夫人放寬心,這事急不得。”
他轉而看裴晏一眼,裴晏心領神會,同李貴送王大夫出門。
三人穿過影壁,過了垂花門。
廊檐兩側懸着金漆木竹簾,日光熏人和煦。
裴晏放慢腳步,他手中執一折扇。
王大夫福身上前,愁眉苦臉:“公子,夫人這病……老夫怕是束手無策了。”
他本就是天水鎮一個跛腳大夫,能力有限。
這些日子,王大夫斷斷續續看了不少病人,都是先前自那豪紳後院救回來的姑娘。
其中有一位,病狀倒是和沈鸾相似。
王大夫雙眉緊攏:“那位姑娘是一年後才恢複記憶的。”
裴晏擡眸:“……怎麽做到的?”
王大夫臉上流露出幾分不忍:“被人拿燭臺砸中後腦勺。”
這法子,定然不能用在沈鸾身上。
裴晏斂眸。
深黑如墨的眸子平靜無波。
良久,王大夫方聽得他低低一聲:“知道了。”
……
裴晏手上有傷,加之先前他腹部的傷疤觸目驚心,沈鸾盯着人,不肯叫人拿刻刀半刻。
黑漆木長案幾上木屑落滿,洋洋灑灑,好些掉入狼皮褥子之中,薄薄的一層,唯獨不見沈鸾的手藝有半分長進。
春光明媚,柳垂金絲。正值春末夏初,園中粉荷初露,莺啼鳥鳴。
沈鸾一身月白色盤金織雨錦寶相花紋春衫,華服錦衣,遍身绫羅。
一雙秋水眸子苦惱不解,她一手撐着頭,一手握着手中的木塊。
怎麽看,手上的東西都和裴晏沾不上邊。
她本想雕出一個裴晏的。
日影橫窗,耳邊陡然落下一聲輕笑。
極輕極輕的一聲,似鴻毛拂耳。
沈鸾別過眼,楹花窗之外,裴晏一身石青長袍,日光融融,氤氲在他眉眼。
廊檐下鐵馬晃動,如笙簫悅耳。如霧的日光簇擁着裴晏,竹影婆娑,院前斑駁光影落在他身後。
沈鸾雙眼怔怔,一時之間竟忘了言語。
不是為何,她總覺得裴晏寂寥孤寞,他站在日光中,暖意卻不曾在裴晏身上停留。
沈鸾眨眨眼。
窗外之人已掀開墨綠軟簾,繞過紫檀木插屏,緩步走向沈鸾身側。
府中下人說,沈鸾在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未曾出過屋。
裴晏垂首,視線淡淡在那一塊看不出和原先有什麽兩樣的木頭上掠過。
沈鸾仰首,手裏還握着刻刀:“……我做得如何?”
裴晏淡聲,實話實說:“不如何。”
他俯身靠近,石青色衣角和沈鸾的月白色春衫交疊在一處。日光落在暗花衣袂上,流光溢彩。
裴晏握住沈鸾右手,男子的手掌寬厚有力,手指白淨修長,一手籠住。
低沉喑啞嗓音在耳邊落下,沿着春風,徐徐落在沈鸾頸間。
沈鸾僵硬着雙肩,眼前是裴晏骨節分明的手指,鼻間是對方淡淡的檀香。
檀香萦繞,似要将沈鸾層層包籠住。
落在頸間的氣息灼熱滾燙,不多時,沈鸾肩上緋色蔓延,她不由屏住氣息,深怕擾了這一方安靜寧和。
雙眼随着裴晏的手指晃動。
“看清楚了嗎?”
沈鸾點點頭,又誠實搖搖頭。
适才光顧着看裴晏的手,她哪裏顧得上去看他的雕工?
裴晏眉眼低垂,握着沈鸾的手,再次示範了一遍。
滿園靜悄無聲,偶有鳥雀落在檐角上,引吭高歌。
沈鸾目不轉睛盯着那握着自己的大手,目光一瞬不瞬。
倏然,細樂聲喧,遙遙的,尚能聽見鑼鼓聲天。
樂聲順着院子傳來,沈鸾驚奇擡眼去望。
問過下人,方知是鎮上有家人在辦喜事。
迎親的隊伍恰好經過別院。
笑聲似蔓延的漣漪,層層擴散。
蒙在頭頂上神女的陰霾随着時日推移漸起,百姓歡欣鼓舞,振臂高呼。
新郎官高高坐在馬背上,朱紅長袍顯眼奪目,身後是手執孔雀翎扇的奴仆。
新娘子坐在轎子中,厚重的軟簾低垂,轎子上懸着兩盞六角玻璃繡燈,側邊鑲滿珠玉寶石。
小孩一路追随着轎子往前跑,不時低頭,去撿奴仆随手撒落的銅錢,圖個喜慶。
鞭炮聲不絕于耳,從城西到城東,整整繞了半個天水鎮。
禮炮轟鳴,漫天的碎屑飄落,沖散鎮山綿延多日的愁雲慘淡。
沈鸾坐在園中,自然也聽到了外面百姓的歡呼。
她仰着頭,面露怔忪,而後唇角揚起幾分雀躍。
日光在指尖逗留,光影綽綽,左手手指勾着裴晏衣袂,沈鸾好奇:“裴晏,我們成親也是這般嗎?”
“咔嚓”一聲,手中的刻刀用了力,好不容易有了雛形的木雕忽的被裴晏攔腰砍斷。
沈鸾目瞪口呆。
裴晏垂首斂眸,那刻刀鋒利,銀白刀刃映着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低低“嗯”了聲。
沈鸾心疼握住那被截成兩段的木雕,眉眼流露着遺憾惋惜:“可惜我記不得了。”
她總也想不出,自己身穿嫁衣,滿心歡喜等着裴晏上門迎親是何模樣。
“想不出就別想了。”裴晏輕聲。
沈鸾不甘心:“可是……”
“再成一次就好了。”
嗓音透着漫不經心,裴晏眉目淡淡,好似方才所言,不過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
沈鸾瞠目結舌,良久,喉嚨方發出幹澀的一聲:“……什麽?”
裴晏勾唇一笑,日光落在他肩上、眼角:“不是說不記得了?”
沈鸾仍覺得不可思議,她悄聲問:“可以結……兩次嗎?”
裴晏面不改色,那雙深黑眸子似遠古深淵沉沉。
春日的平和終被沖進後院的李貴打斷。
“主子,衙門那邊……”
餘光瞥見裴晏身側的沈鸾,李貴當即收住聲。
裴晏淡聲:“出去說。”
長長的廊檐落滿日光,李貴單膝跪地,氣喘籲籲:“主子,衙門那邊傳來消息,還有女子被藏在別處。”
除了被藏獒咬斷四肢的豪紳,天水鎮的知府雙手亦是沾滿鮮血,那人平生最愛收受賄賂,然裴晏帶人搜了好幾回,掘地三尺,卻不曾在那知府家中搜到金銀珠寶,連賬本的痕跡也沒有。
李貴垂首低眉:“剛剛那知府受不得水刑,親口交待,沿着天水河往下有一處隐秘小島。他貪污的財帛,大多都在那,島上還有……還有百來名孩童。”
那百來名孩童,都是供達官貴人玩樂的。
若是往日,每逢三日,都會有人掩藏耳目,上島為孩童送吃食。
知府入獄後,家中奴仆跑的跑散的散,自然無人關心島上孩子的生死。
籠罩在天水鎮的陰霾再次落下。
……
翌日。
拂曉時分,天色陰沉沉的,霧霭籠罩。
沈鸾走不得水路,權衡之下,裴晏還是将人留在別院。
将近五更天。
府門大開,一衆奴仆手持戳燈,垂手侍立在兩側。
沈鸾披着鵝黃绫子五彩繡金緞面鬥篷,鬓間的金絲八寶攢珠釵搖曳。
她親自送裴晏出門。
陰雲密布,似風雨欲來。
臨行前,李貴匆匆帶來一人:“主子,茯苓姑娘來了。”
裴晏不在,沈鸾身邊自是需要有侍女伺候。天水鎮偏僻,小丫鬟毛毛躁躁,哪能入得了裴晏的眼。
思來想去,也就之前伺候沈鸾的茯苓,勉強夠得上格。別院裏裏外外都有暗衛守着,裴晏也不擔心茯苓會翻出什麽風浪。
茯苓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還能伺候沈鸾。
她悄悄拿眼望沈鸾,卻發現沈鸾看着自己的目光陌生疏離。
她是真的記不起自己了。
茯苓失望垂頭。
沈鸾未曾注意到茯苓的小動作,只知道是裴晏找來伺候自己的侍女。
此時此刻,沈鸾一雙眼珠子都黏在裴晏臉上。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陰雨連綿,裴晏将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沈鸾:“天冷,回去罷。”
四目相對,無人往後退開半步。
“裴晏!”
手中的油紙傘倏然掉落在地,濺起了一地的雨珠。
沈鸾松開傘,撲入裴晏懷中。
鬥篷揚起又落下,衆目睽睽jsg,沈鸾雙手環住裴晏,她埋首于裴晏頸間。
雨絲如霧,擁在二人肩上。
茯苓雙目瞪圓,想上前為沈鸾撐傘,卻又礙于裴晏一雙冷眼,無奈悄聲退下。
知道裴晏有公務在身,沈鸾随即松開人,只揚唇貼近裴晏耳旁。
“等你回來……”
餘下聲音如蚊吶,貼着耳尖,裴晏聽不出沈鸾所言。
他攬着人上前:“你說什麽?”
“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
少女身影靈動輕盈,只留下這一句,沈鸾随即轉身,提裙往別院跑去。
風聲潇潇,伴着雨水,模糊了沈鸾的輪廓。
裴晏久久凝望着那抹背影,雨水順着眉眼落下,沾濕了羽睫。
沈鸾站在洞開的府門前,笑靥如花。
隔着茫茫雨幕,裴晏彎唇,他低聲道了句:“好。”
……好。
馬車穿過雨幕,漸行漸遠。
耳邊似乎還有沈鸾殘留的氣息,裴晏端坐在馬車,似有所感,他掀開車簾往後望。
沈鸾仍立在府門外,雲堆翠髻,遙遙目送着裴晏遠行。
餘光瞥見府門外一抹瘦弱身影,裴晏忽的攏眉:“她怎麽還在?”
這幾日,阮芸常在別院附近逗留,說是親口向裴晏道謝。
下人念她身世可憐,并未驅趕,只好生勸說阮芸回家去。
裴晏這般身份的人,她自是見不到的。
李貴坐在車轅上,聞言,隔着車簾回:“主子,可要奴才過去趕人……”
“不必了。”
裴晏沉聲。
沈鸾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視線中,裴晏松開車簾。
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婦人而已,無關緊要。
槐樹下,阮芸瞪大着一雙眼睛,不可置信望着那扇緊閉的府門。
她腳下趔趄。
尋了姐姐多年,阮芸早已習慣失望是何感覺。然她真真沒想到,自己不過随手救下一人,竟會從那人口中得到這樣一個消息。
“她長得……真的好像姐姐。”阮芸喃喃自語。
若非丈夫扶着自己,她早就跌落在地。
喜極而泣。
苦尋多年無果,不曾想無心栽柳柳成蔭,阮芸淚流滿面。
倏然又記起一事。
她姐姐的孩兒,怎會成了長安郡主。
又怎會成了那住在客棧沈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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