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藏匿
閣樓鴉雀無聲, 周遭堆疊着的各種雜物或者畫框,呈現出比幽暗更深色的棱角。
外面過廊也沒開燈,光源只有孟宴禮和黃栌的手機。
孟宴禮說完, 感覺來自黃栌手裏的光晃動了一下。
過了大概十幾秒,他才聽見她用一種波瀾不驚的語氣,問他:“你說, 你是Grau?”
“嗯, 是。”
孟宴禮用手機燈光大概掃了一圈閣樓, 他不怎麽确定自己當年搬到青漓後,到底把以前的畫都放在哪個方位,邊思索着, 也和黃栌略解釋一二, “不知道你喜歡那幾幅畫,有一些個人原因, 我不再畫畫了, 也不怎麽愛提起以前的事。”
觸景生情确實會。
有時候想起那些畫畫的日子,孟宴禮會想起孟政一笑嘻嘻地湊在他身邊, 哥長哥短地叫個不停。
如果他不理,孟政一就會換個語氣,“Grau大畫家,什麽時候給你帥氣無邊的弟弟畫一幅肖像?到時候挂出去,有人采訪你,問你畫中谪仙一樣的美男子是誰,你就告訴他, 我叫孟政一, 正在全球範圍內廣征女友。”
失去至親太殘酷, 死別的痛讓人刻骨銘心。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提, 孟宴禮只不過是覺得麻煩,不喜歡被問東問西,更不喜歡被人踩在自己的傷口上反複蹦迪。
黃栌不太一樣。
她一向是個懂分寸的姑娘,如果她說了什麽讓他感到難過,她會比他更難過。
她是個善良可愛的好姑娘。
孟宴禮手裏的光落在一大堆框狀棱角上,他懷疑那就是他以前的畫:“如果知道你喜歡那些畫,會早些帶你來看……”
話都沒說完,身邊傳來“吧唧”一聲脆響,黃栌的手機拍在了地上。
“我、我我我沒拿住。”
黃栌慌忙蹲下,撿起手機,看都沒看一眼,緊緊握在手裏。
能明顯看出,她在強裝鎮靜。
孟宴禮一時好笑,沒想到自己是Grau這個消息對她來說,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也沒準兒黃栌也聽了些傳聞,以為他早死了,現在看見活的Grau,覺得驚悚?
閣樓确實太暗了,孟宴禮怕吓着黃栌,開口建議:“我一時想不起,那些畫被我放在哪兒了,明天帶你來找?”
“好!”
黃栌鄭重點頭,然後邁着僵硬的、宛如軍訓檢閱一般的步伐,先孟宴禮一步,走在前面,出了閣樓。
她就那麽一聲不吭、走姿板正地走到二樓,回卧室前還面色凝重地和孟宴禮道了一聲晚安。
孟宴禮站在門外,輕輕颔首:“晚安,好夢。”
關上門,黃栌照常換好睡衣,洗漱,然後抖開被子,上床。
被子蒙在腦袋上,思維裏仍然卡頓了一大堆沒處理完的信息,如果這些信息具象化,可能比高中所有做過的試卷壘得更高——
她看過孟宴禮的相冊,他小時候确實是在國外長大的,徐子漾也說過,Grau是在國外長大的。
孟宴禮書架上很多德文書籍,而“Grau”是德文。
孟宴禮喜歡灰色,他連微信頭像都是灰色,“Grau”是德文裏灰色的意思。
孟宴禮家裏陳設品位不俗,确實像是從事過藝術行業的。
楊姨說過以前孟宴禮喜歡畫,她還為了這件事背過不少畫家。
徐子漾認識Grau,徐子漾和孟宴禮是朋友。
談到Grau時徐子漾說過,不能當着孟宴禮的面說。
……
夏涼被不厚,黃栌悶得太久,還是有些喘不過氣。
她探出頭,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然後,卡頓的信息變得順滑,好像宕機的大腦終于開始處理工作。
所有信息,最後歸于一句話:
孟宴禮是Grau。
黃栌猛地把頭埋回被子裏,她真的太想尖叫了。
孟宴禮是Grau啊!!!!!
到天亮時,黃栌已經愁眉苦臉地想到,自己有好感的異性,是個什麽不可接近的人物了。
她見到孟宴禮,可以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可以拉着他發發牢騷、講講喪氣話,甚至可以有一點自己的小私心去喜歡他。
但那可是Grau啊,是她上小學時就已經在國際上嶄露頭角的大神。
她見到Grau怎麽可以說喜歡?
她應該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一夜無眠,黃栌頂着兩個黑眼圈從卧室飄出來,正好遇見徐子漾晃悠着從她面前走過,仰着脖子似乎準備高歌點什麽。
她伸手,一把把人抓住,拽進了自己卧室。
“哎哎哎哎,別別別。”
徐子漾唱腔剛要出口,被黃栌吓了一跳,随後站在黃栌的卧室門口玩笑着,“這可使不得,你這屋我可不能進,被孟哥看見我會死得很慘的。”
“徐子漾。”黃栌森森地叫了他一聲。
徐子漾不瞎鬧了,還以為黃栌是因為昨晚他出賣她,才揪着他不放的,“哈哈”幹笑兩聲:“昨晚那是個意外,我不和你說過麽,我上次來時用彈弓不小心把閣樓的燈給打壞了,之後孟哥就不讓我去。你進去是沒事兒的,他又不會說你,所以我才……”
“孟宴禮說,他是Grau。”
徐子漾一臉笑意突然僵住,半晌才問:“孟哥告訴你了?”
他覺得,孟宴禮肯提這些是好事,頓時笑得燦爛起來,“快快,和我說說,你們都怎麽聊的!是你看出來他是,還是你主動和你說的?”
黃栌是不太看得懂徐子漾這個人,他有時候突然沮喪、有時候突然興奮,也不知道戳中他的喜憂的點到底是什麽。
客廳滿是陽光。
雨過天晴,那些小肥鳥又回來了,站在無花果樹上啾啾叫着。
楊姨在晨光裏哼着歌準備早餐,烤面包的味道彌漫在一樓。
兩人下樓時,孟宴禮已經坐在早餐桌邊,正在翻看一本新收到的國家地理雜志。
聽見兩人的動靜,從書中擡眼,對黃栌他們說了聲“早”。
黃栌昨晚是沒反應過來,懵是懵着,還能正常和孟宴禮說晚安。
現在她看見孟宴禮,腦海裏只有Grau四個字母,差點想鞠躬說上一句,“早,您昨晚休息得好嗎”。
孟宴禮可能是看出了什麽,笑着把雜志收起來,伸長胳膊幫黃栌拉開椅子:“正常點,我都已經退休這麽多年了,沒必要這樣吧?”
孟宴禮的車鑰匙和手機一起放在桌上,徐子漾也就很随意地問了一句:“孟哥,你要出去啊?”
“嗯,帶黃栌去修手機。”
被點到名字的黃栌一怔:“修什麽手機?”
孟宴禮沖着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揚了揚下颌:“不是把屏幕摔碎了麽?帶你去換塊屏幕。”
他沒說之前,黃栌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手機屏碎了。
她昨晚回房間後,就沒再看過手機,早晨起來也沒看。沒發現自己的屏幕碎得像蜘蛛網似的,而且也沒電了。
想想也知道,可能是她一直忘記關掉手電,電量耗光,自動關機了。
聽說是修手機,徐子漾懶得同行,說是昨晚喝多了,要在家睡個回籠覺。
但出發前,他把黃栌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叮囑:“你多和孟哥聊聊畫畫的事兒!說不準他想通了會繼續畫畫的!”
黃栌直覺這樣不妥。
她昨晚沒睡,想了很多。如果孟宴禮是Grau,也許他真的經歷過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才放棄了畫畫。
她當然不能冒然提起會讓孟宴禮不開心的話題。
上車之後,黃栌還在想着這些事。
不可否認,孟宴禮身份的轉變,讓她一時心事重重。
孟宴禮坐在駕駛位上等了一會兒,見黃栌沒動靜,他才無奈地笑了一聲,把自己的安全帶解開,俯身過去,幫黃栌拉出了安全帶。
黃栌被眼前一閃而過的手臂吓了一跳,回過神,已經聽見安全帶被“咔噠”扣好。
孟宴禮的衣服布料有淡淡的清新味道,随動作散在車內不算寬敞的空間裏。
車子發動,他開啓了話題:“想什麽呢,我是Grau也不至于讓你驚訝成這樣吧?都熬出黑眼圈了,有什麽想問的,可以說說,我挑想說的回答你,行不行?”
黃栌發現,在她所有心事重重裏,有着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明知道自己藝術造詣上和Grau的天壤之別,她仍為孟宴禮這個人動心。
遙不可及。
可還是喜歡他。
黃栌什麽都沒問,她以前想知道自己喜歡的畫作的作者過得好不好,那天徐子漾回答過了,現在她也親眼看過了。
而有些心事,是不可能說出口的。
“也沒什麽,就是太驚訝了,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畫,是在小學時候。”
她壓下自己想要嘆息的情緒,拿出碎了屏幕的手機,“等手機修好我給你看,我的壁紙都是你的畫。所以你說你是Grau,我有點難以适應,感覺自己在和遠古大神對話。”
就像她爸爸那些生意人很多都會戴着貔貅,整天放在手裏盤來盤去,說貔貅招財進寶,寓意好。
但也知道貔貅是活在傳說中的,真要是哪天忙完回家,一開門看見家裏蹲了個貔貅,不把人直接吓厥過去才怪。
孟宴禮聽黃栌說完,大笑着提取了一個關鍵詞:“小學。被你說的,我好像很老啊?”
“老當益壯!”黃栌脫口而出。
車子剛好停在紅燈前,說完,她自己都為自己魯莽的失言而愣住了,
扭頭去看孟宴禮,孟宴禮也正好挑着眉梢看向她,沒有責備,只有調侃。
兩人對視,都沒忍住,一同笑起來。
畢竟是盛夏,哪怕陰雨連綿幾天,天一放晴,溫度立刻回升,窗外吹進來的風都是熱的。
黃栌無意識擡手扇了扇臉側,降溫。
孟宴禮餘光留意到,關上車窗,開了空調:“不了解女孩能不能多吹冷風,剛才沒開。溫度調高一點,沒關系吧?”
“謝謝。”
“客氣了。”
修好手機屏幕,黃栌借了孟宴禮的充電線,在車子裏給手機沖好了電。
她想着,回家就拉着孟宴禮去閣樓。
馬上就能摸到Grau的畫了。
好激動!
但當孟宴禮把他之前那些裱裝好的畫作,從一堆雜物裏翻出來,拎到黃栌眼前時,她簡直想要揪着孟宴禮的領口咆哮。
這是Grau的畫!Grau的畫啊!
你居然就這樣随意地對待它們,居然讓它們的畫框上落了那麽多灰塵!
“應該就這些了。”
孟宴禮拎出最後一幅,扭頭,對上黃栌怨念的目光,怔了一下,“怎麽了?”
黃栌捂住胸口,字字泣血:“你居然這樣對待它們。”
“啊,太久不上來閣樓落了些灰,擦擦就好了。”
黃栌跑去樓下,找楊姨要了一塊“最吸水最不留毛毛”的幹淨抹布,親手把畫框擦拭幹淨。
挺多年不看到這些熟悉的色彩,孟宴禮靠在一旁,看着那些畫,有些恍惚。
當初心無旁骛地坐在畫室裏,一畫就是幾個小時,孟政一經常推門進來:“哥,走啦,回家吃飯,媽催你啦。”
“等我畫完。”
“哥!我的親哥哥,你弟弟快餓死了,你聽聽我肚子叫得像是公雞報鳴似的,快走吧!”
孟宴禮很懷念他們一家四口的好時光。
那些時光,真的很美好。
閣樓沒有陽光,有些陰涼。
黃栌拎着潮濕的抹布,手臂上起了一點雞皮疙瘩,但還是彎着腰,認認真真去擦拭。
好像那些畫是什麽稀世珍寶似的,邊擦還邊嘟囔:“委屈你們了,我這就把你們擦幹淨。”
孟宴禮從回憶裏分神出來,捏捏眉心,在擡眼,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黃栌很是珍視那些畫,看了很久,又是找角度又是拍照,忙得不亦樂乎。
檢查照片時,黃栌的手機震動。
黃茂康發來信息,通知黃栌,他已經訂好了機票,明早九點到達青漓。
黃茂康将會在青漓待一天,然後隔天早晨的航班,他和黃栌回帝都。
确實,黃栌也收到了航班訂購成功的通知。
後天早晨離開。
見黃栌蹲在畫作前,久久未動,孟宴禮走過來:“怎麽了?”
“沒什麽,我爸爸剛剛發了信息來,說明早九點到青漓,然後……”
黃栌藏匿心事,深深吸氣,強打起精神,“我們後天早晨回帝都。估計他忙完會給你打電話的吧。”
察覺到黃栌語氣中的失落,孟宴禮以為她是因為舍不得青漓的景色,或者,舍不得閣樓這幾幅畫。
他揉了揉黃栌的頭發:“确實快要開學了。有機會再來,我這裏随時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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