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已深,表妹自重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飄飄揚揚,簌簌而下。經其一夜,枝桠上積上厚厚一層,承載不住力般,往下彎曲成詭異的弧度。

沈婳靠在榻前,垂下眼眸,暗自思忖。

心下卻已然急的如火灼燒。

“娘子,不若去求求族老。他最是公正,往年對娘子也很是照拂。想來能做主。”倚翠撩開布簾,端上庖廚那邊送來的藥。

黑乎乎的藥汁,瞧着就苦。

沈婳扯了扯嘴角,似諷非諷。

公正?

可族老和沈鶴文早有勾結。

過繼一事,免不了其二人的推波助瀾。

至于照拂。

前世,她身陷囹圄,沈鶴文捏住大房命脈,又将注意打到她身上,沈薛氏不救她。她孤注一擲求到族老面前。

族老卻轉頭将逃出來的她又送回沈鶴文手裏。是一如既往和藹的嘴臉,說的卻是誅心言辭。

——漾漾啊,聽你二伯的話,他同你父親為手足,還能害了你?

——沈瞿視你為親妹,你是沈家女,左右親事早黃了,再者,你又纏綿病中,這日子過一日少一日,倒不如順從,為你二叔和繼兄犧牲些,也算有些價值。

——聽族老一言,莫鬧了,屆時,誰臉上都不光彩。一家人總歸要和和氣氣才好。

喊着她的乳名,是親昵的長輩姿态,說的話,卻又惡毒到了極點。

沈婳幾口飲下藥汁。不曾用倚翠準備的饴糖甜嘴。這藥喝了,實則并無起色,可卻又聊勝于無。

見沈婳死氣沉沉,倚翠便又撿着好話說。

“待孝期過後,娘子入了何家,便有何公子護着。有他在,自然不會委屈了娘子。”

倚翠以為這番話能讓沈婳寬慰一二。

然,

沈婳只是低低一笑,笑意譏嘲,卻又篤定。

“何儲明兒會來退婚。”

倚翠倏然瞪大了眼。

“不……不會的。何公子昨兒接到訃告便急着來吊唁,句句不離娘子您。”

“兩府的婚期也早早定下,他如何能背信棄義做負心之人?”

吊唁?

無非是借此來探沈家內裏的虛實。

那事事體貼周到的何儲,也不過是僞君子罷了。

何家同她定親,為的無非是財,大房大勢已去,何家自然着急忙慌全身而退。甚至不忘轉頭向二房賣好。

生怕晚一步,她沈婳就會吸何家的血。

她又能求誰?

即便告到官府裏,也是她沒理。

沈巍不日後便下葬。

阻攔立嗣,為不孝,更為忤逆。這是大罪。

如今的她,勢單力薄,無法扳倒二房。這是不争的事實。

——

盛京

陽陵侯府

屋內早已掌燈,亮如白晝。

香煙袅袅,極淡卻雅。自香爐滲透開來,氤氲滿室。

崔韞端坐,容色冷清,翻看書卷舉手投足間世家子弟儀态畢顯。

倏爾,他指尖一動,擡眸望向窗柩。

随即,那處細微的輕響。有人破窗而入。

他沒有半點驚慌,淡淡收回視線

崔韞擱下手裏的書,卻無招待之意。

“稀客。”

男子嗓音冷清至極。如霜雪覆蓋,同他的模樣,一般無二。

若不是性子冷了些,盛京內的女娘想必更如癡如狂。

謝珣挑眉提步上前,隔着案桌,毫無破窗而入的半點窘迫。

崔韞同謝珣,實則并無交情。

而,謝珣此番前來,卻有要事相托。

“崔小侯爺。”

“我要你幫我接一人,豐州沈家繡坊沈巍之女沈婳。”

謝珣接皇令一炷香後便要點兵剿匪,不可耽誤,說的也是幹脆利落。

他雙手抱拳,朝崔韞行了一禮。

語氣卻有着數不盡的悵然。

“她兄長早逝,卻同我有交情。望小侯爺将其安置妥當,待我歸來,必當重謝。”

謝珣以為,此番前來,必要費一番口舌。

然,崔韞審視他幾秒後。

“可。”

準備了長篇大論的謝珣:……

崔韞眉心微攏:“不過……”

“你同恭親王世子是至交,為何舍近求遠于我?”

謝珣微滞。

他沒好氣道:“那姬霍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見着貌美的娘子就走不動道。沈婳身子不好,若受了驚吓,如何是好。我又歸期不定,焉能放心。”

謝珣瞥了崔韞一眼。到底是求人,也便打算誇一誇他。

“可崔小侯爺你就不同了,這整個盛京,誰不知你性情寡淡涼薄如皎間月,不近女色。”

“那些世家公子私下都傳遍了,就算是神女在你面前一絲不挂,你也絕不可能動情。”

“你便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選了。”

這話聽着不像是誇,反倒是對男子那方面的侮辱。

崔韞卻是面不改色。

謝珣走後,屋外伺候的即清這才恭敬入內。

“爺,可要去查查沈家女的底細。”

“不必。”

謝珣雖多年在外,可他是輔國公府的人,怎會沒有人脈為其辦事?

他這是在忌憚什麽?

适才謝珣的那番話若細究,實在是漏洞百出如何也說不通了。

不過,這謝珣也是算準了,這整個盛京裏頭,沒有人比他崔韞還嘴嚴的了。

謝珣的秘密,崔韞沒有半點興趣。也沒有半點窺探的想法。

即清:“豐州路途遙遙,爺留在盛京,屬下去接便是。”

“不。”

崔韞繼續取過書卷,指尖摩挲間翻了一頁,視線落下密密麻麻的經文上,嗓音沒有半點起伏:“我親自去。”

他從不做虧本買賣,不過是費些心罷了,卻能讓輔國公之子謝珣欠他一個人情。

這就夠了。

夜已深。

崔韞起身,心下有了幾分成算。

他提步出了院子,夜色寂靜,即清提着燈盞照明。

“表哥。”女子輕柔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做了些甜湯,奉老太太之命送來。”

那人福了福身子,含羞帶怯。

崔韞攏眉。

前來投奔崔府的表姑娘實在太多。他從未過多留意,自然分辨不出眼前之人姓甚名誰。

不過,世家公子的涵養讓他沒有呵斥出聲,可說的話卻涼飕飕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将其拆穿,又将小娘子那腔滾燙的愛意徹底澆滅。

“我身在書房,無人敢擾清靜。夜已深,表妹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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