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雲影橫波, 芭蕉夜雨。

鳴鸾殿內,時不時有嗚咽聲發出。

裴晏一身月白色廣袖長袍,榻前青紗帳幔層層交疊, 半遮半掩。

貴妃榻上鋪着柔軟舒适的錦衾,鳴鸾殿的東西, 自然樣樣都是上乘的, 只可惜那大紅寶相花紋枕頭,如今卻叫沈鸾滿臉的淚珠泅濕。

“裴晏, 你渾蛋!”

“我不要你了, 你出去!滾出去!”

纖長眼睫挂着晶瑩剔透的淚水,沈鸾一雙杏眸水汽氤氲,盈盈如秋水眸子。

無意瞥見那八寶格, 那上面,竟空了大半。

沈鸾觸目驚心,震驚不已。

然一想到它們的歸處, 頓時又羞赧滿臉,恨不得以頭搶地。

髻松釵亂, 那雙瑩潤眸子沾染着點點淚珠, 好不楚楚可憐,惹人心疼。

喉結輕滾, 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雙眸子晦暗不明,沉了又沉。

垂首俯身,薄唇落在沈鸾眼角, 手指輕柔撫過沈鸾眼角的淚花。

沈鸾一張臉埋在裴晏掌心, 不過半盞茶功夫,那手心已盛滿沈鸾的淚珠。

罪魁禍首半點無收斂之意, 沈鸾又氣又急,紅唇輕啓,一口咬在裴晏手腕上。

淡淡的一道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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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來的,卻只是落在頭頂滿是揶揄的一聲笑。

裴晏啞聲,附唇落在沈鸾耳邊:“卿卿哭起來,當真是好看。”

惱羞成怒,無奈雙眼垂淚,沈鸾再怎麽瞪大眼睛瞪人,也無半點震懾之力。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裴晏伸手至那八寶格,去拿最後一個。

小聲的啜泣哀求并未換來裴晏任何的心軟,反而是變本加厲。

……

沈鸾整整哭了一整夜。

翌日起身,已将近晌午。

茯苓和綠萼聞得裏邊的動靜,輕手輕腳推門而入:“姑娘醒了?”

一衆宮人手持拂塵及盥漱之物,呈雙翅站在貴妃榻前,服侍沈鸾起身更衣。

青紗帳幔挽起,綠萼笑得溫和,她還不知夜裏發生了何事。

昨夜裴晏遠遠打發她們去了廊檐下後,也沒再喚她們進殿,只後來叫人備了熱水淨手。

綠萼言笑晏晏:“姑娘這一覺倒是睡得沉,奴婢過來好幾趟,都不見您……”

倏然看見沈鸾紅腫的一雙杏眸,綠萼唬了一跳,趕忙轉身叫人被冰塊送上來。

她心急如焚,盯着沈鸾滿是詫異:“這是如何弄的,怎的眼睛腫成這般?”

枕邊備着靶鏡,沈鸾低頭望鏡中的自己一眼,差點也驚呼出聲。

茯苓和綠萼憂心忡忡。

沈鸾紅唇嗫嚅,少頃,方面露悲恸哀切:“只是夜裏夢魇,哭了一場,不算什麽大事。”

宮人端來漆木托盤,綠萼挑一小塊輕撫沈鸾眼周,她輕聲慢語:“怪道陛下吩咐不可吵着姑娘睡覺,原是因着……”

沈鸾為之一振,那眼角的冰塊竟叫她揮落在地。

她如今是聽不得“裴晏”二字,一提就急眼。

“提他做什麽?”沈鸾忽的沉下臉,“日後都不許提他。”

綠萼吓一跳,倒也熟悉沈鸾時不時和裴晏鬧矛盾,她笑盈盈道了聲“好”,而後不疾不徐,又從那托盤中挑了冰塊出來。

沈鸾心虛,若是往日,綠萼必是要問上一番,或是福身,好生勸慰一二……

她喃喃,目光在綠萼臉上細細打量,半天仍看不出有何異樣,又怕綠萼昨夜聽了什麽不該聽的。

沈鸾清清嗓子,瞅着綠萼細看:“你今日怎麽……不勸我了?”

綠萼彎唇,笑睨沈鸾一眼:“姑娘和陛下,奴婢勸的還少了?左右不過是為着些小事,且姑娘三天兩頭,讓人關了殿門不讓陛下進來,若奴婢回回都勸人,興許下回姑娘就該惱奴婢了。奴婢可比不得陛下,和姑娘……”

沈鸾急急拿絲帕去捂綠萼的嘴,雙臉羞紅:“好啊你,如今連我都敢打趣了……”

綠萼連聲求饒:“姑娘饒命姑娘饒命,日後姑娘和陛下有龃龉,奴婢自當日日勸着,再不敢……”

鳴鸾殿笑聲連成一片。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天放晴,日光滿地,蟬鳴聒噪。

先前沈鸾養在蓬萊殿的那鹦鹉也叫茯苓尋了來,挂在楹花窗前。

那鹦鹉着實看人下菜碟,沈鸾不在宮中這一年,它也懶得學念書。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服侍它的宮人又是盡心盡力的,一頓都沒落下。

再見面,那鹦鹉已成了一只圓滾滾的小胖鳥。

沈鸾手執團扇,忍俊不禁。

隔着金絲楠木籠子,沈鸾拿扇柄,戳戳鹦鹉圓鼓鼓的肚子,她笑得前仰後合:“這鹦鹉,如今還飛得起來嗎?放眼全京城,也找不出比這更胖的了。”

服侍鹦鹉的宮人福身,低頭回話,也跟着笑:“許是天熱,它懶得挪窩。待入了秋,興許也能飛得。”

小胖鳥好似懂人語,聞得沈鸾笑它胖,對着沈鸾龇牙咧嘴好一陣。本來想罵人,可惜多日未勤加苦練,如今連說話也不會。

沈鸾聽了半日叽裏呱啦、聽不懂的鳥語,笑得更大聲了。

她笑着調侃:“這般胖,往後就叫滾滾罷,這名襯你。”

宮人伏跪在地:“奴婢謝主子賜名。”

鹦鹉:“嘎!嘎嘎嘎!”

翅膀撲棱撲棱,瘋狂往上飛起,無奈太胖了,還沒飛起,先是一爪子踩空,整只鳥直直從那小木枝摔下,又引來沈鸾一通笑。

在屋子悶了半日,雖然有鹦鹉逗趣,茯苓和綠萼仍擔心沈鸾在屋子悶壞了。

茯苓笑着道:“園子的花兒都開了,姑娘可要瞧瞧。”

沈鸾不以為意:“不過是些花花草草,又什麽好瞧的。”

且這天熱,她也懶得動彈。

茯苓不依,哪裏肯饒人,好說歹說,終将沈鸾勸出門:“姑娘就當是陪陪奴婢,奴婢眼皮子淺,可沒見過那等好物。聽他們說,我們湖中的蓮葉,竟是能坐上一人,也不會沉。”

沈鸾果真來了興致:“這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蓮葉原是東洋獻給陛下的,如今倒是栽在我們湖中。姑娘瞧瞧,那邊就是。”

柳垂金絲,沈鸾站在垂柳下,舉目望去,綠意濃濃,接天蓮葉。那蓮葉竟比井口還大,宮人站上去,也不會沉至湖中。

沈鸾唇角笑意漸深,琥珀眼眸映照滿天日光。須臾,又好奇:“這湖中都是紅蓮?”

茯苓福身:“是,姑娘若想看,還是往這邊走,那邊都是菡萏,含苞待放……”

……菡萏。

驟然一驚,沈鸾耳尖泛上片片紅暈。

日頭曬人,汗流浃背。她好似墜入昨夜那場荒唐,裴晏垂首低眉,在她耳邊低語:“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銀鈴*。”

好端端的詩,竟叫裴晏改成那般,不堪入目。

沈鸾惱極,可恨她當時雙足都讓裴晏握在手中,掙脫不得。

惱羞成怒,連帶着這滿園紅蓮也帶了愠怒之色。

沈鸾甩袖,憤憤轉身離去:“不看了。”

茯苓和綠萼不明所以跟了過去,卻被沈鸾攔在殿門口。

二人面面相觑,而後無奈仰天,相視一笑。

殿內,琺琅彩瓷雙耳三足香爐青煙彌漫。

沈鸾埋在青緞引枕上,雲堆翠髻,滿頭珠翠。

都怪裴晏,若不是他……

沈鸾氣惱捶了下枕頭,然拳頭砸向的地方,卻是一個溫熱掌心。

沈鸾怔怔擡眸,猝不及防,迎上裴晏那雙如墨眸子。

沈鸾訝異:“你怎麽……”

思及眼前這人作夜的惡行,沈鸾偏過頭,面對着牆角,只拿後腦勺示人。

茯苓和綠萼果真是越來越不用心了,竟讓裴晏無聲無響踏入自己殿中,也不通傳一聲。

沈鸾獨自生悶氣。

半張臉枕在手臂上,生了半日悶氣,卻只聞身後一陣窸窣之聲,不見裴晏開口。

沈鸾雙眉緊攏,悄悄地、悄悄地往後瞥去一眼jsg。金鑲玉步搖低垂,入目所及,卻是一桌子的蓮子殼。

沈鸾狐疑皺眉:“你這是作甚……”

話猶未了,唇邊忽的落下一顆蓮子。

由輕及重,那蓮子随着裴晏的手指,落在沈鸾唇角。

蓮子味甘清冽。

沈鸾擡眸瞧,洩憤似的,一口重重咬在裴晏指尖。

裴晏不怒反笑,笑聲沉沉,似從胸腔發出。

他垂首俯身,一手扼住沈鸾的下颌。

沁涼的薄唇貼在沈鸾紅唇上,霎時,蓮子碎成兩半。

淡淡的甘苦在唇齒間蔓延。

日光滿地,竹影婆娑。

鳴鸾殿四面環水,崇閣巍峨,雕梁畫棟。

落日熔金,餘晖悄無聲息透過楹花窗子,落在臨窗下相依的兩道人影。

氣息灼熱,裴晏一張臉近在咫尺,喉結輕滾,沈鸾只覺鼻息眼前,都是裴晏一人。

殿中燃着的海棠香,如今也似染上蓮子的甘洌。

嘗久了,又好似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廊檐下宮人侍立,隐約聞得窗外宮人細碎的腳步聲,或是蟬鳴蟲叫。

沈鸾耳尖漸漸沾染上緋紅。

良久,那桎梏自己下颌的手指終于松開,裴晏啞然一笑,指腹覆在沈鸾紅唇上。

古往今來,“蓮子”極為“憐子”,是心悅之意。

沈鸾拂開裴晏手指,杏眸水霧朦胧,她撇撇嘴:“陛下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不過一盤蓮子,就是聘禮了?”

落日西斜,餘晖滿地。

裴晏勾唇,輕吻過沈鸾眉眼:“那卿卿想如何?”

只是玩笑之語,沈鸾何曾想過真要裴晏什麽。

她一時語塞,只覺腦袋空空,思忖半晌,連個主意也無。

沈鸾怏怏:“我……”

落在眼角的薄唇再次往下,沈鸾氣息再次被裴晏奪了去。

纖纖素腰落在裴晏掌中,須臾,耳邊落下裴晏低沉一笑。

額頭相抵,裴晏聲音輕輕:“那……江山為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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