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夜色沉沉, 樹影搖曳。
裴晏那雙眼睛落在朦胧月色中,晦暗不明。
沈鸾望着那雙眼睛,心底深處忽的陷入幾分柔軟。裴晏的生母是宮中的醜聞, 他身邊……好像也從未見過有旁的好友出現。
沈鸾見的最多的,竟是李貴, 還有如今伺候在裴晏身邊的小太監, 鄭平。
心下一軟,沈鸾記不得自己是何時回了自己的閨房。
青紗帳幔松開, 茯苓和綠萼只當她是在裴儀屋中歇下, 早早回了自己屋子。
房間未掌燈,光線昏暗不明。
沈鸾望着身側的人,視線逐漸模糊。
恍惚之際, 她好似墜入一場長長的夢境。
層層白霧籠罩,煙雨朦胧中,沈鸾看見了明蕊殿前的紅梅。
許不是寒冬料峭, 枝上紅梅未綻,只有零星枝桠在雨中輕顫。
青石湧成小路, 蒼苔濃淡, 如今下了幾滴雨,青石板路更是濕得厲害。
金縷鞋踏在上方, 頗為不好走。
幸好只是夢,沈鸾來去自如,小小一團影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她忽的記起,這一處是明蕊殿, 那麽再往前……
步履匆匆, 在雨幕中飛快穿梭,雨珠濺濕了鞋面, 沈鸾卻半點冷意也感覺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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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影壁,沈鸾提裙狂奔,那扇緊閉的槅木扇門尚未推開,忽而聽見殿內傳來哐當一聲。
沈鸾吓得一驚,未待自己推開眼前緊閉的木門。
忽聞“吱呀”一聲響,一人身高九尺,滿臉絡腮,渾身上下都泛着難聞的酒氣。
他手中提着的,赫然是裴晏。
沈鸾雙目瞪圓,她忘了自己身處夢中,摸不得碰不得。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鮮血自裴晏頭頂滑落,滾滾熱血混着雨珠,不忍直視。
面目全非,身上傷痕累累,後背隐約可見鞭痕。
觸目驚心。
“小崽子,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壞爺的好事!”
男子顯然是喝醉了酒,走路搖搖晃晃,他勒緊裴晏衣襟,輕松一甩,直接将人甩至臺階下。
血珠子點點,頃刻間和雨水渾作一處。
裴晏一手撐着,雨勢漸大,滂沱大雨洗淨了他一張臉,然很快,又被頭頂滾落的血珠弄髒。
髒污之中,唯有那雙黑眸陰翳瘆人,還在臺階上哈哈大笑的男子忽而一驚,冷意自足尖漫起,醉意也消了幾分。
不寒而栗。
滿身污垢不堪,裴晏全身上下無一塊好肉,那一身衣衫早就被鞭得破爛不堪。
雨水之下,那雙眼睛似淬了毒一樣,似要将人千刀萬剮。
男子似如墜冰窟,被裴晏那樣一雙眼睛盯着,他竟無端察覺到冷意遍體橫生。
屋內的人久久等不到男子折返,不滿皺眉,随意攏着長袍,自殿中走來。
“…jsg…怎麽還不回去?”女子眉眼和裴晏有三分的相似,顯然是宮中被聖上厭惡的吳才人。
她視線淡淡自臺階下一身污垢的裴晏臉上掠過,眼中湧起幾分嫌棄和厭惡。
“晦氣的玩意,你又招惹他做什麽?”
男子笑得粗鄙,摟着女子往殿中走去:“怎麽說也是你皇兒,我自當是要好好關照的,可惜是個養不熟的白養狼。”
“什麽皇子,一個廢物罷了。皇子,他也配?”
兩人嬉笑着朝殿中走去。
寂寥空蕩的明蕊殿前,瞬間只剩下裴晏孤零零一人的身影。
鮮血自頭頂、自肩上滑落,染紅了衣襟。
大雨如注,雨水飄搖,院中雜草叢生,很快水坑遍布。
寝殿中不時有嬌笑聲傳出,夾雜着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沈鸾雙眉緊皺,她屈膝半蹲在裴晏身側,手中的絲帕攥緊,她雙手顫抖,一點點拭去裴晏額角上的血珠。
然怎麽也止不住往下流動的鮮血。
“裴晏,你別動,你別再動了。”
嗓音染上哭腔,可惜裴晏卻聽不見沈鸾的只言片語。
他似一頭即将破籠而出的兇獸,冰冷的眸子低低垂着,任由鮮血淋漓,從臂彎上滑落。
複又擡頭往殿中望去,木門虛虛掩着,隐約可見裏面兩道荒唐的身影。
沈鸾手中的帕子再也攥不住,明明知道徒勞無功,她還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為裴晏擦去額角的血珠。
啜泣聲不絕,淚水模糊了視線。
幸好裴晏看不見自己。
拿衣袂抹去眼角淚水後,沈鸾方要起身,忽而看見宮門口一人冒雨前來。
一身玄色長袍灰撲撲的,眉眼都落滿雨水,瞧見殿前的裴晏,李貴吓一跳,趕忙将人攙扶起,到廊檐下避雨。
裴晏住的不過是後院一間小屋子,家徒四壁,勝在收拾得齊整幹淨。
李貴翻箱倒櫃,終從櫥櫃中翻出一小瓶藥粉,他顫微微倒在裴晏手上。
那只手臂染着血,藥粉灑上去,痛苦非常。
裴晏卻一聲不坑,面不改色。
若非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還當是那藥粉失效。
裴晏目不斜視,聲音淡淡:“可查到什麽了?”
李貴拱手,左右環顧一圈,确定門外無人,方悄聲踱步至裴晏身邊。
“主子,明日是長安郡主的生辰。”
聖山看重長安郡主,每年這位小郡主的生辰宴,都由內務府親自操辦。長安郡主自幼體弱,陛下怕沖撞了她的好日子,故而生辰前後,京中有喪事者,一律從簡。”
吳才人不得聖上歡心,若是在此時暴病而亡……
裴晏演眼底掠過幾分陰郁,他淡聲,随手将藥瓶擲在桌上:“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李貴欲言又止,終還是沒忤逆裴晏的命令,他應聲退下:“是。”
長夜漫漫,大雨接連下了一整夜。
裴晏坐在榻邊,那傷口雖草草用紗布包紮過,然李貴的醫術有限。
鮮血滲過紗布,直挺挺往下滑落。
裴晏手執利劍,面無表情擦拭泛着寒光的利刃。
窗外電閃雷鳴,裴晏在榻前孤坐了一整夜。
沈鸾倚在窗前,昏昏欲睡。
天色破曉之時,忽聞門口一陣喧嚣。
還是昨日那個粗犷的男子,不知是哪裏來的怒氣,他一腳踢開門口守着的李貴。
動靜之大,吓得沈鸾驚醒過來,她睜大着眼睛,下意識擋在了裴晏身前。
那扇木門久未修繕,搖搖欲墜。
男子一腳踢開,怒氣沖沖朝裴晏沖來:“小兔崽子,我……”
一道銀光驟然在眼前劃過,裴晏手持利劍,一劍刺穿男子的胸膛。
汩汩鮮血自心口冒出,血流滿地。
那一劍裴晏故意刺偏,為的就是好欣賞男子生不如死的慘樣。
他冷眼旁觀,冰冷的眸子沒有半點起伏變動。
手中的傷口還在,裴晏卻仿若未覺,只冷眼瞧着男子匍匐在自己腳邊,他一雙眼睛瞪圓,兇狠橫目:“你、你……”
又一劍落下,恰好是昨日男子鞭打裴晏手臂的位置。
男子驚呼連連,疼得在地上打滾。
濃重的血腥味溢滿整間屋子,似是地獄重現人間。
男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上紮滿了血窟窿。
許是鬧聲太大,驚擾了還在睡夢中的吳才人,她還當是自己的相好又在鞭打裴晏,不耐煩轉過後院,口中罵罵咧咧不斷。
“這天殺的,一日都不得安生,就不能安靜一點……”
跨過門檻,瞧見眼前的一幕,吳才人吓得話也說不出,尖叫連連。
“來人!快來人!”
吳才人慌不擇路,轉身就想往外跑,可惜她忘了這是在明蕊殿,無人問津的明蕊殿,自然是沒人聽見她的求救。
一劍穿心。
尚未來得及擦幹的利劍,準确無誤穿過了吳才人的心口。
迎着緩緩升起的晨曦,吳才人一點點倒在血泊中。
利劍穿膛而出,裴晏臉上面無表情,只淡淡朝門口的李貴道了一句:“收拾幹淨。”
萬籁俱寂,晨光熹微。
遙遙的,忽聞一陣樂聲穿牆而來,裴晏擡眸往前望去。
宮門高高伫立,他自是看不見蓬萊殿的盛況。
在那裏,長安郡主沈鸾,正在過生辰宴。
……
“——裴晏!”
驟然驚醒,沈鸾直直從榻上坐起,心口起伏不定。
日光悄無聲息落在窗邊,層層帳幔挽起,入目卻是裴晏骨節分明的手指。
那雙黑眸和夢中相差無二,然此時此刻,卻滿是憂愁和擔心。
“……卿卿?”
一語未了,滾燙的胸懷倏地落入一人。
沈鸾撲進裴晏懷中,她眼中還有未幹的淚珠。
裴晏稍稍一怔,而後将人攬入懷中。裴晏雙眉緊皺:“發生何事了?”
晨起盥漱,難免會鬧出動靜,故而裴晏都是在外間解決。
他低眉,細細打量沈鸾的臉色:“做噩夢了,夢見什麽了?”
“夢見……”
沈鸾倏然一怔,夢中發生的一切,于自己而言是噩夢一場,然對裴晏而言,卻是真真實實在身上發生過的。
聲音哽咽,沈鸾望着裴晏那雙眼睛,忽然什麽話也道不出。
半晌,方小小聲道:“夢見你不要我了,還當着我的面娶了另一名女子做皇後。”
沈鸾自裴晏懷裏擡起頭,滿臉的幽怨和委屈巴巴,似在為夢中的自己抱不平。
裴晏勾唇,眉眼瞬間沾染笑意,胸腔低低發出一聲笑。
沈鸾氣得給了人一拳:“……你還笑?”
她攥緊裴晏衣袂,倏地,沈鸾雙頰泛起點點紅暈。她附聲在裴晏耳邊,溫熱氣息灑落,沈鸾聲音極輕極輕:“裴晏,你也有家人的。”
……
鄭平從未見過自家主子走得如此快。
前幾日,為着沈鸾不在宮中,裴晏一直心緒不佳,面色鐵青。
鄭平戰戰兢兢,深怕哪裏做得不好,又惹了這位主子的不快。
幸好裴晏今日從沈府出來,面上的陰霾早就消失殆盡。
他走得極快,不多時,人已到了七寶華蓋香車前。
斑駁光影落在裴晏眼角,他斂眸,低低地、低低地笑了一聲。
鄭平垂手侍立在一旁,險些以為自己出現幻覺。
這幾日乾清宮可謂是愁雲慘淡,不想裴晏只是在沈府待了一夜……
鄭平胡思亂想,果真還是沈鸾厲害,竟能哄得這位閻王眉開眼笑。又想着回去為沈鸾供一盞長生殿,以求沈鸾長命百歲。
茫茫日光鋪落一地,裴晏站在光中,耳中驟然響起沈鸾羞赧的一聲:“我是你的妻子,自然算是你家人。”
……家人。
裴晏彎唇,俯身進了馬車,墨綠車簾松開,擋去了炙熱的日光。
倏爾,馬車內傳來裴晏淡淡的一聲:“這幾日,裴煜可是找過你?”
鄭平不寒而栗,趕忙拱手:“六皇……”他險些一口咬上舌尖。
裴煜如今和裴晏勢同水火,說是勁敵也不為過,且如今是裴晏當政,何來的六皇子?
鄭平顫栗:“确實找過奴才,不過奴才都回絕了。奴才對陛下一顆真心,天地可鑒,奴才對陛下絕無二心……”
鄭平差點跪地表忠心。
倏然,他聽見馬車內裴晏一聲笑:“下回他再找你,你就将東宮那殘廢的消息透露給他,他知道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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