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萬籁俱寂, 月影橫波,空中淡淡花香萦繞。
落在頰邊的那抹溫熱極輕極輕,似稍縱即逝的禮花。
沈鸾震驚瞪圓眼睛, 猝不及防,對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劍眉星目, 一雙黑眸幽深, 又似平靜的湖水下藏着波濤洶湧,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你……”
話猶未了, 忽的一陣天旋地轉, 三千青絲輕垂在枕上,沈鸾望見頭頂層層疊疊的青紗帳幔,望見帳幔上懸着的鎏金七彩琉璃鈴。
錦衾擁在身上, 裴晏擁着她入懷,他淡聲:“睡罷。”
夜色朦胧,隐晦光影透過窗紗, 悄無聲息灑落一地。
帳幔內,沈鸾瞪圓一雙鳳眸, 纖長的睫毛落下一整片的夜色。
似不可置信一般, 沈鸾偏過頭,借着月色悄悄打量裴晏。
高挺的鼻梁往下, 是那張總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薄唇。
不知想起何事,沈鸾倏然紅了雙頰,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裴晏瞧。
光影灑落不見的地方, 是裴晏一雙緊閉着的眸子。
京城雖比不得青州, 酷暑難耐,熱得透不過氣。
然到底還是入了夏, 縱是夜間,氣溫仍居高不下。
寝殿四個角落都擺着冰盆,若非洪太醫一再勸阻,沈鸾還想着多擺上兩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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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循着那冰涼之氣,絲絲縷縷飄蕩至帳內。
倏然,耳邊輕輕落下一聲笑。
沉睡中的人忽然睜開眼,那雙黑眸染上淺淺笑意,他勾唇側目:“……卿卿還沒看夠?”
裴晏偏首,霎時,他和沈鸾只剩下咫尺之距。
氣息交錯,透過那雙漆黑瞳仁,沈鸾清楚看見那裏面盛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樹影風動,遠處遙遙傳來古樸莊重的鐘聲。
沈鸾紅了耳朵尖尖,她別過視線,心虛否認:“我何時看你了?且你閉着眼睛,怎知我就是在看你。”
越往下說,沈鸾膽子越大,然轉身對上裴晏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忽然啞了聲。
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聲音。
沈鸾輕咳兩三聲:“你……裴儀那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鸾一手撐着腦袋,細細和裴晏分享白世安的種種惡行:“裴儀說他去了鬥春院,這事是真的嗎?”
裴晏對他人之事并無興趣,只輕輕“嗯”了一聲:“也許罷。”
沈鸾不滿意:“什麽是‘也許’,白世安不是你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嗎,你當是了解他才是。”
沈鸾枕在雙臂,半趴着和裴晏說話:“他去鬥春院,究竟是為何?裴儀問他他也不說,總該不會是你讓他去的罷?”
許是适才睡足了,沈鸾一張小嘴叭叭,不停歇。
裴晏雙眉緊皺:“我為何要讓他去煙花柳巷?”
“話本上寫的呀。”沈鸾一本正經,“為掩人耳目,探子都是在那樣的地方傳達密信的。”
裴晏深吸口氣:“沒有。”他沉聲,“他去鬥春院和我并無幹系,倒是卿卿……”
目光一點點在沈鸾臉上掠過,裴晏眼睛彎彎,氣息盡數落在沈鸾臉上。
攬在沈鸾細腰上的手指收緊,裴晏輕笑一聲,“卿卿往日看的是何話本,我記得先前你枕邊……”
沈鸾先前枕邊放着的雖是畫本,然內容也是不堪入目。
沈鸾脖子根漲得通紅,錦衾拉高,背對着裴晏,氣洶洶:“我乏了!睡覺!”
這番掩耳盜鈴的模樣,俨然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貓。
裴晏唇角笑意深了些許。
……
沈鸾這一覺睡得極沉,日上三竿之時,方悠悠轉身醒。
窗下貴妃榻上坐着一人,裴晏一身玄色龍紋織金錦長袍,手中握着一書冊,目不轉睛。
聞得帳幔後窸窣動靜響起,裴晏擡眼,漫不經心朝沈鸾投去一眼:“……醒了?”
錦衾擁着舒适,窗外蟲鳴鳥叫,沈鸾一手扶額,未待神志清明,眼前的青紗帳幔忽的被人挑起。
那只手修長白淨,指骨分明。
沈鸾稍稍一怔,後知後覺自己昨夜下榻的,是裴晏的乾清宮。
而她本該是在裴儀的寝殿。
大半夜身邊睡着的人不翼而飛,還是在這守衛森嚴的皇宮。且自己在裴儀眼中,還是“死而複生”的。
沈鸾戰戰兢兢,深怕裴儀以為昨日見的是自己的魂魄。
“壞了,我突然消失不見,裴儀定當懷疑是……”
話猶未了,殿門口倏然傳來鄭平的聲音:“三公主三公主,陛下不在乾清宮,您這樣擅闖陛下的寝殿……”
迤逦前行的游廊上,裴儀一身華麗繁複宮裙,她側目,怒而瞪向身前攔着她的鄭平。
“陛下若不在,鄭平公公為何攔着我?”
廣袖狠狠一甩,裴儀一雙眼睛圓睜,“滾開!別怪我不客氣。”
裴儀來勢洶洶,大有今日不見到裴晏不罷休的姿勢。
鄭平一路追到裴晏寝殿前,雙腿一軟,差點給這位目中無人的小姑奶奶跪下。
槅木海棠花扇門緊閉,裴儀跪在門口臺矶上。
她聲音決絕,順着那扇緊攏的木門,傳至殿中二人耳中。
盥漱畢,沈鸾端坐在銅鏡前,憂心忡忡。
然目光只是往外瞥了一眼,頭頂立刻傳來一聲輕笑:“又歪了。”
簪花棒挑了胭脂,細細抹在裴晏掌中。指腹染了朱紅,裴晏似是聽不見裴儀的聲音,只一心撲在為沈鸾描眉畫唇上。
一門之隔,就是裴儀。
沈鸾又是着急又是擔憂,擡眼催促裴晏:“裴儀還在殿外……”
指腹抵在紅唇上,細細摩挲。裴晏動作慢條斯理,“再動,又歪了。”
“——裴晏!”沈鸾氣極,橫眉立目,她壓低聲音,“裴儀定是為和離之事來的,你……”
一語未落,那張喋喋不休的紅唇忽然停下。
落在唇上的吻炙熱滾燙,下颌高高揚起,沈鸾昂首,只覺氣息都落入裴晏唇齒間。
先前好不容易抹開的胭脂都叫裴晏吃了去。
寝殿不時有嗚咽聲響起,似啜泣,又似低||吟。
寝殿外,日光灑落,裴儀一字一頓,任憑鄭平再三勸說,依舊長跪不起。
她目光堅決:“今日見不着陛下,我定不會起身。”
驀地,槅木扇門推開,裴晏逆着光,緩緩自殿內走出,jsg清冷的眸子尋不着半分的情緒起伏。
不知是在地上跪久了些,裴儀一時有幾分恍惚,總覺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不然怎麽覺得裴晏唇角,好像破了一道口子。
像是被誰咬壞。
裴儀驟然一驚,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吓了一跳,她趕忙低下頭:“陛下。”
鎮定之後,裴儀又想起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忙不疊伏首跪地:“裴儀自知……”
“朕知道。”
裴儀錯愕擡頭,摸不清裴晏心中想法:“那陛下可容許……”裴儀咬唇,忽而下定決心般,“裴儀自知傷了皇家顏面,與白世安和離後,裴儀自請剃發為尼……”
“看來洪太醫還未和你說。”裴晏淡聲打斷。
裴儀狐疑:“……什麽?”
裴晏:“你腹中的胎兒,已兩月有餘。”
殿中哐當一聲脆響,是沈鸾失手打翻了一個汝窯美人花瓶。
……
自那日裴儀被診出有孕後,沈鸾不放心,幹脆将人接到沈府居住。
府中上下井然有序,奴仆手持漆木茶盤,安靜自廊檐下穿過。
已是掌燈時分,府中上下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裴儀慵懶倚在貴妃榻上,紫蘇半跪在一側,纖纖素手剝着挂綠。
那挂綠圓潤晶瑩剔透,是剛在水中湃過的,涼絲絲的,夏日吃最好不過。
沈鸾推門而入,瞧見這一幕,腳步匆匆上前,一把奪走裴儀手中的挂綠。
“這是剛在井水中湃過的,冷得厲害,你如何吃得?”
裴儀撇撇嘴,倒也沒強求,擺擺手,讓紫蘇收走了去。
“我不過就這一個樂趣,你如今還管我。”
宮人自屋中退下,一時之間,裴儀屋中只剩下沈鸾和她二人。
那日半夜不見,幸好茯苓和綠萼尋了由頭,說是沈府有事,沈鸾提前出宮去。
恰巧洪太醫診出自己有孕,裴儀心煩意亂,沒往深處想。
沈鸾旁觀瞧着,心下擔憂。
自得知懷有身孕後,裴儀一直不聲不響,一切照舊。該吃吃該喝喝,唯一沒再繼續的,是吵着和白世安和離。
沈鸾深吸口氣,和裴儀對上視線,她目光緩緩落至裴儀腹部:“這孩子,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若是想要,我立刻讓洪太醫……”
“我不知道。”裴儀忽的出聲,她眉眼低垂,視線在那腹上停留幾瞬,複狠心離開。
她先前吃過避子藥,按理說,這孩子本不該出現的,可是如今……
“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
這孩子來得實在不巧,偏偏卡在她和離這個關頭。且她之前吃過藥,這孩子胎像不穩,若是不要,日後興許再不能懷上了。
沈鸾從未見過裴儀這般憔悴,她輕輕将人摟入懷:“孩子的事,你是否還未和白世安道?”
裴儀輕哂:“自然,我和那負心漢有什麽好說的,可別髒了我的眼睛。”
沈鸾:“那你是想……和離了?”
裴儀盯着沈鸾的眼睛,不語。
沈鸾心領神會:“你想和離後,獨自生下這孩子?”
燭光搖曳,光影斑駁。
裴儀輕輕扯了扯嘴角,不曾想到頭來,最了解的居然是沈鸾,就連她的母親,也對她避而不見。
她苦笑了下。
沈鸾拿絲帕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這有何難,你若是喜歡,生下來我們一起養就是,就是不知我會多一個幹兒子還是幹女兒。”
裴儀輕啐一口,多日漫在眉間的雙眉終于舒展:“不要臉,誰應承你了?”
她笑笑,又擔心,“我只是擔心,白世安若是知曉
這孩子的存在,定不會與我和離,到那時我又得……”
“這事你不必擔心,交與我辦就是。懷孩子辛苦,先前我……”
話說一半,沈鸾忽的想起裴儀還不知阮芸的存在,她笑着改口道,“先前我在途中瞧見一婦人,極為辛苦。”
“我知道的。”裴儀倚在沈鸾肩上,滾滾淚珠自眼角滑落,泅濕沈鸾的衣襟,“還好你回來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沒看見,屋外一雙沉沉的眼睛。
……
待紫蘇伺候裴儀更衣睡下,沈鸾方悄聲離開。
只是未待她走出院落,忽見紫蘇匆忙自屋裏出來,她一臉為難:“姑娘,主子剛又驚醒了,說是尋你不在。”
裴儀這幾日噩夢連連,都是沈鸾陪着。
沈鸾莞爾:“無礙,我陪她就是,你去我院子,和綠萼說一聲。”
紫蘇眉開眼笑,應聲退下。
長夜漫漫,沈鸾眼見紫蘇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轉身擡腳,忽而直直撞上一道身影。
沈鸾唬了一跳:“裴晏,你怎麽會在……”
話落,忙伸手将裴晏拽入花障後,沈鸾左右環顧,不悅瞪裴晏一眼,“你怎麽來了,我不是說……”
裴晏目光陰沉:“你說三日後回宮。”
然三日之期已過,沈鸾還是陪着裴儀。
沈鸾無可奈何:“裴儀身子不好,我定是要陪她的。且公主府還有白世安在,我總不能放心她回去的。若是叫他看出端倪……”
裴晏不以為然:“她在宮中這麽久,總不會一點小事就一蹶不振。”
沈鸾:“這話雖是真的,但她是我朋友,我總不可能棄她不顧……”
“阮芸是你家人,裴儀是你朋友。”裴晏淡淡擡眸,“卿卿,那我呢?”
“你,你自是不一樣的。”沈鸾一時語塞,讪讪,“且又不是我這樣,人人都有家人朋友,你自是也同我一樣……”
“沒有。”
裴晏沉聲,攥着沈鸾手腕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家人朋友,他從未擁有過。
他有的,自始至終都只有沈鸾一人。
裴晏指尖滾燙,沈鸾只覺得手腕發熱。
她揚首,想問裴晏有關他生母一二,然話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
只聽耳邊一聲低低聲音落下。
“卿卿,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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