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竹林風動, 青石湧路。
兩側翠竹擁着幽徑,青竹郁郁蔥蔥。
李貴撐着一把油紙傘,垂手侍立在山洞外。
他們一行人在江上漂泊兩日多, 終找到這一處僻靜地。
許是怕外人無意踏足,又或是那些孩童尋死覓活, 偷着溜出去壞自己的名聲。
知府在島上留了不少人手, 嚴加看管。
連着多日未有人上島送出事,島上之人隐隐察覺事多端倪, 或是東窗事發。
只那知府往日謹慎, 連一葉小舟都不肯留下。
四面江水潺潺,這一小島又隐藏在一片蘆葦之中。
外人輕易進不去,裏邊的也出不來。
裴晏一行人上岸之時, 險些遭受那島上之人的伏擊。
只那群人雖是知府的護衛,在裴晏眼中,卻和蝼蟻無二。
山洞不時傳來鬼哭狼嚎的慘叫, 哀嚎聲不絕于耳。
這山洞本是那知府關押不聽話孩童之所,不想如今卻被裴晏當作臨時審訊之地。
李貴從昨夜守到此刻, 未曾見到裴晏出來, 只那裏面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順着雨聲傳來。
大雨滂沱, 擁着冷風,在島上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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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貴往後退開半步,遙遙的,忽見一名侍衛朝自己跑來, 他懷裏揣着一封密信。
通身濕透, 那密信卻幹幹淨淨,不叫雨水沾去半點污垢。
李貴伸手接過, 拂去本就不存在的塵埃,擡眸看向侍衛:“……可是還有事?”
侍衛拱手:“夫人在別院摔倒了,這事可要……”
只jsg是摔了一跤,李貴不以為然擺擺手:“知道了。”
李貴是裴晏的心腹,侍衛沒再多言,抱拳退下。
煙青色天幕灰蒙蒙的,似愁雲籠罩在心頭。
李貴仰頭望一眼天際,心下暗嘆。
這天,怕是要變了。
慘絕人寰的哭聲又持續了兩個多時辰,終于,洞口出現一道颀長身影。
石青織雨錦長袍深淺不一,細看方發現那上面沾了不少血污。
李貴垂首斂眸,為裴晏獻上一方幹淨的絲帕:“主子。”
一身血腥久久未曾散去,裴晏面如寒霜,輕嗯了一聲。
李貴畢恭畢敬:“熱水奴才已叫人備下了,還有剛剛京中送來一封密信。”
裴晏撕開,一目十行掠過,須臾輕哂:“皇後還真是夠蠢的。”
他擡眸,深黑眸子晦暗不明笑,“裴衡那有消息嗎?”
李貴颔首:“有。探子來報,裴衡回京途中身受重傷,一時半會回不了宮。”
那刺殺自然是裴晏安排的,只李貴不懂,裴晏為何要留裴衡一命,只讓人重傷裴衡。
李貴欲言又止:“主子,可要奴才叫人……”
“不必,這樣就很好。”裴晏漫不經心道。
上一世騙沈鸾前往望月樓是皇後的手筆,雖說後來他将人剝皮挑筋,然還是未能解去心頭之恨。
這一世皇後又一手策劃了劫走沈鸾一事……
裴晏低低冷笑一聲。
裴衡若不活着,怎能親眼見到皇帝拿他母後借身還魂這樣的趣事呢?
思及沈鸾,裴晏手指在衣袖中一物輕輕掠過,那是沈鸾之前雕壞的木雕。
木雕本棱角分明,然裴晏日日帶在身上,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此刻那木雕早就光滑圓潤。
他眉眼忽的溫和些許:“別院那有什麽消息嗎?”
李貴垂着頭,并不覺得沈鸾摔一跤算何大事,只道:“……主子放心,別院一切如常。”
……
裴衡遇刺,皇後自然心急如焚,秋月溫聲寬慰:“娘娘放心,殿下福澤深厚,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點皮肉傷,将息幾日便好了,只少不得在路上多耽擱一會。”
皇後懸着一顆心放下,她輕輕嘆口氣,連着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最後方道:“多耽擱幾日也無妨,傳話下去,叫他好好養着身子,不必急着回京。”
先前皇後匆忙将人叫回,不過是怕皇帝突然出事,然這幾日皇帝倚重坤寧宮,又日日叫她前去養心殿。
皇後心花怒放,只覺皇帝心中果真是有自己,以前定是被後宮那些狐媚子迷了眼。
若是裴衡也在宮中……
皇後咬牙切齒,憤憤不平,手中絲帕摔在妝臺前。
秋月不解其意,伏跪在地:“……娘娘?”
琺琅掐絲掐金香爐青煙未燼,皇後盯着銅鏡中的女子,這些年宮裏的勞心蹉跎,她早不複少女時的天真爛漫。
宮裏的侍女再手巧,胭脂水粉流水似的送到坤寧宮,也擋不住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
美人垂暮。
然而沈鸾——
沈鸾如今才多大,便叫裴衡寧願忤逆自己也要冒險前去天水鎮,若是有朝一日沈鸾登上後位,那裴衡和自己……
皇後雙眸緊閉,複又睜開,她眼中掠過幾分陰翳,手間的迦南木珠輕輕轉動。
皇後沉聲:“天水鎮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秋月低垂着腦袋,雙膝跪地:“探子來報,五皇子已前往那島上查案。”
只可惜那別院被裴晏圍得如銅牆鐵壁般,他們的人……根本打探不到半點消息。
皇後唇角勾起幾分譏诮冷笑:“倒真是和她娘一樣,生得一臉狐媚子,慣會勾引人。孤男寡女共住一院,哪家大戶人家的小姐會這般輕浮?”
秋月擡起眼睛:“娘娘是想……”
皇後輕嗤:“我就不信她能一輩子待在那別院不出門。”
她輕飄飄看秋月一眼,“若是三日後沈鸾還活着,那他們……也不必活了。”
秋月心底升起一股冷意,少頃,方低低道了聲:“是。”
夜涼如水,雨絲自廊檐下拂過。
宮人匆匆穿過影壁,隔着盤金缂絲屏風微微朝皇後福身:“娘娘,靜妃娘娘來了。”
皇後手執迦南木珠,雙眉稍攏:“靜妃,她又來做甚麽?”
秋月福身,輕聲将這幾日靜妃去養心殿,又被皇帝拒之門外的消息告知。
皇後抿唇一笑,不解擡眼:“我記得她最會躲事,怎的如今巴巴送上門來?”
秋月俯身:“奴婢聽聞,靜妃娘娘想求陛下為三公主賜婚。”
皇帝遲遲不見人,靜妃無處可去,只得尋上坤寧宮。
皇後挽唇:“她倒是乖覺。”
不比那姓蔣的,處處和自己作對。
秋月跟着笑:“陛下看重娘娘,若是娘娘松了口,陛下豈有不應的理?”
秋月慣會哄人,話都說到皇後心尖尖上。
皇後彎眼:“罷了,見見她也無妨,左右這會陛下也不得閑。”
綿綿細雨下了一整日,那白貓早就受驚一溜煙竄出院外。
青藤拂檐,無影無蹤。
暖閣燭光搖曳,亮如白晝。
茯苓滿臉的焦急不安,只恨自己當時不在沈鸾身側,叫她摔了那狠狠一跤。
又忍不住,怪那白貓吓人。
煙雨朦胧,紫檀插屏前設一官窯美人瓢,那美人瓢內所擺的,還是自己晨間陪沈鸾采的杏花。
茯苓雙眼蓄滿淚水,一瞬不瞬盯着青紗帳幔後的人影,泫然欲泣。
王大夫細細把脈,撫着長須。
茯苓大着膽子上前:“大夫,我家主子如何了?怎的如今還未醒,可是摔壞了腦袋?”
暖閣花香陣陣,撲鼻而來。
博古架上立着一青銅鐘,架子上還有一方冰裂紋花瓶。
王大夫悄聲:“姑娘外面說。”
茯苓心口驟急,垂在眼角的淚珠登時落下,只當沈鸾這病無藥可救,神醫來了也難解。
王大夫心下着急,忙道:“姑娘莫慌,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怕驚擾了貴人休息。”
茯苓小聲啜泣:“是我的不是,大驚小怪,吓到王大夫了。”
王大夫連聲搖頭:“主子身上并無大礙,再過半盞茶,興許就醒了。”
茯苓喜出望外:“……真的?”
王大夫連連點頭:“自然是真的。”
他沉吟,“若是運氣好,貴人記起往事,也是因禍得福了。”
這恰恰中了茯苓的心意,剎那間笑彎眼:“這話可是真的?”
若是如此,她再不念着那貓不好,只要沈鸾能記起過往,叫她喊那白貓祖宗都成。
王大夫并無十足的把握,只道:“老夫也只是猜測。”
茯苓笑盈盈:“無妨,如此便夠了。”
她笑着送王大夫出門。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怕驚擾沈鸾,茯苓輕手輕腳,合上支摘窗,屋內只留了一盞玻璃繡燈。
光影綽約,映照在青紗帳幔上。輕薄帳幔低垂,茯苓守在腳凳上,不敢挪過半分視線,只怔怔盯着沈鸾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經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時,整個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紗帳幔挽起,茯苓臉上雀躍溢滿,扶着沈鸾靠在青緞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視線細細打量着沈鸾,幾番輾轉,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鸾遙遙朝她點頭:“你不說,我倒不還覺得口渴。”
沈鸾揉着眉心,“倒碗茶來。”又道,“我怎會在此處,那貓兒可還在?”
茯苓一顆心墜入谷底,忍着悲傷為沈鸾倒了一杯溫水,伺候她淨口後,方又倒了滾滾的熱茶來,她強顏歡笑:“那貓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還有不适?”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坐直身:“并沒有什麽不适,只是頭暈了些,歇歇便好了。”
話猶未了,茯苓已是熱淚盈眶。
這別院處處有裴晏的眼線,然無人知曉,當年的長安郡主為了逃學,無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書房,她便會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醫院請洪太醫來,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學。
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綠萼知曉,就只有……長安郡主沈鸾了。
茯苓喉嚨生澀,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淚。
又聽沈鸾輕聲道:“裴晏可有來信?”
茯苓搖搖頭,疑惑沈鸾為何會突然提及此事。
沈鸾垂首斂眸:“我剛剛做了個夢。”
她攥緊手中絲帕,眉眼間掠過不安之色,似沉在噩夢中遲遲未醒。
茯苓輕推沈鸾:“只是噩夢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還去想它?”
沈鸾搖頭:“雖是夢,然我這心裏始終不安。罷了,明日你随我去趟天安寺,我想為裴晏求個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終還是低聲道:“許是不妥,先前我想着出門,都jsg被攔下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故意揚高聲:“胡說什麽,我不過是去廟裏求個平安符,叫上侍衛便好了。再說,這世上哪來那麽多歹人?”
雨纏綿了大半夜,翌日醒來,天還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着沈鸾梳妝,自神女一事後,天水鎮女子出門上街,都會戴上長長帏帽,遮掩面容。
茯苓突發奇想,俯身湊至沈鸾身邊:“郡主,等會委屈你和奴婢互換衣裳,出了這別院,你盡管往客棧尋夫人就是。”
戴着帏帽,她和沈鸾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衛定然看不出。
銅鏡中,四目相對。
沈鸾輕輕擡了下眉。
雨聲轟鳴。
別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攙扶着沈鸾上了馬車,不多會,馬車內傳來沈鸾輕輕柔柔的聲音。
“前面那家老伯賣的蜜橘糖好吃,你去買了來,我路上吃。”
茯苓溫聲道了聲:“是。”
墨綠軟簾掀開,一女子着月白襖裙,頭戴帏帽,款步提裙,踏上腳凳。
賣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樹下,只要……
一步、兩步、三步。
倏地,随行的馬夫伸手攔住人,他笑得溫和:“姑娘且慢,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買來便是,不敢勞煩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發一言,只攥緊手中絲帕,似是惱羞成怒。
車夫仍溫聲細語,話裏話外,卻無一點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離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勢請女子上前,面上好聲好氣,實和脅迫無異。
女子尚未出聲,馬車內忽然傳來一聲笑,沈鸾倚在車壁,纖纖素手掀開車簾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來。”
車夫面露怔忪。
茯苓揚手甩袖,随手丢給那車夫一兩銀子:“主子只吃那蜜橘糖,別的一概不要,可別記錯了。”
車夫讪讪道了聲“是”。
朱輪華蓋香車舒适,地上鋪着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帏帽,悄無聲息舒口氣。
目光和沈鸾對上,忍不住揚唇一笑,她壓低聲:“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為自己的計劃滴水不漏,不想剛出聲,就被沈鸾否決了。
紅柄缂絲梅花紋團扇半遮臉,沈鸾無奈彎唇。
裴晏那樣的人,若非留下的暗衛萬無一失,他怎會輕易離開。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們如今怎麽和夫人……”
“無妨。”沈鸾從容不迫,“我自有辦法。”
馬車穩穩當當在雨幕中穿過,車前懸着的七彩玻璃繡燈流光溢彩。
沈鸾不急着去寺廟,只讓車夫将馬車停在一家酒樓前。
出門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車夫不敢再忤逆沈鸾,聞言照做。
這酒樓,沈鸾先前也來過一回,那次掌櫃還眉開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兒被神女選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櫃已無心經營酒樓,滿臉倦容。
她認出沈鸾,遙遙潮她行了一禮。
當初若非不是沈鸾被劫,裴晏鬧了那麽一出,她家女兒此刻還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櫃眼中含淚:“是我愚蠢,當日貴人提點,我只當貴人是嫉妒……”
掌櫃抹去眼角淚水,“貴人想吃什麽,我立刻讓廚房去做。”
沈鸾随口點了幾道菜,又讓人端來一江南糕點,那糕點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鸾好奇心重:“我偏愛這杏花酥,可否去後廚瞧瞧,不瞞掌櫃的說……”
沈鸾眉眼低垂,雙頰泛起羞赧,“我想為他做一道。”
沈鸾這些時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無異。
掌櫃心領神會,撫掌笑道:“這有何難,只那後廚煙氣重,貴人莫嫌驚擾就是。”
茯苓迷迷糊糊扶着沈鸾,随掌櫃去了後廚。
酒樓的廚房設在後院,竈臺上燃着熊熊大火,掌櫃溫聲笑道,随手招來一夥計:“再做一道杏花酥。”
後廚熱火朝天,而沈鸾……
沈鸾早就沒了蹤跡。
先前她在客棧閑逛,無意發現後院有一扇門,竟和這酒樓的廚房是通着的。
雨水落在肩上,滿天雨珠模糊了視線。
沈鸾跑得極快、極快。
她看見客棧後院那棵高高的杏樹,看見那條熟悉的曲廊。
沈鸾熱淚盈眶,心跳加速。
風聲擾亂了氣息,雨水順着臉頰滾落,沈鸾卻視若無睹。
她一刻也不敢停。
再加點,再快點。
雨水沖刷着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杏花滿地,沈鸾提裙沖過那月洞門。
遙遙的,卻瞧見沈廖岳的身影,她雙眼一亮:“父……”
一語未了,忽聽前方傳來沈廖岳一聲怒斥。
樹影婆娑,沈鸾終看清,那杏樹後還有一人。
沈廖岳同母親坐在後院石亭中。
她從未見父親用那般嚴厲的語氣和母親說話:“哭什麽,這事要是讓陛下知道,你我可還有命活?”
沈鸾立在原地,跑得急,氣息未曾喘勻。沈鸾還當沈廖岳是一時氣急,為了自己責怪母親。
她往前兩三步,想着為母親辯解一二。
雨水潺潺,晶瑩水珠順着檐角滾落,滴落在沈鸾金縷鞋上。
萬籁俱寂,天地間好似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沈鸾紅唇輕啓,尚未出聲,忽聽沈氏一聲歇斯底裏的驚呼傳來。
“不活便不活了,茍延殘喘這麽多年,我早就受夠了!”
沈氏雙眼通紅,淚如雨下,她攥着絲帕捂住心口,“這些年我日日夜夜做着噩夢,我夢見阮娘子,夢見她抓着我的手,問我為何要奪了她的卿卿。”
“鸠占鵲巢,我就算死上千遍萬遍,也對不住阮娘子,對不住卿卿。”
“若是有朝一日卿卿知曉她的親身父母并非我們……”
雨水泅濕衣襟。
沈鸾僵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往前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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