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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 水面上波光粼粼。
輕舟泊岸,沈鸾倚在畫舫窗下,遙遙的, 聽見水面傳來一陣陣高談闊論。
紅木柄綠緞彩繡博古紋團扇半遮臉,女子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掩在團扇後。滿頭珠翠, 珠佩環身。端的是莺妒燕慚, 桃羞李讓。
青州多才子佳人,自然, 風流韻事也不少。
沈鸾抿唇好笑:“我竟不知, 我好事将近了?”
她不過是陪着姨母去了趟秦家的香料店肆,落在這群文人眼中,卻是雙方長輩已交換了庚帖, 她和秦钰好事将近,不日完婚。
綠萼端着梅花式攢盒,半跪在腳踏上。聞言輕笑:“這群酸臭書生, 不好好念書考取功名,倒是在嚼舌根上下功夫, 等來日進京殿試, 看他們還能如此時這般妙語連珠……”
一語未了,綠萼倏地收聲, 忙忙垂首斂眸。
一時嘴快,口無遮攔,她倒忘了,當今江山已經易主, 如今宮裏那位, 可是沈鸾曾經最厭惡的五皇子。
“姑娘恕罪。”綠萼面露赧然,“奴婢方才……”
“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何來的恕罪?”沈鸾不以為然,“起來罷。這般跪着,我瞧着都累。”
綠萼福身:“是。”
柳垂金絲,弱柳扶風。
忽而卻聽岸邊傳來一記不加掩飾的嘲諷:“不過是一個謀權篡位的賊子,也值得你們如此敬怕?”
誠然,那群文人已從沈鸾和秦钰的韻事移開,目光轉向朝堂。
沈鸾垂眼望去,只看見一抹玄色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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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背着手,義憤填膺:“也幸好老天開眼,叫那人卧病在榻,如今起都起不來。”
周遭有人見情勢有變,一窩蜂作鳥雀散jsg,深怕玄衣男子的話叫人聽見,自己也淪為同黨,葬送前程。
沈鸾面露怔忪,握着團扇不再晃動。
……裴晏生病了?
什麽時候的事?
秋眸輕擡,輕輕在綠萼臉上掠過,沈鸾若有所思。
綠萼忙不疊福身,告罪:“姑娘身上欠安,夫人吩咐過,不叫奴婢拿別的雜事惹姑娘心煩。”
新帝病重,京中好些人蠢蠢欲動,先太子的舊黨亦在其中。
沈鸾好不容易離了那是非地,阮芸自然不想叫她再沾染上那些。
綠萼憂心忡忡:“……姑娘?”
沈鸾彎唇:“我沒事。”
綠萼将信将疑,垂手侍立在一旁。
沈鸾擺擺手:“紗屜子放下,我乏了。”
綠萼忙忙照做,又怕擾了沈鸾的清淨,松開帳幔,丢了一塊桂花香餅放在香爐裏面。
袅袅青煙氤氲而起,花香撲鼻。
艙內靜悄悄,只餘青煙未燼。沈鸾背對着躺在貴妃榻上,一頭青絲松散披落在身上。
綠萼垂眸環視一周,輕手輕腳退下。
本是随口敷衍綠萼的言辭,不想畫舫沉浮蕩漾,迷迷糊糊,沈鸾竟睡了過去。
夢中還是寒冬臘月,朔風凜冽,侵肌入骨。
擡眼環顧左右,冰天雪地,竟無一人。
白雪皚皚,青峰聳入雲霄,烏雲遮天蔽日,天色昏沉沉的,瞧不得半點光亮。
沈鸾好奇朝前走去。
漫天白雪如搓棉扯絮,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穿藤撫樹,遙遙的,前方忽然出現兩道長長的影子,一高一低。
走近方發現,那是裴晏和李貴。
沈鸾陡然一驚,下意識往身後藏去。腳上那雙金縷鞋尚未尋得藏身之處,忽聽前方傳來李貴低低的一聲。
“陛下,為沈将軍準備的衣冠冢已經修葺好了,待過了明日,世人也會知當初通敵叛國的不是沈将軍,而是他府上的一名管家。”
……通敵叛國。
沈鸾愕然駐足,她雙目一瞬不瞬,直至前方。
手心的絲帕攥緊,貝齒緊緊咬着下唇。
前一世,沈鸾至死都相信自己的父母是無辜的,她從不相信那個自己叫了十幾年“父親”的人,會通敵叛國,會和天竺勾結。
她以為那不過是裴晏為了鏟除異己,随意扣在自己父親頭上的罪名。
不曾想到頭來,竟是自己錯怪了人。
嫣紅丹蔻掐得自己手心生疼,眼中緩緩蓄滿淚水。
這些時日沈鸾憂思成疾,郁結于心。
一閉上眼,沈鸾總會夢見那場熊熊燃燒的大火。她未曾見過自己的生母,然夢中,卻早已見過多回。
沈鸾聽見母親斥責自己愚蠢,聽見母親一聲又一聲的不滿與控訴,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大罵沈鸾是白眼狼,竟加那兩人迷了眼,連親生父母都不認得。
夢中沈鸾想為自己辯護,然一口,卻是滿腔的哭聲。每每醒來,枕巾總是濕的,淚痕未幹。
怕阮芸擔心,沈鸾不敢叫她知道這事。
只待枕上的巾帕幹透,方敢揚高聲,叫茯苓和綠萼進屋伺候自己。
而如今——
放眼過去,滿目孤寂蕭條。白雪侵占眼簾,沈鸾往前走動半步,擡起腳,果真看見雪地平整如初,并無腳印的蹤痕。
她大着膽子往前,故意踩着樹枝往裴晏的方向走去。
前方低語的兩人半點也未曾發覺異樣。
裴晏輕聲:“嗯。”
二人站在山門外,少頃,方有一道士自半山腰匆匆跑下,他一身道袍,畢恭畢敬朝裴晏行禮:“淨遠道人下山雲游四方,施主還是請回罷。”
裴晏面不改色:“是雲游四方,還是不見客?”
小道士規規矩矩,又将淨遠道人的話原話奉還:“若施主有所求,可一步一叩首……”
話猶未了,李貴勃然大怒,怒斥:“放肆,陛下乃九五之尊,怎可……”
“李貴。”裴晏淡聲打斷。
李貴無奈,冷着臉往後退開半步。
鴉青色寶相花紋鶴氅披在肩上,裴晏聲音冷冽,如地上寒霜。
他仰頭望去,道觀處在山頂上,青松撫檐,可望而不可及。
相傳青雲觀九千九百個臺矶,若是心中有所求,則一步一跪拜,直至青雲觀臺前,則能得償所願。
然至今,無人能做到。
九千九百個臺矶于常人已是難于登青天,更何況還是這樣的嚴寒之日。
道士站在一側,似乎是看穿裴晏心中所想,他悠悠,丢下高深莫測的四字:“心誠則靈。”
……心誠則靈。
李貴怒目圓睜,只覺得這道士所言,純屬是無稽之談,坑蒙拐騙。
沈鸾站在雪地中,聞言,也只是搖搖頭,她輕輕一笑。
裴晏向來不信佛不信鬼神之說,若非如此,當初他砍下那神女頭像,也不會那般決絕果斷。
沈鸾往後退來兩三步。
想着再過半會,裴晏或許就回宮了。
層林疊雪,遠處古松如畫,隐約還能望見半山腰一株俏麗麗的紅梅。
沈鸾踮腳望得盡興,倏然,卻聽身後傳來裴晏低低一聲:“朕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麽?
沈鸾驚恐轉過身,目光牢牢鎖在那一抹鴉青身影上,她面露錯愕。
李貴舉着傘,臉上亦是同樣的驚詫。
九千九百個臺矶,裴晏一步一叩首,未曾猶豫半分,直至雲霄之上。
漫天飛雪彌漫,雪珠子漸漸迷了眼。
沈鸾愕然怔愣,站在原地。
她始終難以相信。
向來不信神佛、高高在上的裴晏,怎會相信這樣的荒謬之言?
且她已經身死,人死如燈滅,就算見了淨遠道人,又能如何?
他總不會有本事叫沈鸾起死回生。
青雲直上,臺矶上落滿皚皚白雪。裴晏面不改色,步步叩首。
沈鸾當初在乾清宮前跪了三日三夜,而如今——
裴晏在青雲觀前連着跪了三個來回,九千九百個臺矶跪了三遍,方換來淨遠道人的一面。
雪花悠悠,落在裴晏肩上,落在他冷峻的眉眼上。
沈鸾目光怔忪,雙足似灌了鉛,一步也動不了。
……
“——阿鸾,阿鸾!”
恍惚之際,耳邊倏然響起一道焦急不安的聲音。
沈鸾茫然睜開眼,剎那,春光拂面,是夢中冰天雪地的徹骨緩緩消失。
阮芸驚慌失措的一張臉忽的映入眼簾。
沈鸾緩緩眨了眨眼。
青紗帳幔低垂,阮芸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總算醒了,你快吓死姨母了。”
她手裏撚着一串佛珠,又低聲念叨了好幾句“阿彌陀佛”。
茯苓和綠萼站在阮芸身後,瞧見這般,忙不疊攙扶着沈鸾坐起身,拿青緞靠背倚着。
二人眼睛也如杏仁一樣紅腫。
沈鸾眼皮沉重,只覺得頭重腳輕,腦袋暈暈沉沉的。
她扶着額角,心口發悶:“我這是……我這是怎麽了?”
阮芸聲音哽咽:“你睡了一天一夜,姨母怎麽叫都不醒。若是再這般……”
沈鸾扶着心口,輕咳兩三聲:“我、我沒事。”
她強挽起唇角,“是我的不是,叫姨母擔心了。”
阮芸在外也是鐵娘子,如今一開口,卻禁不住落淚。
想着叫郎中來,又覺得青州的郎中,都不如那一位遠近聞名的神醫好。
聽說那人妙手回春,一面難求。
阮芸這趟帶着沈鸾來青州,本也是為求那人一面。
她拿絲帕輕輕撫去沈鸾額角的薄汗:“說來也巧,那神醫秦夫人也是認識的。”
先前秦家曾在危難之中救過神醫一命,說起來,那神醫是欠了秦家一份人情。
阮芸紅着眼睛,捂着沈鸾雙手輕聲道:“姨母本不想欠秦家的人情,那神醫要金山銀山,姨母都可搬過去。然你今日這般,着實吓姨母一跳。”
還未待阮芸求助秦家,秦钰已着人送來帖子。
阮芸彎唇:“秦钰這孩子倒也不錯,聞得你昏迷不醒,當即上山去尋那神醫,求來那帖子。”
只是那神醫性子古怪,且他如今年逾花甲,去歲又傷了一雙腿,輕易不下山。
“你若是身子好些,明日收拾收拾,姨母陪你過去。”
沈鸾猶豫不決:“我不過是貪睡了一會,哪裏就成頑疾了?”
阮芸戳她額頭:“你還說。”她不忍心戳破,“你這眼下的青黛多久未消了,以為拿脂粉擋着,姨母就看不出了?”
她拍拍沈鸾的手背,“聽話,明日姨母陪你上山。見了那神醫,姨母也好放心些。”
阮芸眉眼憂愁盡顯,她昨夜守了沈鸾一整夜,又哭了那般久,整個人憔悴無力。
沈鸾于心不忍,只好點頭道:“好。”
……
兩岸青山環繞,江水潺潺。
以身子抱恙為借口,多日未上朝的裴晏,如今卻出現在青州。
為避人耳目,裴晏這一趟輕裝簡行,随行的不過只有鄭平一jsg人,還有随時恭候的洪太醫。
任誰都想不出,遠在京城的裴晏,會出現在一個小小的青州。
小舟緩緩停靠在岸邊,青水蕩漾,層層漣漪如花瓣散開。
裴晏一身月白色百花紋圓領寬袍,颀長身影屹立在岸邊。
兩岸楊柳低垂,裴晏是生面孔,又是仙人之姿,一落地,自然引來不少女子郎君駐足。
有人大着膽子上前:“兄長從何而來,若是不嫌棄,小弟可為兄長……”
裴晏冷眼睥睨。
只一眼,那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言半句,讪讪往後退開半步。
洪太醫此番随行,亦是身着常袍,他悄聲上前,在裴晏耳邊低語幾句。
剛剛在船上,洪太醫已和人打聽過師父的去向。
他師父這些年雲游四海,走遍天下。去歲傷了腳,如今一直待在山上,輕易不會出山。
洪太醫拱手抱拳。出門在外,他自然不便輕易亮出身份,只道:“……主子可要随我一起進山?”
裴晏颔首。
三人策馬揚鞭,揚長而去。
方才鬥膽搭話的公子茫然站在原地,他撫着下巴狐疑,自言自語:“怎的今日人人都要進山,秦兄今日亦陪着沈姑娘去了山上。莫非剛剛那位兄長,亦是為看病遠道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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