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廚房熱氣騰騰, 剛新鮮出爐的包子冒着熱氣,掌櫃滿臉堆笑,熱情和茯苓搭話。

茯苓心不在焉應着, 眼睛時不時往廚房後一扇隐秘小門瞟。

沈鸾是從那一處離開,也不知道如今尋着夫人沒有。

豎耳細聽, 耳邊雨聲傾盆, 暴雨如注。

雨水不時敲打着琉璃瓦片,細細連成雨幕。

轟隆一聲, 天上滾過一道驚雷, 滂沱大雨浸染着天幕。

後院的枯樹承受不住這狂風驟雨,轟一聲轟然倒塌。

掌櫃顧不得和茯苓說話,雙手忙忙在身前擦拭, 掀開青灰軟簾欲往後院走去。

軟簾掀開,眼前突然多出一道黑影。

背着光,那人全身上下皆被雨水澆了個透, 頭上的帏帽不知何時掉落在地,沈鸾慘白着一張臉, 渾身濕透站在雨中。

“主子!”

茯苓驚呼一聲, 丢開手中的面團直往沈鸾奔去,“主子, 主子?”

她雙手在沈鸾肩上來回摸索,茯苓何曾見過沈鸾這般狼狽模樣,嗓音帶上哭腔。

她只當沈鸾是是被裴晏留下的人發現,沒能走出後院。

“這群挨千刀的, 我、我和他們拼了!”

“茯苓。”沈鸾有氣無力喊住人, 渙散的瞳孔終于找回焦點,她一動不動盯着人, “不關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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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鸾怔忪,似丢魂落魄,只一字字強調:“不關他的事。”

酒樓的掌櫃見識多廣,加之又有先前自己女兒那事,她将沈鸾安排在自己房間,又讓人送了幹淨的衣衫來。

外面的衣物,沈鸾自然穿不得。

幸好馬車上一直備着換洗衣衫,以備不時之需。

茯苓眼圈發紅,這習慣還是綠萼留下的,當時她還覺得麻煩,只覺綠萼婆婆媽媽,不想如今天人永隔,綠萼這習慣,倒是真有了用處。

黑漆木捧盤盛着衣衫,茯苓伺候沈鸾更衣,又和掌櫃要了一杯滾滾的姜茶。

“這雨冷嗖嗖的,主子多少喝一點,祛祛寒氣。”

沈鸾目不斜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雙目怔怔,盯着窗外的朦胧雨幕。

她一身湖藍色團花紋彩繡春衫,輕倚在支摘窗下,雙眸失神,好似提現的皮影人。

茯苓叫做什麽,沈鸾就做什麽。

姜茶吃下半碗,偶有姜茶滴落在衣袂,沈鸾視若無睹,似未曾發覺,只一口一口,輕啜着姜茶。

茯苓端走茶碗,她也未惱,任憑茯苓伺候自己淨臉。

“……主子?!”

茯苓雙膝跪地,額頭貼着沈鸾膝蓋,六神無主,只啞聲痛哭,“主子莫不是中邪了,怎麽出去一趟,回來就成這般了?”

茯苓泣不成聲,想着沈氏就在隔壁客棧,她抹幹眼淚:“奴婢去尋夫人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奴婢就不信那些人能……”

一語未了,忽見貴妃榻上的沈鸾動了動眼皮子。

“別去。”沈鸾聲音輕輕。

茯苓愣住:“……主子?”

“別去。”沈鸾低聲,又重複了一遍。

……

雨過初霁。

煙青色的天幕終于重見天日,長街濕漉,一jsg塵不染。

朱輪華蓋香車緩緩行駛在長街,茯苓小心翼翼觑着沈鸾的臉色,欲言又止。

少頃,她忍不住:“郡主,你臉色不太好,要不我們先回去罷?改日去寺廟也好。”

沈鸾倚在車壁上,眉眼間愁緒滿滿,有氣無力:“不必了,我想……我先想去看看。”

她如今心裏亂得厲害,去寺廟靜靜心也是好的。

佛祖慈悲,睥睨衆生。

天安寺香火鼎盛,香客絡繹不絕,人來人往。

将至黃昏之際,人煙漸漸稀少。

沈鸾自茯苓手中拈一炷香,身影不适,跪在蒲團上。

遠處遙遙傳來一記鐘聲,空靈清透。

殿內白霧茫茫,香煙缭繞。

小沙彌着黃色僧袍,一手撚着佛珠,一手輕敲木魚。

佛祖慈悲為懷,沈鸾仰首,目光悠悠落在上方佛像。

她眼睛漸漸蓄滿淚水。

若非親眼目睹,若非親耳所聞,她定不會相信那樣一番話,是自沈氏口中道出。

眼前水霧氤氲,視線模糊。

恍惚之際,沈鸾好似又站在那客棧後院小小的一方天地。

耳邊雨聲傾盆,她聽見沈氏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當年若非陛下棒打鴛鴦,強奪臣||妻,阮娘子怎會在生産之日撒手人寰?”

“沈廖岳”怒不可遏:“——你住嘴!”

他左右張望,幸而雨聲滂沱,後院無人踏足。

“沈廖岳”喉結滾動,聲音氣得顫抖:“你是瘋了嗎,若是叫陛下聽見……”

“聽見又如何?”

沈氏熱淚盈眶,臉上淚水混着雨珠,是沈鸾從未見過的頹敗和絕望,“我早就受夠了,我早就受夠了。”

她顫巍巍,跌坐在石凳上,忽而仰頭望向眼前的男子,這場戲演了十餘年,她早就累了。

沈氏雙唇輕啓,眼角掠過幾分苦澀,“這些年榮華富貴不斷,我不信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沈廖岳”惱羞成怒:“你住嘴!”

沈氏不懼他的厲色,搖搖晃晃自石凳上站起:“當初若非你,沈将軍也不會在那火海中喪生。你扪心自問,夜半三更,你不怕沈将軍前來索命嗎?”

“沈廖岳”從來都不是沈廖岳,十多年前,他還是沈府一名籍籍無名的管家。

直到皇帝找上他,身着龍袍的天子貴氣不容侵犯,他坐在龍椅上,漫不經心朝他投去一眼。

“從今以後,你就是沈廖岳了。若是這事叫他人知道……”

皇帝冷笑出聲。

再然後,沈廖岳喪生火海,而沈管家鸠占鵲巢,李代桃僵。

世人只知“沈将軍”火海逃生,傷了嗓子和臉,卻不知內裏早就換了人。

雨還在下,後院靜悄悄無人耳語,只有沈氏低低的啜泣聲傳來。

無人發現,身後花障後,還有一人。

木魚聲陣陣,沈鸾跪在蒲團上,眼角蓄着的淚水落下。

她忽的想起裴晏曾經問過自己,當“沈廖岳”是什麽好人嗎?

那時她一心為家人辯護,自然不曾将裴晏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細細想來,彼時裴晏興許已知曉那兩人的身份。

喉嚨哽咽生澀,沈鸾啞着嗓子,垂首無聲落淚。

怪道人人都說她長安郡主深受皇帝喜愛,怪不得在京中,無人敢得罪自己,連皇帝也免了她的跪拜禮。

原來竟是為着這般惡心的緣由。

強奪臣妻,謀殺自己的生父,還有沈府那幾百口在火海中喪生的人命……

胃裏泛起陣陣惡心,沈鸾白着一張臉,身子搖搖欲墜。

眼前發黑,再也承受不住。

“主子!”

茯苓眼疾手快,攙扶着人起身,“你身子尚未痊愈,平安符明日再求也不遲。”

臉上毫無血色,沈鸾任由茯苓扶着自己,跌跌撞撞往殿外走去。

許是方才跪得久了,雙腳發麻,沈鸾一時不慎,竟直直往前跌去。

茯苓目瞪口呆,一時恍惚,也跟着摔倒在地。

顧不得春衫上沾的塵埃,茯苓急急攙扶着沈鸾起身:“……主子、主子?”

沈鸾閉着雙眼,暈倒在茯苓懷中。

主殿的小沙彌瞧見,雙手合十,引着茯苓往後院的偏房走:“施主可在這歇上片刻,待身子好轉,再離開也不遲。”

茯苓千恩萬謝,又讨來一盆溫水,她半跪在腳蹬上,親自為沈鸾淨手。

青松撫檐,樹影婆娑。

一小尼姑自主殿走出,倏然瞧見草堆中一物,她好奇俯身,湊近細看,方發現是一尊小小的美人。

“這手藝倒是精巧,木頭也能刻得如此栩栩如生。”

剛下了一場大雨,木雕掉落在草叢中,自然染了一身的泥濘。

小尼姑拿身上的巾帕擦拭幹淨,這木雕做得精致,想來應是香客遺落的,左右環視,卻遲遲不見有人來尋。

只能先藏在袖中,握着掃帚只身往山門走去。

樹影後晃過一道身影,阮芸雙眼灼灼,視線凝望着沈鸾離去的背影,久久未曾離開。

她眼睛通紅,眉眼間雀躍蔓延:“定是姐姐的孩子不錯了,那模樣那身段,竟和姐姐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

纖纖素手緊握住丈夫的衣袂,阮芸激動難耐,話都說不利索。

“你說我該如何和她解釋?”

話音甫落,阮芸眼中掠過幾分擔憂不安,愁容滿面:“若是那孩子不認我怎麽辦,我就這般急吼吼地去找人,未免不妥。”

丈夫輕輕将阮芸摟在懷裏,他彎唇:“放心,你能一眼認出她,她自然也能。再說,今日若不說清楚,待來日尋不上機會和那孩子說話,你在家又該惱了。”

裴晏那別院如銅牆鐵壁,阮芸在別院外守了這麽些天,方等來今日。

她暗暗攥緊雙拳,擡眸望向丈夫:“那我現在去找她。”

阮芸又陷入糾結,左右為難,“我該和她說些什麽,她是姐姐的孩子……”

山澗幽靜,青石板路上偶有落葉飄落,蟲鳴鳥叫自山谷傳來。

阮芸視線悠悠,落向沈鸾所在偏院的方向。

倏然,她瞳孔縮緊,語調驟急,透着緊張慌亂:“……那是什麽?”

……

在偏房稍作歇息片刻,沈鸾總算悠悠轉醒。

昏暗的屋子不見半點光亮,只偶有落日餘晖穿過窗紗。

桌上還有一個沐盆,想來應是茯苓和沙彌要來的。

睜眼,入目是茯苓哭腫的一雙眼睛,沈鸾強顏歡笑,撐着手自榻上坐起:“別哭了,我沒事。”

茯苓不信,卻也不敢任由沈鸾動作,忙不疊拿衣袖抹去眼角淚水,扶着沈鸾倚在靠背上。

“郡主。”她小聲啜泣,心大如茯苓,也知曉沈鸾定是在那酒樓後面看見了什麽。

“你若是有什麽委屈,也可告訴奴婢。”

茯苓垂下眼,她手無縛雞之力,身份比沈鸾還矮了不知多少,有心無力,自然幫不上什麽忙,“奴婢雖無用,但郡主若肯說出來,別憋在心裏,到底還是好的。”

沈鸾苦笑,喉嚨酸澀溢滿。

那樣匪夷所思的消息,若非她親耳所聞,定狠狠叫人打出來,大罵那人胡言亂語。

然那卻是沈氏親口所說。

……沈氏。

沈鸾倚在青緞靠背上,一手揉着眉心,她的母親是假的,父親也是假的。

她喊了十多年父親的人,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甚至到現在,沈鸾還不知那兩人真正的名字。

沈鸾唇角勾起幾分嘲諷譏诮,忽然又想起裴晏。

手指下意識翻找袖中一直攥着的美人,沈鸾雙目一驚,連着自己的荷包翻了個底朝天,卻始終沒尋得那木雕的下落。

茯苓跟着心下一緊,只當是丢了什麽重要物什:“郡主,你在找什麽,奴婢幫你。”

“是……一個木雕。”細細回想,沈鸾忽而恍然,“我想起來了,定是剛剛在主殿前弄丢的。”

茯苓松口氣:“一個木雕而已,奴婢去尋來便是,興許已叫人撿着也未可知。”

她溫聲寬慰着沈鸾,“郡主且在這稍等一會,待奴婢……”

視線越過沈鸾肩膀,茯苓心下詫異,“今日這落日怎麽……”

餘音戛然而止。

茯苓瞪大眼,“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燒,頃刻間沈鸾已置身于火海之中。

偏房的槅木扇門不知何時落了鎖,屋裏的青紗帳幔落了火星子,瞬間湧起一股熱浪。

火星子噼啪作響。

驚呼聲,求救聲不絕,然又很快淹沒在火海之中。

火勢蔓延,偏房久未修繕,頭頂懸梁哐當一聲掉落。

沈鸾眼疾手快,将茯苓往後一拽:“——小心!”

火光沖天,視野之內除了刺眼的赤色,再無其他。

手掌摔破皮見了血,沈鸾手腕一截摔斷的橫梁,狠狠朝那窗子砸去。

窗子紋絲未動,撲面的火jsg光朝她臉上湧起。

沈鸾匆忙往後退去。

腳步聲尖叫聲自院外傳來,大火如金龍翻湧,來勢洶洶。

耳邊又一聲重響傳來,一橫梁從天而降,沈鸾和茯苓齊齊往前撲去。

轟的一聲,原先站着的地方早就叫火龍吞噬。

濃煙滾滾,青煙撲鼻。

茯苓往日也只在宮裏待過,何曾見過這般兇險景象。

雙腳發抖,手指再也撐不起什麽力氣,她還是奮力擋在沈鸾背上,一手擁着沈鸾。

茯苓氣息不穩:“郡主,奴婢、奴婢護着你。若有來世,奴婢還要……還要伺候你。”

眼前火光映照,宛若身在白晝。

口中發不出任何聲音,沈鸾反手握住茯苓的手。

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木地板滾燙,火舌吞噬,直沖自己而來。

意識渙散的前一瞬,沈鸾迷迷糊糊,好像看見有一人跨越火海朝自己奔來。

許是地府來的鬼差。

兩世為人,不想最後都不得善終。

沈鸾唇角挽起幾分苦笑。

走馬觀花,最後晃過的,竟是裴晏的身影。

沈鸾慢慢閉上了眼。

從此這世間,再無長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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