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手中的畫卷應聲落地。

沈鸾眼角的笑意瞬間煙消雲散, 她俯身,借着掉落的畫卷避過了裴晏的目光。

手中碰到畫卷一角,已有人搶先一步, 撿起了畫卷。

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白淨。

順着那手往上看, 沈鸾倏然撞見一雙陰翳幽深的眸子。

心口重重一跳, 似有千言萬語湧上喉間。

這還是裴晏登基稱帝後,沈鸾第一次和對方撞上。

上位者的威嚴震懾半點也未曾收斂, 鋒芒畢露, 即便穿着常服,裴晏通身的氣質依然滲人,不容侵犯。

沈鸾讷讷往後退開半步:“多謝公子。”

出門前, 阮芸心思缜密,特意叫她帶了人皮||面具,那面具乃是天竺的凝玉樹脂制成的, 輕薄通透,戴上去明眼人根本看不出。

當初沈府管家, 就是靠着這人皮||面具, 喬裝成沈廖岳十餘年。

沈鸾聲音低低,隐隐還有幾分沙啞, 何她往日的聲音判若兩人。

是吃了南海那藥丸的緣故。

阮芸跟着喬鴻淵走南闖北,府上稀奇藥物比比皆是。

果然,沈鸾話音甫落,裴晏雙眉緊皺, 視線漫不經心在她臉上掠過。

沈鸾別過視線, 淡定自若放下攥着的畫卷,轉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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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戴着另外一張臉, 聲音也于原先不同,想來裴晏是不可能認出自己的……

“這畫不合姑娘的心意嗎?”

陡地,身後響起裴晏淡淡的一聲。

若是此刻臨陣脫逃,定會引起裴晏的懷疑。

沈鸾定定心神,轉過身,她唇角挽起一抹羞赧笑意:“我不懂這個,不過是因着我未婚夫喜歡,所以想着買來送他。”

沈鸾抿唇輕笑,一雙杏眸笑成弓月,“公子若是懂,可否為我挑選一幅?下月是我未婚夫的生辰,我想送幅畫給他做生辰禮。”

三句不離未婚夫。

以沈鸾對裴晏的了解,若是對方認出自己,定不會如此刻這般從容淡定;若是認不出,他也不會多管閑事……

裴晏:“好啊。”

亂糟糟的思緒驟然被打斷,沈鸾瞪圓一雙眼睛,臉上流露出幾分愕然之色。

裴晏就站在她身側,淡淡的熏香似有若無籠罩在肩上。

話是自己說的,這出戲沈鸾自然得陪着裴晏演下去。

她強裝鎮定:“那就……有勞公子了。”

又尋了個借口,打發婢女回去。

春光滿地,偶有蟬聲在耳邊落下。

鄭平垂手侍立在門口,遙遙盯着裴晏身側的人影瞧。

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人的特別之處。

相傳長安郡主花容月貌,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未及長安郡主半分好顏色。

然此刻裴晏身邊的女子——

姿色平平,除了那一雙眼睛如盈盈秋波外,再無其他特別之處。

疑慮衆生,鄭平只當裴晏是一時興起,未曾多想。

日光拂地,楊柳依依。

沈鸾站在一畫卷前,畫上百花齊放,百雀争鳴。她卻無心欣賞,只覺得站立難安。

手中的絲帕揉成皺巴巴的一團。

裴晏……在盯着自己。

縱使背對着裴晏,那道目光依舊如影随形,牢牢黏在自己身後。

雙眉緊皺,一顆心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珍寶齋筆墨紙硯俱全,除此之外,博古架上亦是奇珍異寶,足夠來客一飽眼福。

十錦槅上,置着一面小小的銅鏡,鏡面通透明亮。沈鸾不動聲色往前半步,借着支摘窗透入的半隅光影,沈鸾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

完全陌生的一張臉,平平無奇,丢在人群中,泯然衆人。

和她先前的相貌差了十萬八千裏,這樣的一張臉,本不該引起裴晏的疑心才是……

驀地,鏡中忽的晃過一雙眼睛。

深黑如墨,深不見底。

猝不及防和裴晏的目光撞上,沈鸾眼底陡然劃過幾分慌亂,腳下趔趄,險些往後跌去。

“姑娘小心。”

扶在自己細腰上的那只手強勁有力,春衫輕薄,裴晏指腹的溫熱隔着春衫,一點一點蔓延至沈鸾全身。

她猛地往後退去。

落在自己腰間的手指也随之收回,裴晏臉上依舊淡淡,視線随意掃向沈鸾方才盯着的畫作:“姑娘喜歡這一幅?”

勉強穩住心神,沈鸾壓下心底的不安,仰頭望去,雙頰紅暈浸染:“倒不是喜歡,只是想着……我未婚夫應當會喜歡的,他先前書房挂着的,就是一幅牡丹圖。”

裴晏眉眼浮上一層陰翳,藏在袖中的手指緊攥在一處,面上卻未見半分的異樣,只輕聲:“姑娘和未婚夫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沈鸾點頭,脫口而出,深怕裴晏不信,又添油加醋一番。

“我和他是自小就認識的,他就住在我家對門。”

沈鸾如今住的宅邸,對門便是秦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裴晏胸腔發出沉悶的一聲笑,修長手指把玩着手心那一寸不知撫過多少回的木雕。

裴晏聲音輕輕:“……是嗎?”

無人知曉裴晏心底的驚濤駭浪。

攥緊的指尖還留有沈鸾衣衫上的熏香,裴晏一寸寸撚過。

還在,沈鸾還在。

她仍然立在日光下,滿頭珠翠,鬓間的雙鳳紋鎏金銀釵累絲珠釵光影淌落,流光溢彩。

紅唇一張一合,在說着自己……不喜的話。

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雙眸子晦暗不明,隐約覺得自己氣息沉了些許。

沈鸾恍若未覺,悄悄瞥裴晏一眼,望見對方心不在焉的模樣,沈鸾悄悄松了口氣。

裴晏果真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喜過問他人的家事。

沈鸾急着離開,随意挑了幅前朝名家的畫作,吩咐掌櫃裝裱,她明日打發小丫鬟過來取畫。

沈鸾微微朝裴晏福身:“公子還有事,我就不多打擾了。今日之事,多謝公子……”

“姑娘言重了。”裴晏聲音不鹹不淡,“姑娘若無事,可否幫我挑一支珠釵?”

全國采選,說不定裴晏此時後宮已經有人住下。

沈鸾眼前恍惚,只垂首道:“公子……公子可是成家了?”

裴晏面不改色:“是。”

沈鸾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笑意:“公子和夫人定是伉俪情深,想來不管公子送什麽,令夫人都是喜歡的。”

日光曬人,徐徐暖陽照得沈鸾肩上發熱。

裴晏定定望着沈鸾,良久,方慢慢輕啓薄唇:“……是嗎?”

落在臉上的視線一瞬不瞬,裴jsg晏的目光焦灼滾燙。

沈鸾硬着頭皮道:“是。”

博古架上置着一方青瓷三足洗,裴晏淡淡投去一眼:“姑娘覺得這三足洗如何?”

沈鸾摸不清裴晏的頭緒,只能跟着點頭道:“公子挑的,自然是好的。”

裴晏一個眼神,掌櫃會意,立刻叫人包起來。

裴晏輕言:“她往日最不愛念書了,也不知道我送她三足洗,她會不會惱我?”

沈鸾咬唇:“自是……不會的。”

話音甫落,她又彎唇笑道,“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公子若無事……”

“若是我有呢?”

沈鸾唇角笑意僵滞,随即又笑道:“我今日和我未婚夫有約,若是去晚了,他定是會惱的,還望公子恕罪。”

沈鸾說得情深意切,又時不時擡眼,去看博古架上的青銅鐘,好似真的有約一樣。

裴晏盯着人看了一會,方颔首:“既如此,我就不多打擾了,姑娘請便。”

裴晏輕描淡寫,倒是沈鸾聞見這話,稍稍一愣。

她心下打鼓,摸不清裴晏是否看穿了自己。

若是真的認出自己,裴晏不可能如此無動于衷才是。

心下惴惴,沈鸾快步離開珍寶齋。

轉身回望一眼,裴晏早背着自己,在看博古架上的藍釉海棠花。

沈鸾腳步漸快,不多時,人已然消失在珍寶齋門口。

怕裴晏派人尾随自己,沈鸾并未直接回家,左拐右轉,在鬧市轉了好幾圈。

落日熔金,淺淺餘晖消失在青石板路上。

沈鸾款步提裙,往後望,小巷迤逦前行,空無一人。

她緩緩舒出口氣。

沈鸾在青州住了一段時日,往日出門都是坐的車轎,也幸好阮芸早有準備,先給沈鸾看過青州的輿圖。

曲徑通幽,沈鸾穿花撫樹。

紅霞消失在天際。

再三确定自己身後未有人跟随,沈鸾方回到一家客棧前。

這家客棧也是喬家的家産,沈鸾亮出玉佩,掌櫃忙丢下賬本,畢恭畢敬請沈鸾上了雅間。

客棧三樓只有一個雅間,四面透風通光。

掌櫃垂手躬身:“姑娘若有什麽缺的短的,喚我上樓就是。”

沈鸾點點頭:“有勞了。”

盥漱之物一應俱全,就連貴妃榻上的錦衾,也是阮芸親手置辦的。

沈鸾唇角輕勾,揉着眉心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

屋內帳幔低垂,和裴晏說了半天話,沈鸾後背皆被冷汗泅濕。

坐在椅子上緩了一會,沈鸾剛想喚人準備盥洗之物,倏爾聞得窗邊一陣窸窣。

困意瞬間煙消雲散,沈鸾猛地坐直身子,她雙目直直,輕手輕腳,一步步緩緩走至窗邊。

窗棱半支,映入視線的,赫然是一只前來讨食的小雀。

那小雀見着人,也是唬了一跳,撲棱着雙翅飛向遠方,無影無蹤。

緊繃的肩頸舒展,沈鸾彎唇,暗笑自己杯弓蛇影。

窗棱收起,最後一道光影消失在支摘窗下。

沈鸾笑着轉身。

猝不及防,落入一個灼熱滾燙的懷抱。

她身子僵住,怔怔仰起頭,恰好望見裴晏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

他手指修長,俯身,漫不經心将一支寶藍珍珠玉釵插||入沈鸾鬓間。

溫熱氣息灑落,裴晏低沉喑啞的聲音貼着沈鸾耳邊落下。

“……這珠釵,卿卿可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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