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陰雨連綿, 烏雲壓頂。

茯苓掩去眼底的失望落寞,小心翼翼攙扶着沈鸾回房。

到底是做慣了伺候人的差事,不消片刻, 沈鸾已更衣畢,擁着錦衾挨着美人榻坐下。

茯苓端來一小碗姜茶, 垂眸瞥一眼, 當即皺眉:“怎麽做的差事?主子不喜姜茶,每每都要加了紅棗方肯吃, 怎的連這個也記不住?”

下人伏跪在地, 連連喊錯,又趕忙往小廚房走去,重新為沈鸾端上一碗。

郎窯茶碗透亮, 沈鸾輕抿一口,果真氣味好上些許,那姜味也不如之前嗆人。

拿眼看茯苓, 只覺得好生面善,卻怎麽也記不起自己在何處見過。

雙眉稍攏, 未待沈鸾有多一步的動作, 茯苓提裙上前,她聲音柔柔:“主子可是頭疼?”

沈鸾輕聲:“有一點。”

纖纖素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茯苓動作熟稔,好似曾做過上千回一般。

沈鸾心下好奇,也不知裴晏是在何處找到這樣的妙人,竟這般懂自己的心意。

秋眸輕擡, 沈鸾好奇:“你以前是在哪家府上做事的?”

茯苓唇角笑意稍僵, 胡謅了一個姓氏,眉眼低垂, 顯然是在憶往昔。

沈鸾彎唇:“那你主子定是待你極好的。”

否則茯苓定然不會挂念。

茯苓笑笑,唇角挽起幾分苦澀,手中的絲帕揉成小小的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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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婢從未見過比她更好的人。”

王大夫耳提面命過,不可叫之前的事刺激沈鸾,且這府上還有不少裴晏的耳目虎視眈眈。

茯苓不敢肆意妄為,只挑了幾件蓬萊殿的趣事說與沈鸾聽,又細細打量沈鸾的臉色,見她雙眼澄澈透明,好似真是在聽他人家事一樣。

茯苓眼中的光亮漸漸褪去。

沈鸾果真還是什麽也記不起來。

“你家主子倒是精致,除了你,另外一個丫鬟呢?”

“她……”唇角下撇,茯苓掐住自己嗓子,半晌,方沒将那啜泣聲流出,只啞聲道。

“河水湍急,她不小心淌入水中,叫水給沖走了。”

沈鸾一驚:“……怎會?”

世事難料,她輕聲細語安慰,“她若是知道,定也不舍得見你這般難過的。”

在主子身前落淚實屬不該,且沈鸾身子欠安,茯苓擡手抹去淚水,又拿別的話岔開去,總算哄得沈鸾眉開眼笑。

雨一連下了兩日,王大夫每日定時過來別院請平安脈,茯苓垂手侍立在一旁,雙眼灼灼,一瞬不瞬。

王大夫不敢馬虎,細細問診一番。

可惜結果還是未能如茯苓所願。

王大夫留了藥方子離開,茯苓送人至門口,又折返。

暖閣春意綿綿,窗外雨聲瀝瀝,獨沈鸾屋內掌着香燭,光影搖曳。

茯苓掀開墨綠軟簾,雨聲隔絕在園外。

寒意攏了一身,茯苓站在門口,身上寒意散去,方朝沈鸾走去。

美人榻上倚着一人,身後枕着青緞靠背,沈鸾眉眼彎彎:“你也太小心了些。”

正值春末夏初,燥熱不已。好不容易得了這場雨,涼意習人,沈鸾身子爽利不少,不曾想茯苓比裴晏還嚴謹,斷不肯叫人開窗,叫窗外雨絲冷着了沈鸾。

茯苓彎眼笑:“那也是郡……”

話猶未了,茯苓當即收住聲,只讪讪道,“主子身上本就欠安,若是再見着風染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沈鸾搖搖頭,只覺得茯苓大驚小怪,小題大做:“我也沒那般嬌貴,只是你剛剛盯王大夫的眼神,着實吓人了些,我看那大夫額頭上都在冒汗。”

茯苓窘迫赧然:“主子說笑了,奴婢不過是心急。”

說來也好笑,茯苓比裴晏還關心自己何時能想起往事,每回王大夫來,茯苓總要問上人一回,事無巨細問上一番。

王大夫見着茯苓,都繞道走。

支摘窗攏着,茫茫雨幕連綿不絕,沈鸾遙遙往窗口望去一眼,手心托着腮幫子。

“罷了,也不急在這一時。”

王大夫都說了順其自然,沈鸾自然也不強求。

茯苓莞爾一笑:“主子這性子、還真是同……”同前無二。

沈鸾擡眸望過去,狐疑:“……同什麽?”

茯苓低垂着眼眸,雙手攥着絲帕:“沒什麽,是奴婢一時嘴快,說錯了話。”

沈鸾心知肚明:“可是又想起你先前的主子了?”

雨聲潺潺,晶瑩剔透的雨珠順着綠荷滾落。

盤金缂絲屏風立着,燭影晃動,映照在屏風上。

茯苓望着沈鸾清明的目光,眼中蓄滿淚水,她抿唇,強顏歡笑,發出輕輕一個聲:“嗯。”

雨打芭蕉,裴晏不在,沈鸾也沒了做木雕的樂趣,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見茯苓如此,倒是對她們主仆二人的往事好奇,叫人挑幾件講與自己聽。

茯苓巴不得沈鸾多聽聽往事,好早日記起來,聞言喜不自勝,滿臉堆笑。

“別的不提,就是這手工活,奴婢先前的主子也不擅長。”

沈鸾狐疑眨眼:“那……女紅呢?”

茯苓笑言:“那更是不得了,從小學到大,荷包也沒學會。”

這天下竟還有比自己還手笨之人。

沈鸾心花怒放,眼睛笑成弓月。

全然忘了自己也不會繡荷包。

茯苓瞅她一眼,心裏暗暗嘆口氣,果真是同一人,往日沈鸾不愛念書,聽說三公主同她一樣做不出文章,也會樂上半天。

……

自皇帝身子抱恙,宮中愁雲慘淡,黑雲籠罩。

獨坤寧宮自上而下喜氣洋洋。

妝臺前,秋月伏在皇後身側,為她對鏡貼花钿。

透亮的銅鏡映出皇後一雙彎彎笑眼,朱紅色彩繡暗花紋春衫雍容華貴,是當下最盛行的輕雲煙。

秋月捂唇笑:“這料子宮裏也就二十匹,陛下都叫送來坤寧宮。奴婢聽說那位……可是氣得摔了珠钏。”

秋月口中的人,自然是蔣貴妃。

皇後彎唇一笑。

這些時日,皇帝不見文武百官,不見後宮嫔妃,只日日招她前去養心殿,流水的賞賜落入坤寧宮。

就連當年聖寵眷濃的蔣貴妃,也不曾有這般的待遇。

坤寧宮上下喜笑連連,一衆宮人滿臉堆笑,主子得寵,她們自然也得臉。

皇後扶着秋月的手,登上步辇,宮衣繁複華麗,羽裙翩跹,揚長而去。

宮門口懸着兩盞六角琉璃宮燈,光影晦暗不明,靜妃站在油紙傘下,遙遙望着皇後離去的身影。

轉而朝身邊的侍女道:“走罷。”

長夜漫漫,蒼苔濃淡。

青石jsg板路濕漉漉,金縷鞋踩上去,随即被雨水泅濕。

侍女提着玻璃繡燈,燭光忽明忽暗,面前可作照明之用。

待回宮,一身寒意褪去,靜妃倚在梳背椅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輕揉額角。

愁思未解,殿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嚣。

青黛軟簾掀開,裴儀怒氣沖沖,一張臉冷若冰霜。

靜妃瞥她一眼,心知她今夜是為何而來,她攏眉:“都是怎麽做事的,沒瞧見公主的鞋襪都濕了嗎?”

瞬間,宮人跪地的跪地,告罪的告罪。

紫蘇半跪在裴儀身前,脫下羅襪。

裴儀一臉怒色:“母妃不必如此遷怒紫蘇。”

靜妃沉下臉:“裴儀!你就是這般和母妃講話的?”

晦暗光影中,裴儀通紅着一雙眼睛,泛紅的眼角早就軟乎了靜妃一顆心。

她揮揮手,屏退一衆的宮人。

又親自端來一碟櫻桃酥:“母妃記得,你小的時候最愛吃這個。”

她聲音緩慢,已經不再年輕的鬓發也有銀絲出現:“……儀兒都知道了?”

裴儀別過臉,雙目憤憤:“我若是蠢笨點,叫人騙上花轎也不知。”

靜妃剜她一眼:“胡說八道,好好的世家公子,怎麽到你嘴中,卻什麽也不是了。”

靜妃語重心長,“別的不提,那白公子的樣貌人品都不差,且他還是姚太傅的學生,才識淵博,日後仕途必定……”

裴儀捂住雙耳。

不聽不聽,母妃念經。

她和白世安自花朝節那日就結下梁子,每每遇上,都是相看兩相厭。

若是叫她和這樣的人成親……

裴儀兩眼一黑,只覺得頭暈腦脹。

她還像少時那般,攥着母親的衣袖撒嬌:“母妃,我不喜歡那白世安……”

紗窗外雷聲震耳,大雨滂沱。

靜妃擁着裴儀,良久,方輕聲道:“儀兒,母妃怕日後……再也護不住你了。”

裴儀瞪圓眼珠,捂着雙耳的手指緩緩落下。

她怔忪對上靜妃的視線,啞然失聲。

殿中燭光交錯,斑駁光影落在裴儀臉上:“是父、父皇……”

她不敢明說,怕隔牆有耳。

靜妃朝她颔首。

皇帝時日不多,若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裴儀的婚事只能由新帝做主。

靜妃不敢賭,沉吟半晌,她輕輕嘆口氣:“明日,母妃再去趟養心殿,求你父皇為你賜婚。”

自裴晏離家後,天水鎮未曾有一日放晴。

整個小鎮猶如浸泡在雨水中。

雲影橫空,茯苓扶着沈鸾的手,自廊檐下穿過,金漆木竹簾低垂,雨絲如霧如雲,簇擁着別院。

剛在屋裏做了一上午的木雕,沈鸾眼睛灰蒙蒙的,看什麽都在打轉。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說什麽來着,那燭光看太久,定會傷了眼睛。”

沈鸾挽唇,一手扶着額角,輕輕揉着。

裴晏今日來信,信上道,再有四五日,他即可歸家。

沈鸾本想在那之前學會木雕,就算學不會雕一個裴晏,雕個貓兒狗兒也是好的。

可惜沈鸾學了這麽些天,還是連皮毛也學不會。

這話她倒是沒和茯苓道,省得叫人燥紅臉。

忽而又想到裴晏離家前,自己膽大包天的那句話。

沈鸾悄悄紅了耳尖,雙手握住臉頰,只覺滾燙得厲

害。

她那日怎的如此不知羞,竟連那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胡思亂想之際,倏地眼前掠過一道黑影。

那黑影從草叢中鑽出,速度極快,瘦瘦小小的一道。

沈鸾唬了一跳,捂着心口直直往後退去兩三步,險些驚呼出聲。

定睛細看,方發現是只小白貓。

許是從外頭竄進院子的,爪子灰撲撲的,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沈鸾和茯苓。

躬着身子,滿臉的戒備警惕。

茯苓松口氣,轉而笑望向沈鸾:“主子放寬心,只是只貓兒,傷不得人,奴婢叫人趕走便是。”

“外頭風大雨大,它應是進來躲雨的。”

廊檐下芭蕉連成一片,小白貓躲在樹下,瑟瑟發抖,好不可憐。

沈鸾伸手擋住茯苓,“我瞧着它有幾分像湯圓,莫叫人吓壞了它。”

雨水如注,手中的油紙傘應聲落地,茯苓雙目瞪直。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沈鸾終于記起了全部。

然對上沈鸾那雙盈盈笑眼,茯苓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她讷讷,輾轉多回,終于找着自己的嗓音:“主子這話奴婢倒是不解,湯圓外白裏黑,難不成這貓兒也是……”

沈鸾不以為然:“倒不是這個意思,湯圓是我先前養的小貓。”

如雷貫耳,茯苓當即愣在原地,她嗓音哽咽:“主、主子……”

怪她眼拙,竟沒看出沈鸾已恢複記憶。

沈鸾輕輕:“不過這也是裴晏和我說的,我如今自是記不得湯圓長何樣,只知道通身雪白。”

能被她養在家中的,想來應是漂亮得很。

側身見茯苓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沈鸾抿唇一笑,自她手中接過油紙傘,她輕聲:“這貓定是餓得很了,你去廚房找些吃食來,我在這一處守着等你便是。”

茯苓一顆心七上八下,聽不清沈鸾說的什麽,只木讷道了聲:“是。”

轉身心不在焉朝前走着,忽然又聽沈鸾在身後喊住自己:“你別是被這貓吓狠了,廚房在那邊。”

茯苓面露窘迫,尴尬一笑:“是奴婢疏忽了。”

雨聲不絕于耳,沈鸾撐着傘,和那白貓對視片刻。許是見她沒惡意,白貓再不複先前弓着身子,它低低喵嗚一聲,慢慢自芭蕉葉後走出。

離得近,沈鸾方看清那白貓爪子還沾着泥土,走路一跛一拐,并不穩當。

骨瘦如柴,只一雙眼珠子透亮。

于心不忍,沈鸾撐着傘,款步提裙,繞路至園中。

那白貓一竄,竟跳至假山後。

沈鸾輕聲寬慰,放輕腳步,輕手輕腳往假山走去。

她身上沒旁的物件,只解了腰間玉佩,試圖引那貓兒出來。

環佩清脆,落在雨中。

沈鸾唇角挽起幾分溫和笑意:“你出來,我拿這個……”

話猶未了,腳底忽的一滑。

油紙傘從指尖滑落,漫天的雨水落在身上。

天旋地轉之際,沈鸾整個人直直往後倒去。

轟鳴一聲——

雷電滾過天幕,視野模糊之際,她望見茯苓驚魂失措朝自己奔來的身影。

“——郡主!”

尖叫聲穿破雨幕。

沈鸾緩緩閉上眼,耳邊驟然回響一聲聲振臂高呼,百姓的吶喊拂過耳邊。

那是……神女夜游。

“郡主!郡主!”

視野逐漸變得模糊,沈鸾聽見茯苓落在耳邊的一聲聲啜泣。

……郡主。

……長安郡主。

恍惚間,沈鸾好似看見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崇閣巍峨,青松拂檐。

檐角下鐵馬随風晃動,茯苓掀開墨綠軟簾,又從官窯瓷盒中取出十來支簪花棒。

她笑靥如花:“郡主今日……可還要簪花?”

銅鏡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未施粉黛,卻已是燕妒莺慚。秋眸微微阖着,女子懷裏還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小貓。

一人伏在沈鸾身邊笑:“快開宴了,郡主若再不快點,三公主又該惱了。”

眼前昏昏沉沉,雨水自沈鸾眉眼落下。

那催促自己之人,是綠萼。

沈鸾全都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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