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杏花滿地, 楊柳垂蔭。

送走秦钰和沈鸾,阮芸院中又只剩下一片春光作伴。

侍女扶着她的手,沿着抄手長廊緩緩走着, 兩側湘妃竹簾低垂,春日灑落庭院。

阮芸眺望庭院, 扶着欄杆悠悠嘆口氣。

侍女跟随她身邊許久, 自然知曉沈鸾在阮芸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她輕聲:“姑娘方才走時,臉色不太好。”

阮芸彎唇, 眉眼落下一片落寞:“……我何嘗不知?”

先前在天水鎮, 裴晏同沈鸾那般,阮芸是過來人,怎會不懂那兩人之間的暗生情愫。

雖說當時沈鸾失憶了, 然她當時望着裴晏的目光,卻是含情脈脈,情人間的缱绻旖旎盡顯。

那樣炙熱的眼神, 還有适才沈鸾聽見裴晏納妃的落寞怔忪……

阮芸又嘆一聲,纖纖素手攥緊欄杆, 遙望京城所在的方向。

她雙眉緊攏, 着實對那九五至尊的人半點好感也無。姐姐折在那吃人的皇宮,若是沈鸾亦是步上姐姐的後塵……

阮芸眉眼掠過幾分不悅, 又想起家世清白,一家其樂融融的秦家,兩相對比,自然是秦钰更能入阮芸的眼。

阮芸撚着手中的金鑲玉手镯, 一手扶住鬓間的紅珊瑚珠釵, 她彎唇:“給秦夫人的回禮備下了嗎?”

侍女福身:“早備下了,是先前老爺帶回來的西湖龍井, 還有十匹大紅妝緞。”

阮芸點點頭,又添了一柄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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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不急着沈鸾嫁人生子,然若是有人能陪着沈鸾,叫她忘了京城的前塵往事,阮芸倒是喜聞樂見。

她笑笑:“叫他們備好馬車,明日我陪阿鸾,也去秦家的香料店肆瞧瞧,開開眼。”

侍女跟着笑:“夫人走遍五湖四海,哪裏還用得着開眼?”

以前為了尋姐姐,阮芸什麽地方沒去過。

聞言,她笑着搖搖頭:“就你會說話。”

說着,又吩咐侍女将秦钰方才送來的熏香送去沈鸾院子。

……

庭院幽深,靜悄無人耳語。

茯苓自阮芸身側的侍女接過熏香,款步提裙,緩緩行至沈鸾屋中。

丢了一塊香餅在香爐中,青煙袅袅,花香撲鼻。

茯苓和綠萼出身宮中,眼睛自然高人一等,起初還對秦钰送來的熏香不甚放在心上,這會聞着,她和綠萼相視一眼,笑言。

“姑娘聞聞,這桂花香聞着果然怡人,竟不輸上用。”

沈鸾漫不經心望去一眼。

鼻尖清香陣陣,猶如身在桂花林中。

暖香撲鼻,沁人心脾。

沈鸾緊皺的雙眉舒展,驀地又想起秦钰剛提到納妃的事,眼睛頓時沒了笑意。

只心不在焉點點頭:“确實不錯。”

茯苓興致勃勃:“夫人說明日去秦家的香料店肆,姑娘可定要帶上奴婢。”

綠萼跟着搭腔:“哪回玩樂你不趕着上,姑娘怎麽可能忘了你。”

沈鸾回屋後一直悶悶不樂,她自知兩人是故意逗自己開懷,莞爾跟着笑。

翌日,阮芸果真備了馬車,攜沈鸾一起,前往秦家的香料店肆。

一大清早,秦钰早早守在自家香料店肆前,一身月白色寶相花紋盤金缂絲長袍,他手執折扇,翩翩如溫雅公子。

“你覺得……我今日這身如何?”

秦钰招手,喚跟着自己的小厮上前。

小厮垂手侍立,忍無可忍:“我的爺,這話你今兒已經問了不下十遍,再問奴才耳朵都要起繭了。”

秦钰佯裝愠怒,踢了小厮一腳:“就你會說話。”

一語未了,遙遙的忽然傳來馬車的聲響,秦钰趕忙重束衣冠,出門迎人。

小厮撇撇嘴,小聲道了句“出息”,又撒腿跑上前。

随着迎人進店的,還有秦钰的母親秦夫人。

秦家的店肆在鬧市,店裏光是香餅,就有上百種。

秦钰走在前方,為沈鸾引薦。

阮芸是商人,她也是走南闖北過來的,看人的眼光自然毒辣。

落後半步,瞧着秦钰和沈鸾相談甚歡的模樣,阮芸彎唇,低聲和秦夫人道。

“秦钰這孩子,真真厲害,這麽多香料,他都記得住。”

秦夫人挽起唇角,笑言:“這些他三歲就會認了。”

秦家是制香世家,秦钰出衆的,倒不是過目不忘的眼力,而是……嗅覺。

秦夫人提起兒子,眼中滿是自豪:“不瞞阮夫人,我家钰兒這點倒是比他父親強。那些花啊草啊,他聞一次就記住了。”

秦钰嗅覺靈敏,強于常人,加之他又擅長調香,日後定是秦家香料的掌門人。

秦夫人瞥一眼不遠處笑得一臉不值錢的兒子,嫌棄搖搖頭。

這點,倒是和他父親如出一轍。

春光輕拂,年輕的少女少年站在一處。

沈鸾學着秦钰,拈起一支簪花棒,輕輕将香粉灑在手背上,湊近一聞。

沈鸾眉眼彎彎,唇不點而紅,眼若春杏:“果真是燒餅味。”

她哭笑不得,先前秦钰說店中有一款熏香是燒餅味,沈鸾還當對方是诓自己。

秦钰彎眼:“這香是一位母親為他孩兒求的,說是他家小孩就愛這香味。”

那母親遍尋百香不得,最後只能求助秦钰,不想秦钰真的制成。

沈鸾眼睛笑成弓月:“這天下有熏香是你制不出來的嗎?”

秦钰大言不慚:“自然是沒有的。沈姑娘若有需要,也可找我。”

“我……”沈鸾輕喃,指尖無意識蜷起。

半晌方搖頭,“昨日秦公子已送了好多,不必再勞煩了。”

秦钰揚眉,眼中蓄滿笑意:“秦某倒是有一事要勞煩沈姑娘。”

沈鸾只當他是有事相求:“請說。”

秦钰:“沈姑娘日後可否別喚我秦公子,聽着甚是生疏。”

春風蕩起一地的溫柔。

四目相對,沈鸾望見秦钰眼中的盈盈笑意,怔忪不曾言語。

……

今年的花朝節已過,公主府內,卻是一派的蕭條寂寥。

紫蘇端着漆木茶盤,穿藤撫樹,步入裴儀園中。

蒼苔濃淡,園中春光無限,裴儀屋內卻半點光亮也未見。

青紗帳幔低垂,一衆宮人垂手侍立在檐下,瞧見紫蘇,忙不疊掀開墨jsg綠軟簾。

屋內靜悄悄,紫蘇悄聲将茶盤放在長條案幾上。

忽而聽見帳幔傳來裴儀有氣無力的聲音:“……是紫蘇嗎?”

紫蘇忙應了聲“是”,踱步至榻前,挽起帳幔,扶着裴儀靠在青緞引枕上。

往日張揚肆意的三公主,此時卻病怏怏的,一張臉瘦脫了相。

裴儀向來身子康健,然如今一場風寒,卻叫裴儀險些丢了半條命。

心病難醫,洪太醫也束手無策。

“我昨夜,又夢見她了。”

裴儀聲音輕輕,穿過一室的日光,落在屋外白世安耳中。

俊眉稍攏,白世安背着手,颀長清隽的身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園中四下無人,只餘樹影搖曳。

白世安聽着裏屋紫蘇的哭訴,聽着她小聲的啜泣,聽着裴儀對那人的思念。

白世安緊皺雙眉,甩袖離開。

婆娑樹影映在楹窗前,紫蘇伺候裴儀吃完中藥,又端來蜜餞。

她有意逗裴儀歡心:“昨日八寶閣的掌櫃送來好些小玩意,公主可要瞧瞧?”

裴儀興致缺缺:“罷了,不過些雜物而已,沒甚麽好頑的。”

紫蘇笑容僵滞,垂首斂眸,靜默不語。

往日八寶閣出了什麽新鮮玩意兒,裴儀總是第一個去瞧的,深怕叫沈鸾搶了去。

如今沈鸾不在,裴儀自然也歇了這心思。

紫蘇抿唇,不敢在裴儀眼前提起長安郡主的名字,深怕勾起裴儀的傷心過往。

忽而卻聽裴儀道:“也罷,拿來我瞧瞧。”

紫蘇雙眼一亮:“奴婢這就去!”

送來的都是西洋的小玩意,精致小巧,紫蘇挑了一個杏仁大的懷表在手心:“公主瞧瞧,這玩意倒是做得巧,宮裏的工匠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手藝。”

她笑笑,“昨日奴婢經過前院,聽說驸馬爺也叫人打造了一枚懷表,公主何不……”

裴儀冷眉橫目:“我的東西,給他作甚?”

平靜無波的眸子忽的攢了三分怒氣,裴儀冷笑出聲,“驸馬爺心裏還惦記那為他種了一片桃花林的女子,何須我巴巴上去送殷勤?”

聽說白世安入京,也是為尋這女子的。

若非皇命難違,他定不會娶裴儀為妻。

紫蘇不敢再多言,只低眉不語。

裴儀沒了賞玩的心思,随手挑了幾件,她掩唇輕咳:“這些都收在那紫檀木盒中,日後……日後我自有用處。”

沈鸾不在,自然也不知八寶閣新來了什麽好頑的。

裴儀唇角勾起幾分笑,還是待沈鸾生辰那日再燒給她好了。陰陽兩隔,也不知道她在那一處,還有沒有新鮮玩意賞玩。

若沒有……若沒有更好了,以後沈鸾只能玩自己挑剩下的。

裴儀揚唇,只眼角不知為何,忽然多出一股溫熱。

沉吟半晌,裴儀倏然喚紫蘇上前。

她記得沈鸾先前,偏愛那東洋的唇膏。

裴儀清清嗓子,眉眼透着蒼白孱弱:“你明日去一趟八寶閣,若他那還有,都買了來。”

紫蘇福身:“是。”

不過是小事一樁,紫蘇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連着幾日去八寶閣,卻回回碰上對方店肆緊閉。

紫蘇揣着滿心疑慮,在門口轉悠半晌,終擡腳離開。

幽閉的槅木扇門後,八寶閣的大當家伏跪在地,汗流浃背。

上首坐着一眉眼冷冽的男子,一年了,裴晏眼中的陰郁戾氣不減反增,鋒芒畢露。

他端坐在六角斑竹梳背椅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透着陰森幽寒。紫檀木案幾上,是一方小小的木雕。

八寶閣的大當家曾親眼見過裴晏的木雕,幾乎是第一眼,大當家就認出這木雕是出自裴晏之手。

他多留了一個心眼,幾經波折,終于找到這木雕的主人,竟是廟裏的一位尼姑。

大當家跪在地上,細細将查到的線索告知。

這尼姑原先是在天安寺,木雕也是在火海那日偶然撿到的。那日她恰好輪到灑掃山門,故而逃過一劫。

她并未尋得這木雕的主人,不過在拾得這木雕後,尼姑卻碰上一名婦人,她聽那婦人的侍女喚她:“阮夫人。”

……阮。

裴晏雙眉緊皺,他手心攥的,依然是沈鸾那刻到一半的木雕。

又是姓阮。

怎麽會這般巧,這人還同沈鸾一齊出現在天安寺。

裴晏沉吟良久。

他記得那日在天水鎮知府前,那名欲闖知府的女子也同沈鸾的生母一樣,來自滄州。

她是為尋姐姐去的天水鎮……

紫檀木插屏外,鄭平行色匆匆,他手上捧着的,乃是滄州官員送來的采選名冊。

皇帝廣盈後宮,地方官員紛紛送上名冊。

鄭平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将名冊端上前。

裴晏一目十行掠過,那名冊上并無阮姓的女子。

他皺眉不語,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案幾上,輕輕敲着。

房中安靜無聲,只有博古架上的鎏金青銅鐘轉動。

少頃,方聽得頭頂傳來裴晏喑啞的一聲:“滄州……可有姓阮的人家?”

時隔多年,也不知道沈鸾外祖一家可還在人世。

鄭平恭聲道:“卻有一家姓阮,不過那人是個酒鬼,聽聞那人原先也有點家底,只是這人不老實,總想着賣女求榮。再後來,兩個女兒都和他斷了關系。”

裴晏雙眉攏得更緊:“……斷了關系?”

鄭平垂手:“是,聽說他家裏大女兒走了十多年,至今杳無音訊,小女兒不顧父親反對,堅決嫁給一商人為妻。”

酒鬼從不看好商人,遂當衆和小女兒斷了父女關系,不想那商人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已富甲一方。

鄭平低聲道:“那商人,姓喬,名鴻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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